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杜十娘

编撰/

        话说在万历二十年,隔海相望的日本发兵攻占朝鲜,朝鲜国王请求明朝政府能够派兵帮忙抵抗日本的侵犯,万历皇帝答应了朝鲜方面的请求,特派了十万精兵强将泛海前往营救。

        当时明朝户部官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栗入监之例 ”(捐纳栗米或银子进入国子监读书,成为监生后可以参加科举考试或者做官)。原来纳栗入监有很多好处:好读书,好科举,容易高中,到最后每个人都有个小小的前程结果。

        为此宦家公子、富家子弟,不愿去做秀才了。都争吵着去援例做太学生。捐栗捐银子就可以去最高学府读书的消息被各省的富宦、文人知道后,两都(南京和北京)的太学生一下子增加到五千余人。

        在这些太学生里有一个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他的父亲名叫李布政,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李甲是长子。从小就在县城读书,但从来都没有中举过。他的父亲支持他援例入北雍(北京),在京城坐监(读书)考取功名。

        在一天下午与同乡柳遇春监生游教坊司院内(歌舞剧院、妓院),李甲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微,在院里排行第十,院中都叫她杜十娘,生得 : 浑身雅艳,如雪肌肤,一对眼明秋水润,含着秀雅明洁的江南韵味,李甲看得都挪不开眼了。她樱桃般的唇一张一合唱着歌谣,那声音回荡在院中,简直就是天籁之音。只可惜一片无暇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打十三岁就失去了处女之身,现在已经有十九岁,这六年内,不知道见过多少公子王孙;那些人一个个被杜十娘的美貌吸引得情迷意乱,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说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微,千家粉面都如鬼。

        那李甲虽说风流年少,但从未近过女色,自从遇见杜十娘后,整天开开心心的,把花柳情怀全揽在自己身上了。这李甲面庞生得很英俊,再加上他出手大方,妓院里都很巴结他这位嫖客,院里的小厮也希望能得到点打赏的碎银子,为他跑前跑后一个劲的套近乎。

        他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为看见老鸨贪财无义,在与李甲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心中萌生了想从良的打算,她见李公子忠厚老实,心就向着他了,想要嫁给他。但是这李公子惧怕自己的爹,不敢轻易答应十娘,虽说李公子没有答应带十娘离开这风花雪月的地方。但他俩的关系没有受到这件事情的影响,反倒是越来越好了,越来越亲密无间,朝欢暮乐,整天腻在一起,如夫妻一般,海誓山盟,什么志向功名都不要了。真个是 :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那院中的老鸨,女儿被李公子霸占着,其他的富家子弟听说杜十娘的美貌和才气都上门来找她,只求能和十娘见上一面。刚开始的时候,李公子挥霍无度用钱大差大使,这老鸨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生怕招呼不周,现如今,日往月来,不觉都有一年多了,李公子身上的钱囊渐渐空虚,手不应心,老鸨也就开始怠慢他了。

        而此时,李公子的爹在家里听闻儿子天天待在嫖院,写了好几次家书催他回家去,但他迷恋十娘的美色,整天拖延,写信搪塞他爹,后来李公子听闻爹在家里大发雷霆,越发不敢归家了。

        古话说得好:“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和李公子,真心相爱,见他手头越来越紧,十娘的心里替公子着急,担心他被人赶出去,但她不动声色。而妈妈也几遍叫女儿打发李甲出院,她见女儿始终不开口,妈妈只好朝李公子发火,用激烈的言语使李公子起身,但公子性本温和谦恭,说话和气。妈妈也没了主意,拿不出其他的办法赶他走,只能逮住十娘破口大骂:“我们行户(妓院)人家,吃的是客人给的,用的也是客人给的,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红红火火的,金银绸缎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我们这开始,混吃混喝已经一年多了,莫说是新客人,就算是旧客人也都没有了,分明是接了一个钟馗,小鬼看见他都不敢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都成什么模样了!”

