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湖棹歌后记|《一湖棹声半生痕》

      《大明湖棹歌》的百首浅吟,终在盛夏的蝉鸣里搁笔。这些文字如散落湖面的浮萍,有的载着旧时历下的倒影,有的映着今日柳岸的波光。它们未施脂粉,不事雕琢,只是从岁月长河里随手掬起的几捧泉水——一个异乡人的痴念,一段青春褪色的诗行。

      济南从不曾是我的血地故乡,尽管我的身份证上烙着3701开头的印记。在这座“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古城,我只寄居了短短两年,却仿佛抵押了半生的温柔。

      齐烟九点间藏着我的母校,青砖灰瓦的廊柱间仍回荡着晨读的喧声;趵突泉公园的漱玉泉边,朝阳剪出李清照的侧影;更有一袭白衣的姑娘,她的身影曾与流云共舞在藕花深处——那时的大明湖,是上帝不慎跌落的调色盘:春风总把柳条染成青黛,斜阳常为沧浪亭镀金,连湖心的野鸭都披着锦缎游弋。

      犹记当年课暇,与同伴偷半日浮生,租一叶扁舟摇进荷丛。桨声惊起鸥鹭,笑声震落露珠,少女的裙裾铺在船头如初绽的睡莲。汇波楼的晚钟荡开涟漪时,我们在得月亭畔泊舟,用省下的饭钱换两碗凉粉,看暮色将铁公祠的飞檐剪成剪纸。那时的愁绪薄如蝉翼——不过是考试前的焦灼,或是她未回信时湖面骤起的微风。

      三十载春秋倏忽而过。当我再度踏上明湖南岸,老柳垂丝依旧,却再难寻当年系舟的木桩。某个蝉声嘶竭的午后,我沿着记忆的绳索引渡:沧浪亭的楹联已重新漆过,得月亭的茶座也换了新颜;铁公祠前的石狮被摩挲得愈发圆钝;藕神祠香案上供着扫码奉花的牌子;唯有汇波楼挑角的铜铃,还在风中唱着千年未变的清音。

      行至北极阁下,忽有几个穿校服的少年追逐掠过,惊飞满阶麻雀的那一瞬——风突然携带三十年前的笑语撞入耳膜。

      我租下当年形制的木船,独自划向湖心。橹柄的桐木包浆温润,分明是旧相识的肌肤。风还是当年的风,却吹不动两鬓霜雪;水还是当年的水,倒映的却是一张被沧桑拓印的脸。

      桨声欸乃中,往事如菱角刺破水面:宿舍楼下的玉兰谢了几度?实验大楼的阅览室是否再次客满?篮球场边那几棵白杨树是否依旧?……

      放下木桨,任小舟在荷田深处打转。远处画舫飘来断续的歌声,似是《如梦令》的新谱:“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忽然惊觉,李清照吟唱此曲时,见的亦是这片接天莲叶。

      这穿越八百年的歌声,如一粒石子投入心湖,终于激荡出回响的涟漪——

      于是,便有了这些棹歌。

      它们不是工笔牡丹,倒像北芙蓉泉畔的写意小品:写《鱼鸟沉浮》时,司家码头的雨帘后藏着乾隆与夏雨荷的传奇,紫薇藤缠着多少未寄出的锦书;写《一船春色》时,醉醒后见残月满楼,方知青春最艳烈的颜色终成标本;写《何必重游》时,鸳鸯亭的新醅再醇,也酿不回三十年前的月光;写《不堪秋意》时,无影山下的白杨叶落满肩头,恍见故人从教学楼逆光走来;……

      百首诗如百枚泉眼:有的喷涌着少年意气,有的沉淀着中年况味;有的浮着汇波晚照的金鳞,有的沉着北极阁的檐影;有的裹挟着珍珠泉的锦鲤,有的浸透了北芙蓉泉的甘冽。

      若你问为何执意百首?答曰:于人,是给这座城的千字情书——济南以七十二泉养我两年,我以百首诗还它半世相思;于己,是给青春立一座无字碑——所有未言的悸动、未赴的约定、未醉的夜宴,皆在平仄中封坛;于大明湖,则是一个过客的笨拙朝圣,无数异乡人早把魂灵典当给这湖碧水,我不过是续写那卷未尽的湖志。

      此刻搁笔,忽见窗外雷雨初歇。恍惚又回毕业季的黄昏:她白衣胜雪立在大明湖畔,身后湖面映着半轮湿淋淋的夕阳。我说要为她写尽大明湖四季。这句未及兑现的戏言,竟在三十年后沉淀成这厚厚的诗行。她却笑着指向历下亭楹联:“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原来我们皆是匆匆过客,唯有湖山永恒。

      百首棹歌,权当是给永恒打的欠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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