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的嘶鸣声扑在脸上麻痒痒的,空气中还有股子初雨还晴的清新味道,潮气绵软地包裹着肌肤,像泡湿了的黄豆粒一样,就此疯狂地扎根发芽。眼见着天空的明蓝一点一点塌下去,黢黑的暮色挣扎着从西边挤上天,被晚霞浸染过的云层酣红一片,将雪白雪白的月亮不知藏去了哪里。
我仍旧穿着那条洗得泛黄的纯棉睡裙,塑料人字拖“嗒嗒嗒”地随意趿着,粗糙的尘埃颗粒刮过脚背,却也浑然不曾察觉。前些年父母离婚后,父亲便将我看作全部生活的重心,为了高三期间能得到更好的休憩,他在学校附近为我找了这么一处小房子。
搬来这里已一周有余,对面那处屋里未曾亮起过灯火,如今门口却肃立着一个人,我吮着甜渍渍的奶油冰棒,推门过去欲探个热闹。兴许是脚步声“滴滴嗒嗒”太过刺耳,那个颀长消瘦的背影霎时间回转过身来,奶油冰棒融化的糖水悉数滴在我的裙摆上。
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看起来刚洗过,湿漉漉的发丝一绺一绺地粘在耳后,刘海被梳背平推得齐整,非常有几分不驯的乖戾。眼神是看不见的,他的眼睛隐没在一叶漆黑的阴影之下,仿似正细致地观察着向自己这个方向疾步走来的我,被牛仔裤紧裹的双腿有节奏地抖动着,似乎在掐算着哪一段乐谱的节拍。
距离近到仅剩两米,他倏然抬眼,我未曾设防,直勾勾地掉入纵深无尽的悬崖。兵荒马乱之下,披散下的黑发掩住羞怯的眉目,我抱着胳膊从他的身侧飞奔而过,手肘蹭下一片湿漉漉的墙灰,脊骨则抵到一片温暖的柔软。原来他的背脊,竟也是热的。
庐阳的初秋浮躁得令我浑身麻痒,无数只虫子结成团在我的头顶上画圈儿,我抻开手臂,烦乱地挥散了它们。冰沉沉的空气正在一寸一寸渗入毛孔,待到寒至心尖的那一刻,我才明白,秋天是真的来了。我用尽的草稿纸在窗前堆积成一片丘山,他抽完的烟蒂则七扭八折地拧在窗台上,颤抖地宛若一座即将决堤的大坝。此山对彼丘,而两山之间维系通讯的唯一渠道,便是我持久地观察着他的眼睛。
一旦以客观的目光审视他,便会发觉他不过是个昼伏夜出的普通男孩,年纪约大我二三载,时常呷着一根烟坐在窗台前望空。他有时也会捣鼓那些放置在房间里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我猜测那是出自他手的艺术品,审美却是颇为前卫。住进这间屋子后,他只同一个人通过一次电话,从那句“妈…”中我得知那是他的母亲。或许这样的男孩,和家里亲人多少会有些分歧吧,我是如此臆测的。
一个似乎明朗的有些不寻常的周末,我心思烦闷地撂下笔杆,抗拒一切数学方程式。他心情愉悦地吹着口哨,我依稀分辨得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一张厚厚的泡沫纸将画作包裹妥帖,他捧起打包好的作品,没多久便出现在楼梯的出口。鬼使神差的,我合上数学作业本,出于窥视他人隐私的本能,打算以悄无声息的方式分享他的快乐。
分享的结果是,我恰巧瞥见他将自己的画作恶狠狠地掼在地上,五色的颜料碎块一瞬崩塌,流光溢彩自纸端陷落,那是艺术的金字塔,一座高傲漂亮的丰碑,就这般陨落得不曾引人注意。我难以容忍,待他离去后便蹲在原地,尽力用粗苯的手工活将它恢复如初。我还是要把它还给他的,仿佛冥冥中有一个冷涩的声音,指引我去做这件着实愚蠢的事。
酒吧内灯光昏暗,光与影的晦明变幻使得本就低矮的屋顶像是被生生压及头顶一般,薄黄的灯罩约莫距目三寸,连飞虫扑光的渺小身体都看得清晰。我拘谨地背贴着墙站立着,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进酒吧,因为他,不过兴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一切如梦似幻,仿佛残夜星光笼罩心头,纷披的情愫在荷尔蒙的催化下紊乱,我从来未有过如此大胆,竟径直走向他去,舞池中的人流涌动不息,为了寻索他的脚步,我也不由地加入了他们。一瞬间擦肩而过,我攥住了他的袖口。衬衫的温度是三十二度八,或许这不是它的温度,是我的指尖烧得滚烫。我与我手中粘好的画于舞池的灯光下无处匿逃。