      十娘被骂,这次她不想忍了,便回答道:“那李公子当初也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是费过大钱的!” 妈妈说:“以前的事不能和现在相比。你叫他现在拿出点小钱儿来,给老娘去买点油盐柴米,只养你们两口也好。别人家养女儿,都是摇钱树,生活富足;偏偏我家倒霉,养了个挡财的凶神。你说我能不生气吗?开门七件事,样样都要我自己出钱去办,倒是替你这个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子,你说这些钱从哪里来?你对那穷鬼说一声,有本事拿几两银子给我,到时候你可以跟他走,我再到别的地方找个丫头来赚钱不是蛮好?”

        十娘道:“妈妈,您这话是真是假?”老鸨晓得李甲身无分文,从家里带来的衣物也都典当干净了,料他没有办法弄到银子,便对十娘答道:“老娘说话算数,肯定当真哩!”十娘道:“妈妈,您要他多少银子?”妈妈道:“若是换做别人,要出一千两银子才可以,可怜那穷汉出不起,我只要他出三百两,有件事说一下,必须三天之内把银子交给我,左手交钱,右手交人。若是三天没有银子,老娘可就不管公子不公子,认识不认识了,找几个人打他一顿敲断脚骨,再把他丢到门外。那时别怪老娘心狠手辣!”

        十娘道: “公子虽然离家已经很长时间,身上也没什么钱了,但这三百两银子还是可以筹办得到的。只是这三天时间也太近了,限他十天行不行?”老鸨想道:“这穷汉两手空空,就是限他一百天,他哪里来的银子?没有银子,到时候就算他是铁皮包脸,也没有颜面上门来了,到那时我重振家风,我女儿肯定也不好说什么了。” 就应道:“那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宽限到十天,如果第十天没有银子,那就不关老娘的事了。”十娘道:“若十天内没有银子,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是有了这三百两银子,妈妈到时候翻悔。”妈妈道:“老身今年五十一岁了,又是吃斋念佛不杀生之人,怎么敢说谎?你如果不相信我,我可以和你拍手为定。若是翻悔,下辈子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懦囊底竭,故将彩礼难娇娘。

        当天夜里,十娘躺在公子怀里,芊芊玉手抚弄着公子的脸,低声细语和他商量自己的终身大事。公子道:“我不是没有此心,但你们这院里有规定,先从教坊(妓院)除名才能从良,这除名的费用太多了,没有千金肯定是不行的。我囊中比脸还要干净,实在是无可奈何啊!”十娘道:“我已经和妈妈约定好了,只要三百两银子,须在十天之内措办。郎君你从家里带来的钱用完了,但你这北京城里难道没有亲朋好友吗?可以去借一点啊!倘若能借来,奴家就归你所有,也可以不再受妈妈之气。”公子道:“亲朋好友看到我整天都待在院中,早已经和我没有往来了,明天我假装说要回家去,每家每户去告别,开口说借盘缠,或许可以凑齐这三百两银子。”说完这些,他们两人你浓我浓,云情雨意后精疲力竭的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起身洗漱完毕,告别了十娘,出门前,十娘拉着公子的衣袖,道:“好好的跟人家说借钱的事情,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公子道“娘子你不需要吩咐,我一定会借到钱的。”说着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寒暄一阵后,假装起身向朋友告别,说起自己将要回绍兴老家,众人听闻后都很高兴,后来一说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然后都不理睬李甲了。

        因为在他们眼里,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女姬)已经在京城一年多未曾回家,父亲已经被他气得卧病在床。他今日突然说要回家,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倘若把盘缠借到手后,又跑去院里嫖,到时候被他父亲知道了,且不是要怪罪,到时候好心也变成恶意了!反正总是会怪我,不如推脱干净点。便回道:“刚好这几天手上没有银子,不能相借,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没有一个大方点的亲朋肯借个一十二十两银给他。

