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谈起我小时候,都笑称我是万人嫌。
我父母都是民办教师,家里还有几亩农田。一年365天,200天在学校里教书育人,剩下的时间除了种田还要做些小生意,小时候我只有过年那几天能同父母待在一处。
奶奶是个固执又独立的老人,不依靠儿女自己种几亩田自给自足,自然也不帮儿女照看小辈,有几次,母亲将我放在奶奶家,来接我时发现我一个人坐在土炕上哇哇大哭,四下也找不到奶奶的身影,后来也不敢再送了。
几个叔伯阿姨也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儿女,我有时能去小住几天,却也不能常留。
于是就被送到姥姥家,姥姥姥爷与舅舅同住,舅舅当家。舅妈身体不好,疾病缠身,脾气自然不好。我小时候调皮嗓门又大,惹的舅妈急了就将我送到别家。
因这送来送去的缘故,长大之后再提起,家里人就叫我万人嫌。
但说起来还是在姥姥家住的时间最长,姥姥生了一个儿子七个女儿,我妈是老幺,姥姥最疼的就是我这个小孙女。
姥姥生第四个女儿的时候做了病根,后半辈子都是弯腰,小时候最喜欢趴在姥姥背上。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有八斤多,虽然后来辗转折腾却也越长越胖,姥姥背着我时常上气不接下气,但一放下我就哭,她也没办法。现在想起来,觉得我小时候果然是万人嫌的性子。
姥家门前有一颗李子树,夏天炎热,姥姥就带我在李子树下乘凉,拎着棒子随手打几颗李子下来,一边啃李子一边喝茶水,饶是那时候人小,也觉得十分惬意。
每逢年节或者姥姥姥爷生日,家里最热闹,各位姨姨带着哥哥姐姐一起回家团聚,姥家有一间小屋子,里面放了一张很小的床,房间里堆满了水果饮料,我和哥哥姐姐们都喜欢挤在那间屋子里,晚上睡觉分床时,都是姥姥带着我在小房间里睡,仿佛是特权一样,骄傲的不得了。
姥姥家门前是一片树林,姥爷会在两个树中间架一个秋千,我坐在秋千上,姥爷在背后推我,荡的很高,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挂在最高最高的树丫上,一面心惊胆战的喊姥爷,一面又因为身在高处而兴奋不已。长大以后,荡过很多次秋千,可再也没有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也再没有温厚的手掌在身后轻轻推我的后背。
同姥爷去水坝里捉泥鳅,跟在姥姥身后在树林里采蘑菇,去农田里挖野菜,偷吃姥姥柜子里的小零食…虽然没有在父母身边,但因为姥姥姥爷的缘故,还是度过了愉快的童年,长成了乐观善良的人。
在姥姥家一直呆到五岁,六岁那年父亲辞了教师的工作,搬家到乡镇里同姨夫一起开了家餐厅,那时候母亲恰好轮转到一年级做班主任,于是我早上同母亲一起去学校,晚上一起回家,一整天混在她的班级里,期末参加她班级的考试,拿了第一,于是一路念下来。
上学之后很难再去姥姥家常住,幸好家里条件逐年变好,时常能将姥姥姥爷接过来小住。
后来我上高中,母亲也不再做教师,又搬家到县城,在我学校旁边买了房做起生意。那时候姥爷得了脑血栓,左半身失去知觉,姥姥身体也不如从前硬朗,乡下条件不好,于是也搬到县城,住在离我们不远的小区。
我因为上学不能常去,母亲管得严,恨不能一天24小时都将我关在房间里看书做题,每两周能去一次,每去一次姥姥就把留下来的好东西全拿给我吃。
高三那年是最黑暗的一年,起早贪黑写不完的习题,几乎没有假期,很少再能去看他们。
姥爷离世时我没在身边,接到消息赶去时姥爷已经闭上了眼睛,一辈子关注我课业的老人再也没问过我成绩如何。姥爷生前喜欢热闹,出殡时,各个姨姨的同事朋友皆来送殡,浩浩荡荡三十几辆车跟在灵车后面,而我只来得及磕三个响头,鞠三次躬,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变成一把骨灰。
随后,姥姥被查出肺癌,不过个把月,也离开人世。
我最后一次见姥姥是在姨姨家,中午下课去姨姨家吃午饭,姥姥躺在沙发上挂着点滴睡着了,我没有叫醒她,吃过饭就赶回了学校,那之后再见时她已闭上了眼睛。
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两个人,都不等再见我一眼就离开了人世,说好看我上大学结婚生子的诺言也没有兑现。
姥姥离世时大概是凌晨三点,我被父亲叫醒,先去殡仪馆拿棺木,凌晨的殡仪馆,天还是黑的,四下没有人,是冬天,地面上还有未化开的积雪,踩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凄凉又悲怆。
拿好东西开车回乡下,那条路格外的长,从一片漆黑开到天蒙蒙亮,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到开车的父亲空出一只手偷偷的擦掉了眼泪。
我站在姥姥生前住的房间,看着躺在棺木里的老人,依然是安详而温暖的面容,仿佛还能像从前一样,看见我来就会站起来去翻箱倒柜找我爱吃的东西,可她再也没有醒过来,无论我怎么喊她都没有再醒过来。
她生前最不喜欢麻烦别人,离开时也是静静悄悄的咽了最后一口气,没有惊动任何人。
我家有一本很老的影集,里面有很多照片,我与她的合影却都是小时候的,长大后与她一起时,竟没有想过要留一些照片。今年翻影集时找到一张她的独照,我用手机拍下来存在相册里,却不敢去看,看一次便觉得更加遗憾,明知她不会,却总生怕从她眼中看到责怪,责怪我这不孝的小孙女竟不去见她最后一面。
写这篇文的这天晚上,我恰好又梦到她,在宽敞的一辆车里,她就坐在我旁边睡着,还时不时的打几声呼噜,我怕她坐太久腿酸,想做个架子垫在她脚下,可等我做好她却不见了,画面急转回到老房子,怀孕的姐姐跑过来告诉我,姥姥没有呼吸了。这许多年过去了,梦中再次体会失去她的感受,仍觉得憋闷难受,我像当年一样,在梦里嚎啕大哭,醒来只觉得空荡。
今年过年,照例回舅舅家,老房子旁边建了新居,这几年,舅舅一直住在新居,新居又大又宽敞,再也没有从前堆满水果饮料的小房间,从前挤在小房间里的人也都长大成人有了各自的生活,聚在一起提起两位老人,皆是一阵悲伤的沉默。
老房子易了主,与新居中间砌起了高墙,门前那颗李子树早已干枯的只剩树干,再也没有开过花结过果实。
庭有李子树,树下却再无旧时人了。
刘阿久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