——纪念一些人
一
月黑风高。
农校的操场上,十个人在前面抱头鼠窜,身后有一百多人在围追堵截。
好不容易翻过围墙,逃到校外的树林里,清点人数却少了一个。学长小眼问:胖子呢?是不是没出来?我说:可能还在里面,太胖了,爬不动围墙。小眼咬着牙说:×他妈,这下惨了,不行,我们得回去,别让人家把他弄死。
我跑到围墙边,听了一下说:里面没动静了,估计他们没找到胖子吧。要不然这会儿正挨打呢。小眼说:我们进去看看。
操场上一片漆黑,那些人估计都回去睡觉了。小眼捏着嗓子喊:胖子~胖子~。
搜到操场南边的时候,黑暗里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别喊了,再把人招来,我在这里呢。一个肥胖的身影从女厕所里闪了出来。
卧槽,小眼说:我们特么的以为你让人打死了。胖子笑着说:有一个追的紧的,让我一棍子打翻了,然后我就跑女厕所里了。
二
小眼那个时候读高二,大我们一级,他谈了一个女朋友,是我们的高一文科班的校花。校花说小眼长得像许文强,她把自己当冯程程,和小眼在学校里演《上海滩》。
从此,小眼就开始带围巾,白色的那种,除了夏天,他的脖子上总悬挂着那条涤纶布条。小眼说涤纶布好洗,脏了就用洗衣粉泡泡就行。
过了没有几个月,许文强就过时了,校花喜欢上了农校的“金城武”。小眼咬着牙说:办他。四毛从宿舍的褥子底下掏出了蒙古刀,说:我知道那个孙子住哪里,晚上我带你们去。
小眼说:别带刀,你那手太黑,别再闹出人命来,犯不上。我说:就是打死他程程也回不来了。
小眼把烟头恨恨的摔倒地上,用脚来回的碾:×,二手货老子不稀罕。
胖子说:我也去?我怕我干不过人家。四毛说:你个怂货,吃饭一个顶俩,关键时候就拉稀。
三
高二的时候,我退学了。过了没多长时间,四毛来投奔我:不想读了,小眼也不想读,他家里不让。我说,你家里呢?同意了?四毛笑了:我娘早就死了,我爹只要有酒就行,不管事。
半年后,小眼带着胖子他们几个人来了,他考上了一家外省的三流学校,胖子考到本地的一所学校。
程程呢?我笑着问。小眼说:他老子把她送日本去了。胖子笑着说:去找三浦友和去了,这下更没你什么事了。
一个月后,我对四毛说:我要回去复读,咱们一起吧。四毛用牙咬着烟:咋了你?犯病了?我说:我不知道,总觉得现在不舒服。日本你去过吗?四毛
笑了:咋了?你要去接小眼的班?我说你滚蛋,我就是想到处去看看。 四毛说:那你去吧,我不去,我和我爹一样,有酒就行,嗯,我比我爹强,我还要钱。
四
一年之后,我考到了小眼的城市。四毛已经进去了,因为故意伤害,三年,临走前对我和小眼说:家里没什么事了,你们假期回来的时候就去看看我爹,交代了一些人,不放心。小眼说:你他妈的就是太黑了,没个人看着你就要犯事。胖子离家近,让他没事去看看你爹就行。
临走前去了四毛家,四间小屋,院子里杂草丛生,西墙下堆满了捡来的破烂,屋子里光线昏暗,四毛的爹已经喝多了,在那里说些乱七八糟的醉话。
五
大一的寒假,宿舍楼下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学生。
小眼找到我:给你一个任务。说完,从身后拉过来一个女孩。高,瘦,清汤挂面一样。看面色仿佛有点贫血,显得额头和眼睛特别的大。
我们老乡,小眼说,你负责把她送回家。
车站的人群犹如汹涌的海浪,奋力的搏杀半个小时才挤到车厢门口。厢门已经被无数身体健硕的民工挟持。抱着挂面的腰和腿,把她从车窗里扔进了车厢。
没有座,就坐在过道的行李上。一路无话,绿皮车咣咣当当的蹒跚了十多个小时,终于到达了潍坊。
晚上十一点多,候车厅里没有暖气,窗外大雪纷飞。挂面冻的瑟瑟发抖。去吃点东西吧,我说。挂面看了我一眼说:不用了。你是不是没钱了?我问。挂面没说话,点了点头。
我摸了摸裤兜,还有20块钱,除去回家的车费,还能剩5块钱。我说:走吧。
在车站广场的西北角,终于找到一家还营业的拉面馆。一碗拉面5块钱。热腾腾的水汽打湿了挂面的留海儿,挂面问我:你不吃吗?我说:我吃不惯这个,你吃吧,我抽支烟。
一支烟还没抽完,挂面说:我吃好了。碗里还有一大半的面没吃完,我说:你就吃这么点?你要不吃那我吃了,不能浪费。
我用了一分多钟的时间,吃完了面,把汤也喝的干干净净。抬起头,正遇上挂面的目光,女孩的眼底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婉转流动,让人不敢逼视。
六
小眼和挂面结婚了。
当年在操场上抱头鼠窜的十个人都来了。四毛也出来了,西装革履,浑身金光闪闪。我说:你应该把门牙也敲了,镶上金的。四毛坏笑:咋了哥们儿,气儿不顺啊,我怎么听说你以前还和嫂子有一腿?我说滚你妈的,我那个时候刚死了老娘,哪有心搞那个?