        李公子一连奔波了三天,还是一两碎银都没借到,那晚又不敢回决十娘,稀里糊涂的答应了借银子赎身,现在的李公子实在是想不出可借之人。

        到第四天又是两手空空,他也不好意思再回院中。平日里还有杜家可以安身落脚,现在却没了去处,找不到地方投宿,只得前往同乡柳监生家里借宿。柳遇春看到公子愁容满面,便关心的问他为何?公子把杜十娘愿嫁之事,详细说了一遍,遇春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那杜微是块金字招牌,乃院中第一名姬,想要从良时,肯定会要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母为何只要三百两?肯定是那鸨儿知道你身上没有钱用了,白白占着她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十娘和你相处了这么久,又碍于脸面,不好明着说,她明知你身上没钱;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天,若十天没有钱,你自己也不好上门。即使你上门,她也会笑话你,到时候就受人家的侮辱吧!自然是安身不牢,像这样的情况是烟花逐客之计,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被其迷惑。你要是聪明的话,不如早点放手为好。”

        公子听了柳监生的规劝,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心中充满疑惑,拿不定主意。柳遇春又说道:“别走错了路,你若是真的想回绍兴,这路上的盘缠花费也没有多少,还有人搭救,若真的是要三百两,别说十天,就算是十个月你也凑不齐,如今的人情事故,哪有多少人愿意帮你度过难关?那烟花算定你没地方借钱,故意设计难你。”公子道:“仁兄你说得非常对。”公子口里虽这么说,但他的心里实在是割舍不下,依旧去外边东奔西走,只是夜里不进院门。公子在柳监生家里一连住了三天,加前面一共是六天。那杜十娘连着好几天都不见公子回院里,十分着急,就叫小厮四儿上街去找,四儿刚上大街,恰好遇见了公子。四儿道:“李姐夫,十娘在家里盼望着你呢!”公子自感没有颜面,回复道:“我今天没有时间,明天再来院中。”四儿奉了十娘的嘱托,他一把拽住公子的胳膊,紧紧不肯松开。道:“十娘叫我来找你,说如果找到你,定要带你一同回去!”

        李公子也牵挂十娘,没办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公子默默无言。十娘问到:“借钱之事办得怎么样了?”公子听到这话时,眼眶就红了,流下两行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凑足三百两么?”公子哽咽着道出两句:“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一连奔走了这六天,连个铢两都没借到一枚,两手空空,不好意思来见你。故此这几天不敢进院,今天是奉命呼唤,忍耻而来,不是我不用心,实在是世态炎凉啊!”十娘道:“这话千万别让妈妈听到,你今晚先在我这住下,我们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十娘自己出钱叫四儿去外面买了酒菜,与公子一同饮用。看着桌前狼吞虎咽的李甲,十娘既心疼公子又为了十日之内的约定而着急。睡到半夜的时候,十娘对公子道:“郎君真的借不到一分钱吗?妾身的终身大事,该怎么办啊?”公子只是流泪,不说一句话。

        到清晨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时,十娘道:“妾盖的一床被絮,里面有碎银一百五十两,这些都是妾多年攒下来的积蓄,郎君你可以先拿去。三百金,妾身出一半,郎君再想办法凑齐那另外一半,现在只有四天了,千万不要迟误!”说罢,十娘起身打开柜门,从里面抱出一床绣花被絮,交给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被而去。径直就到了柳遇春家中,又把夜晚十娘的话说给他听了。

        李甲小心翼翼的把被单拆开,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棉絮里都裹着零碎银子;李甲挨个拣出来,细细数了一遍,果真是一百五十两。柳遇春在一旁惊讶道:“这个女人真是个有心人!她对你是真心实意,千万不要辜负了人家。我也愿意为你想办法去筹集那另外一半银两。”公子道:“假如银两能够贷齐,我绝对不会辜负她!”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家里,自己出门找人借银两去了。两天内就凑足了一百五十两,交给公子道:“我替你找人借银,主要不是为了你,而是可怜那杜十娘之情。”