一道锐利如刀的目光蓦然灼烫我的脸颊,火辣辣的,转瞬又收了回去了,我猛然抬头,男孩儿绞着袖口一块浆硬的布料,咬着下唇,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我的心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搅得七上八下,局促地缩了缩暴露在空气中的双腿。
“谢谢你。”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咬得分外认真。他说话的时候喜欢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眼神深邃得仿佛能将一切杂念吸进去,我感到自己的每个小心思在他的目光下都叫嚣着胆寒。可是分明也有一些难以言喻的温暖流淌着,不是么。“嗯。”我唔应一声,仓惶逃离作案现场。
不久之后的一次月考,我由于对待数学过于不严谨的态度,以至于满分一百五十的试卷,我荣幸地获得了三十分的高分。父亲的责骂是不形于色的,他只会将一桶冰凉的情绪倒在我头顶,任由我自己消化其中最压抑阴沉的部分。我坐在台阶上,思考人生。
男人愁伤的时候总爱借无数可笑的籍口放纵自己,中毒于酒精抑或是烟草,在曾经的我看来是最没担当的事情。可笑的是我终究成为了自己最为厌恶的人。手指缓慢地摩擦着指间的香烟,它有清冽而好闻的气味,烧焦的烟草与尼古丁的气息混合纠杂,似乎轻微地戳痛了我的脊柱神经。我擦开打火机,点燃了它。无疑,这些作案工具都是从父亲那儿顺来的,我乖驯了十七年,不曾体验过纵欲是何等感受。
“啪”的一声,我指间的香烟已经化作水泥地上的一只被踩扁的蚯蚓。我恼怒的昂起头,对上的却是他蹙起的眉尖以及咬紧的双唇。一股熟悉的锐痛感涌上头脑,伴随着头皮的颤栗再度冲入心脏,直至流遍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胸膛好像才经历了滚开的水的一番洗礼,沸腾后又归于平静。他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灰溜溜地遁逃的人依旧是我。
“喂,我打算学艺术了,你借我几本入门的书看看吧。”再度向他搭话时,我出现在他收拾行李物件的现场。考研的季节已经来临,我猜测他似乎是要搬回学校住,所以趁乱溜到他的屋里来。这是我第一次闯入这间屋子,两室一厅的布局却不显局促,而那个正对我窗口的房间,正是他平日里耽于创作的画室。
“嗯,你等一下,我去书房给你找。”他随即应允下来。待他离开画室之后,我便在当中四处转溜,几杆破破落落的画架支撑着完成或未完的画作,颤巍如若年迈的老人,油画布上沾染了色泽各异的彩料,像是一张年娃娃的脸,五颜六色却看不出悲喜所在。我装模作样地欣赏着,在画架间来回踱步,以免暴露自己对于美术作品一窍不通的事实。
蓦然地,一幅画以强硬的姿态挤进了我的眼帘。画中的少女踽踽独行于漆深黑夜中,连一颗小星也不愿意为她点亮前路,而她所追觅的前方,一片树影抖乱夜色,少年的身影与轮廓是那么分明清晰。我心下慌乱,他知晓我跟踪的事了,因为那个少女戴着同我一样的粉红色发卡。
“你拿好,这些是写作的入门书籍。”他走进画室的时候,我恰巧在对着那幅画失神,一回首,迎面而来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半露羞赧的漂亮眸子。我这才发觉他的眼睛是极好看的,纤细柔长如柳叶,眼珠仿若一只莹亮的玻璃球,其中倒映着灿烂星河与皎皎明月的画卷。我伸手夺过他手中捧的书本,不曾道谢便飞奔而去,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他的目光下惶然失策了。
两小时之后他便叫来了搬家公司的卡车,我趴在窗前目送他阔步走远。那片瘦削的背影被剪成一条条有黑有白甚至还有深灰色的光束,像是恍惚地照射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沉溺在黑暗中的能挤出墨水的夜,周围有躁动的鼓点,断断续续的琴声也显得悠远而苍茫,有人唱了一把来自地狱却照彻了天堂的圣歌,画面是简单的黑与白的堆叠。这一切映在视网膜上是多么迷离和徜恍啊,然而在旁观者的眼里或是心里,从来、从来都只有那个窄窄的剪影,和着时而轰动时而缓慢的雷雨声,飘摇得像是烛火,但却从未熄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