胖子说:你怎么还上学?真的想去日本接手校花?哎,我发现你和小眼还真的有缘分。
四毛接手了当地到西南各省的长途运输,在当地呼风唤雨。四毛说:我爹终于不用拾破烂了,茅台五粮液随便喝。
胖子毕业分配到了当地的交通局,天天和四毛混在一起。
小眼早一年毕业,他的伯父在当地做人大主任,他分到了电业公司。胖子用艳羡的口气说:他们那奖金高的离谱,啥都不用买,连葱姜蒜都是发福利。
四毛在当地一家酒店放了一个小本子,我们几个人可以随时去签字吃饭,他月底结账。每次都是胖子签字最多,四毛笑着说:这孙子,我他妈应该把他送养猪场去。
七
小眼说:其实四毛挺看不惯胖子的。我说:为什么?小眼说:你不知道,当初小眼进去之后,胖子就到过他家一次。嗯,四毛最服你,他说你放假就过去,还给他爹洗衣服。
我问:你怎么和挂面好上的?小眼笑了:我识货,你不识货。这还用问?我说:你他妈的还真有眼力,你怎么就肯定她不是二手货?
小眼说:我了解你,比了解挂面还要多。
八
几年以后,四毛的爹死了。
帮忙料理完后事,四毛耷拉着头和我说:我爹临死前总算是清醒了一次,他让我不要做这一行了。我说:你怎么考虑的?四毛咧了一下嘴: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小眼在高中演许文强吗?其实,我的理想就是做许文强。
你做的不错啊,我说。四毛说:×,去他妈的许文强,还陈浩南呢我。你原先说的不错,在垃圾堆里混的大多都是垃圾,这里面有几个正经人?
我笑了一下: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有事就提刀砍人的高中生?四毛说:所以啊,我爹说的是对的。我这几年攒了一点钱,我准备去搞个印染厂。
我们坐在四毛家老房子的院子里,初春的阳光照在四毛的身上。
四毛怔怔的出着神:当初我去投奔你,不光是为了挣钱的。我想我们一定能打出一片天来。我说:你不是实现了吗?
四毛说:不是我要的那样。
九
小眼出事了,四毛给我打电话:肺癌晚期,你回来一趟吧。
肿瘤科的病房都是一个氛围,阴沉的白色,衬托吊瓶里的红色液体格外的刺眼。小眼全身浮肿,皮肤暗暗的发黄。
挂面也在,面色更苍白。一个小男孩怯怯的站起来叫:徐叔。小眼对挂面说:你和孩子出去玩,我和老黑、四毛说几句话。
小眼望着挂面的背影说:怎么办呢?我说:你先不要考虑别的,要不要转到我们医院再治疗一下?小眼说:别费那个心了,没用了。我现在只关心她们两个人,以后,怎么办呢?
四毛说:有我俩,你放心。
小眼笑着说:我一门心思想当官,好不容易混了一个办公室主任,谁知道就这样结束了。老婆就想过安稳日子,可是也被我结束了。
十
从病房出来,阳光刺眼,柏油路泛着热浪,让眼前的景物变得扭曲。
到我那里喝一杯吧,四毛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说:哪有那个心情?四毛说:算了,别想了,人嘛,不就是这个样子,想多了也没用。嗯,对了,我带你见一个人,我再把胖子叫过来。
我竟然又遇到了校花。
人还是很漂亮,只不过眼角早早的有了皱纹。你回国了?我问。校花淡淡的笑:嗯,早就回来了。我离婚了,丈夫是日本人,有一个孩子,住在那里不方便了,就回来了。多亏四毛收留了我们娘俩。
胖子说:她现在帮四毛打理财务这一块。我说:在日本不是挺好吗?校花说:挺好,只不过我还是过不惯那里的生活,原先去的时候想的挺好的,其实过一段时间就觉得不习惯了。
我问胖子:你呢?最近怎么样?胖子笑着说:我挺好啊,吃得香睡得甜,我不像你们,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我说:小眼那里你没去?四毛说:哎,这次小眼的事,都是胖子张罗的,我的事太多,靠不上。
胖子笑着说:我啊,就这么点用处了。校花说:我也去看过他。胖子笑着说:上海滩终于到大结局了。我说:胖子你现在怎么没心没肺的。胖子还是笑:那你要我怎样?哭一个给你看吗?哭了小眼就能活吗?我不是你们,我只看眼前。看都看不到的东西,我从来不想。
十一
小眼走了。
四毛把仪式搞得很隆重。结束后挂面说:你们都挺忙的,回去吧。我摸着小男孩的头,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挂面说:没有,打算有用吗?
小男孩说:徐叔,我长大了也要做医生,要是我早当了医生,我爸就不会死。
十二
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默不作声。
路边的海棠已经结出了果实,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那些曾经盛开的花朵的愿望。
年复一年,他们也只是那样自然的重复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