        李甲拿着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神采奕奕来找十娘。刚好是第九天,还不足十天。十娘问道:“前几日你分毫难借,今日为何就有了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十娘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道:“使我们俩人了却心愿,全是柳君出的力!”两人欢天喜地,又在十娘房中过了一夜。

        第二天,十娘起得很早,对李甲道:“此银一交,我就可以随郎君一起走了!这一路上坐车坐船,也要准备些银两,我昨天在姐妹那借了白银二十两,郎君你先收下作为这一路上的盘缠。”公子正愁没有路费,但不敢开口,接过十娘的银子,公子暗自盗喜。正当她俩商量着以后如何打算,那老鸨恰好来敲门,在门外叫道:“微儿啊,今天是第十天了!”公子听到后,打开房门,朝老鸨作揖道:“多谢妈妈厚意,我正准备去请您呢!”便将三百两银子放到桌上,鸨儿没有想到李甲会凑足银两,脸色也变了,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这些年,给您赚的钱不下数千金。今天从良的美事,又是妈妈亲口所定,您说的三百金一分也不少,也没超过十天的期限。倘若妈妈失信不许我走,那就让公子把银子拿走,等他一走我立刻自尽,恐怕那时人财两空,追悔莫及!”鸨儿无言以对,心里想了半天。只得拿了天平秤了那些银子,说道:“事已至此,留你肯定是留不住了,你要走,最好现在就走,平时穿戴的衣物饰品,你休想带走一件!”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叫小厮拿来铜锁锁住了那房门。此时正是九月天气。十娘刚刚下床,还没有来得及梳洗打扮,身上穿着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在商肆林立的大街上,李公子看了一眼云鬓纷乱的十娘,道:“你稍微等下,我去唤个小轿抬你,先到柳遇春家里去,再做打算。”十娘道:“院中各位姐妹平时关系都比较要好,应该跟她们道一声别。况且前日她借给我路费,不可不谢也。”便和公子到各姐妹处谢别。这些姐妹中只有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与十娘的关系非常要好。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头发也没梳理身上穿着旧衣,惊讶的问十娘原因,十娘讲了一遍来因,又从门外把李甲喊来和月朗相见。十娘指着月朗道:“前几天的路费,就是此位姐姐所借,郎君还不快来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叫十娘先去梳洗,自己出门去请徐素素来家里一起聚会。十娘梳洗好了,谢月朗和徐素素两个美人各自拿出自己的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弯带绣履,把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了好酒好菜庆贺十娘从良,月朗让出自己的闺房给李甲、杜微二人过夜。

        次日,又大摆筵席,请遍了院中姐妹,只要是和十娘认识的,全部都请来了。都与他夫妇俩把盏道喜。吹弹歌舞,各自拿出自己的才艺,每个人都很高兴,不醉不归,一直喝到夜幕渐染。十娘举杯向姐妹们,挨个儿致谢。众姊妹道:“十妹乃院中风流领袖,马上要随郎君走了,我们还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再见,你们在哪一天远行,姊妹们都去送送你!”月朗道:“先休息几天,再来定走的日子,小妹一定告诉大家。但姊妹千里之行,这一路上遥远又艰难,同郎君远去,路上吃的、用的、穿的都还没有,这是我要做的事,我要和十娘两个人商量准备一下,千万不要让妹妹有穷途之虑,众姊妹点头称是,而后纷纷散去。

        当天晚上,公子和十娘还是留住在谢月朗家里。到早晨五点的时候,十娘对公子道:“我与你走了,准备在什么地方安身落脚?郎君心里可有打算和去处?”公子道:“我爹脾气暴躁,他要是知道我娶了一个女姬回家,肯定会和我脱离父子关系,到时候咱们的日子会很难过,我思来想去,还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十娘道:“他总归是你的亲生父亲,且能说终绝就终绝。既然我现在匆忙离了院门,不如和郎君到苏州杭州等胜地游玩一下,我先暂住在外边。郎君你先回,求亲友到令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你再携妾回家去,彼此安妥。”公子道:“此建议非常好。”

        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家里,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低身下拜谢其周全之恩:“改日我夫妇必当报恩。”柳遇春慌忙回礼道:“十娘是个钟情之人,现在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没有因为李君的贫穷而变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第二天早晨,择了出行吉日,雇了好的轿马,十娘又派童儿给月朗捎口信。

        临行之际,只见那些个姐妹相约着一起过来了,乃谢月朗和徐素素拉众姊妹一起来送行。月朗道:“十妹和郎君这千里之行,身上没什么盘缠,我们不能忘却姊妹之间的情义。大家都准备送你一点礼物,十妹你可收下,长途跋涉,多少可以帮助一下你。”说罢,叫同来的人抬了一个首饰箱到跟前,箱子挂了一把锁头,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打开看,也没推辞,只是殷勤的道了谢。过了一会儿,雇的车马来了,马夫催促起身,柳监生饮了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每个人都流着泪依依惜别。

正是: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公子同杜十娘走到白河时(北运河的上游)退了马车而坐船,很巧的是有一艘给官府临时当差的船正泊在码头上,办完了事,正准备返回瓜洲(今扬州邗江南长江边)讲定了船钱,包了舱口。等他们俩上船时,李公子的囊中,已经分文不剩。

        你知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给李公子,为什么就没了吗?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褴褛,银子到手后,肯定是先去当铺取赎几件衣物,又置办了一些铺盖,剩下来的付了轿马钱。

        公子正在愁闷时,十娘道:“郎君不要忧虑了,姐妹们一起赠送的礼物,必有所济。”说完,十娘取钥匙开了箱。公子在旁边,自觉惭愧,也不敢往箱子里看有没有东西。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放在桌上道:“郎君你可打开看看。”公子提在手上,感觉很沉重,解开绢结头看了一眼,里面全都是白银,细数了一下整整五十两。十娘把银子收进箱中,又重新上了锁头,也不说箱子里还有其他什么东西。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厚情,她们担心我这一路上没有钱用,作为他日暂住在吴越一带的费用,也可以作为我们夫妻游山玩水的费用矣。”公子又惊又喜道:“若是没有遇见你,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到白头也不敢忘记!”自此谈起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在旁边委婉抚慰他。一路无话。

        没过几天,船就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在岸口。公子又去雇了民船,安放好行李,约定明日清晨破浪渡江而行。当时已经到了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在船头。公子道:“自从出了都门,整天都待在船舱之中,坐船的人也多,不能畅所欲言。今天我们单独包了一条船,不用避忌了。且已经离开塞北,初近江南,一定要开怀畅饮,以排解以前的抑郁之气,十娘你觉得怎么样?”十娘道:“妾也是很久没放松谈笑了,我也有此心。郎君说的话和我想的相同,此乃心有灵犀一点通也。”

        公子携酒具摆在船头,与十娘铺毡并坐,交杯换盏,饮到半醉,公子举起酒杯对十娘道:“娘子唱的歌好听,院中第一,我和你相遇之初,每次听到你唱的绝调,让我的神魂为之飞动。前面经历了很多事,彼此都没有心情,鸾鸣凤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现在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唱一歌吗?”十娘也很高兴,熟练的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赍,徽州新安人氏。有万贯家财,几代都是扬州盐商。年方二十,是南雍的太学生,他和李甲互相都不认识。生性风流,喜欢在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是个轻薄之人。事情也很巧,他夜晚也泊舟在瓜洲渡口,独自一人喝酒很无聊,忽然听到歌声嘹亮,凤呤鸾吹,好听得不能用语言表达。站在船头,独自听了半晌,才听出歌声是从邻船传出来的。正准备过去看看,声音却突然没有了。他派自己的仆人偷偷打探邻船歌者的足踪,问了船家,船家只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道歌者来历。孙富想道:“唱此歌的人绝对不是良家女子,怎么才能和她一见呢?躺床上翻来覆去寻思,通宵都没有睡着。熬到五更的时候,忽闻江风大作,快要天亮时,彤云密布,狂雪飞舞。”

        因为这风雪太大,船也不能开,孙富命艄公撑船,泊在李家舟的旁边。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装看雪,隔壁船上的十娘刚好梳洗完毕,芊芊玉手,揭起舟旁短帘,泼盆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偷看到了,果然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她却不露面了,孙富沉思了很久,倚窗高吟《梅花诗》两句道: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到隔壁船吟诗,从船舱慢慢探出头,想看看是什么人。就是因为这一看,就中了孙富之计。孙富吟诗正是要引李甲出来,他好趁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方人氏?”李公子叙述了自己的姓名乡贯,他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他们又叙了太学中的闲话,渐渐熟络起来,孙富便道:“风月太大使舟船没法走,这是上天安排我与尊兄相遇,实属小弟的荣幸。待在这舟上真的是无聊透了,我想邀请尊兄一同上岸,找个酒家好好叙叙,还请你不要拒绝我。”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哪里话!四海之内,都是兄弟。”喊艄公在船头铺上跳板,童儿打着伞,迎接公子过船,孙富站在船头作揖,让公子在前边走,自己随后,他们登跳上了台阶。

        没有走几步路,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找了一张干净的桌子,靠窗而坐,店小二上前招呼,上了几盘店里的特色菜,温了一壶黄酒。孙富举杯劝公子饮酒,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人的客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人,志同道合,说得很投机,一下子就变成知己了。

      孙富把站在一旁的小二打发走,低低问道:“昨晚您舟上唱歌的是什么人啊?”李甲正要卖弄在行,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然是曲中姊妹,为何会归公子所有呢?”公子又将自己与十娘初遇,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给他,始末根由,全部细说了一遍。孙富道:“大哥带美人回家,固然是件好事,就是不知道你家里是否接受她?”公子道:“家里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所担心的是老父亲非常严厉,我还在犹豫不定,该不该带她回家!”孙富将计就计,便问道:“既然父亲都不肯同意你们两人之事,大哥带着她,何处安顿?有没有告诉她作何打算?”公子展眉而答道:“她想先在苏杭住下,流连山水,让我先回,求亲友在家父面前好言相劝,等父亲同意后,我再带她回家。孙公子你认为这个办法好吗?”孙富低着头想了很久,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和你交浅言深,我说了怕你责怪我!”公子道:“正想叫你指教我,你又何必谦虚呢!”孙富道:“尊大人是边疆大臣,肯定不喜欢不合礼法的男女之间的交往,平时责怪兄弟游非礼之地,今日一定也不会容许你娶不节之人。你家的亲戚朋友,谁不会迎合尊大人决定呢?”兄去求他,必然会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面前,见尊大人不同意,他就转口,不帮忙你劝说和顺了!即使流连山水,也非长久之计。万一坐吃山空,岂不是进退两难!”

        公子知道自己手上只有五十两银子,到此时已经用去了一大半,说到坐吃山空,进退两难,不觉得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里话,兄你肯好好听吗?”公子道:“承兄过爱,还请言无不尽。”孙富道:“我们之间不熟又不是亲戚,还是不要说了。”公子道:“但说无妨?”孙富道:“自古言:‘妇人水性杨花 ’ 况且她还是烟花之辈,少真多假。她是六院名姬,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在苏杭一带有旧相好,这次是借兄之力,跟着你一起来,为的是与他人私会。”公子道:“应该没有这回事的。”孙富道:“即不然,江南男子,都是寻花问柳之辈,你留美人独自居住,难保不干翻墙爬洞、勾引别人、幽会偷情之事。若带她一起回家,会增加你爹的怒火,为兄之计,这都不是好的决定,况且父子关系,绝对不可诀别。若为了妾让爹伤心,因姬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亲友不以为友,兄怎么能够站得住脚啊!兄今日定要好好深思一下!”

        公子听到孙富的话,茫然自失,起身离席,到孙富跟前问道:“有什么高明之见,可以教教我?”孙富道:“我有一计,对你来说很简单,就怕兄贪枕席之爱,未必答应,就当我没说过吧!”公子道:“兄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是我的恩人,又为何避讳不说呢?”孙富道:“兄在外面漂泊了一年多,严父生气,闺阁离心,我是站在你的位置替你着想,担心你以后生活过得不开心。你爹之所以生气那都是因为你迷花问柳,挥金如土,以后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能继承家业!兄弟今天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舍夫妻之爱,见机而行,我愿意以千金相赠。兄得了这千金,回去给尊大人,只说在京教书所得,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会相信。从此家庭和睦,也不会有非议,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我并不是贪十娘美色,实为帮助兄弟度过难关啊!”

        李甲原本就是没有主见之人,心里本来就惧怕老子,被孙富的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听了兄的教导,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情意难顿绝,你容我去和她商量一下,得其心肯,马上回复你。”孙富道:“你说话的时候,要委婉点,她既然忠心对你,肯定也不忍心看你父子分离,一定会成全你还乡之事的。”二人又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叫家僮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楼。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他竟整天未归,十娘看到天色暗了下来,点好了一盏灯,摆在酒桌上,继续等待。没过一会公子下船,十娘赶忙起身去迎,见公子脸色不好,似有不乐之意,她转身酙满了一杯热酒劝公子饮用,公子摇头不饮,一言不发,独自上床睡了。

        十娘心里不悦,收拾好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出门你见到了什么,为何一句话也不肯说?”公子瞄了一眼十娘,始终还是不肯开口,十娘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着。十娘犹豫不定,坐在床头不肯睡觉。

        到半夜的时候,公子醒了,又叹了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什么难言之事,为何频频叹息?”公子抱着被子坐起身,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眼泪夺眶而出,轻轻地不断落下来。十娘把公子抱在怀里,软言抚慰道:“妾已经和郎君在一起已经满两年了,千辛万苦,历经艰难,才走到今天。跟着郎君走数千里,从未悲伤过;今将渡江,天地间百年才得以欢笑,如何反过来悲伤?肯定有其中的原因,夫妇之间,生死与共,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千万不要顾忌!”

      公子在十娘再三逼问下,只得含泪而言道:“我在北雍穷困潦倒,多蒙娘子不离不弃,委屈相从于我,这份恩德太大了。但我思来想去,老父亲面前,拘于礼仪法度,已根深蒂固不能改变,害怕增加爹的怒气,必将把我俩赶出家门,你我流浪,居无定所!什么时间是个头?夫妇之欢难保,父子关系又绝。白天多蒙徽州孙友邀我喝酒的时候,为我出谋划策此事,心似刀割。”

        十娘惊讶道:“郎君的意思呢?”公子道:“我们之间的事,当局者迷。孙君为我出了一个主意很不错,但怕娘子你不肯同意!”十娘道:“孙友是什么人?他出的计策那么好,我为什么又不肯同意呢?”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风流倜傥。夜晚听到娘子唱歌,因而问及,我告诉了你的事情与他并谈了我们难以归家之事。他意欲千金作为彩礼钱,我得千金,可借口去见我的父母,而你可以得到丈夫,但情不能舍,所以悲伤不语。”

      十娘松开拥抱公子的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出此计策者,真的是个大英雄,郎君你得了千金,可以高高兴兴回家。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于为漂泊之累,发乎情,止乎礼,真的是两全其美啊!那千金在哪里?”公子停止了哭泣道:“还没有得到娘子的同意,千金还在他那里,未曾过手。”十娘道:“明天早晨快点去答应他,不可错过机会,但这千金是大事,一定要数点清楚,交付郎君之手。妾再过舟,以免被他人所骗。”

        凌晨四点,十娘就起床点灯梳洗道:“今日之妆,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烟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彩照人。

        梳洗装束结束,天色已经明亮起来,孙富派家僮去船头上等消息。十娘偷偷地看了公子一眼,发现公子脸上有喜色,便催公子快去回话,早点把银子换到手。公子听后,亲自跑到孙富船中,告诉他十娘答应了。孙富道:“换银子那都不是事,简单得很,必须将丽人的梳妆台和物品搬到我船上,我立马兑银子给你。”公子回船上告诉了十娘,十娘指着描金文具道:“可以抬去。”孙富特别高兴,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点看,足色足数,分毫不差。十娘手扶着船舷,另一只手招了一下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开皓齿道:“你先去把我的一个箱子抬过来,那箱里有国子监给李公子的回乡通行证一张,必须还给他。”

        孙富看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派家僮送那描金文具,安放在船头。十娘取钥匙出了锁,里面全是抽屉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里面装得满满当当,大约值数百金。十娘挨个儿投入江中。李甲和孙富还有两船上的人,无不惊诧,又叫公子抽了一箱,里面是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挨个投入江中。岸上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盯着那只箱子,齐声道:“可惜,可惜!”正当众人纳闷时。最后又抽了一箱,箱中还有一匣。打开匣子一看,是一颗剔透的夜明珠,握着约有手掌大小。其他祖母绿、猫儿眼,全部都是奇珍异宝,从来都从见过,不能定其价值多少。围观者齐声喝彩,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江中。李甲不觉大悔,抱着十娘嚎啕大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猛地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受艰难,好不容易才到今天;你却以奸淫之意,花言巧语游说,今天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你是我的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你妄想贪枕席之欢。”又对李甲道:“妾在院中数年,私有所积,这些金银珠宝本为我的以后做打算。自从遇见郎君,山盟海誓,白头不渝。前段时间我们出京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装的百宝,不下万金。”准备为郎君添几身新衣裳,回去见父母,双亲看到我的一片心,答应你娶我进门,我的下半辈子委托给你,生死无憾。可谁知郎君相信不深,听信流言蜚语,中途变心抛弃我,辜负了妾的一片真心。今天当着众人之面,开箱来看,让郎君知道区区千金,并不是什么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君眼内无珠。我的命本来就不好,身不逢时,风尘困瘁,刚刚脱离苦海,又遭郎君转卖抛弃。今众人各有耳目,大家为我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是郎君自己负妾啊!”

        那些围观者看到此情此景,没有不流泪的,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情。公子又羞又苦,后悔得哭了起来。刚准备向十娘谢罪,十娘抱着宝匣,向江心纵身一跳。围观的人急呼救人。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十娘瞬间就没了影子。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现在葬身鱼腹!

        当时围观者,个个都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两人,手足无措,急叫艄公开船,分途逃走。李甲在船中,看了千金,心里就想起十娘,终日懊悔难过,生了一场大病,终身不痊。孙富自从那天受惊后,也得了一场病,卧床不起一个多月,一天到晚都见杜十娘在旁边诟骂,最后慢慢的死去了。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监生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经过瓜洲时,舟停在码头。临江洗脸,铜盆坠沉江中,柳监生找渔夫帮忙打捞,捞起来的时候,发现是个小匣子,柳遇春打开来看了一眼,发现里面全是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赏了渔夫十两银子,把那些珠宝异珍留在床头把玩。

        当天夜里,梦见江中有一女子,在江面上款款而来,遇春细细一看,发现是十娘。十娘走到跟前下拜,诉以李郎薄情之事。又道:“感谢柳公子慷慨解囊,当初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来是想生活安定下来,再来报答你,没想到事无始终,你以前对我们的恩情我从未忘却。早晨曾以小匣托渔夫之手奉送给你,聊表寸心,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你了!”话刚说完,猛然惊醒,才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人评论此事,都说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并不是什么好人;李甲不知道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货,自私自利,没有主见。叹息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个好的伴侣,两人在一起生活美满,但是错认了李公子,明珠美玉,投入盲人,以致恩恋为仇,化为流水,深深地感到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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