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讲的是关于超级英雄的故事。但实话说来,我并不觉得这是有意思的故事,在我看来,超级英雄的定义中似乎就暗示了他一定是愚蠢的人类。愚者的故事没有意思,早在年轻的时候,命运找上门来之前我就这么想了。
正如你们所想,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超级英雄酷炫小子。这个名号至少在我所出生的城市里还有一些人知晓,这位超级英雄的历史似乎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代,正如这个名号洋溢着六十年代的街头气息,想来那真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年代,人人都在愚蠢的的高速公路上开足马力狂奔,肯尼迪总统还被一支卡尔卡诺步枪掀开了头盖骨。
我在肯尼迪总统遇刺那年出生,以前父亲常常给我们讲总统遇刺的故事,他用蹩脚的英语讲到四声枪响,肯尼迪夫人手上的脑浆,特工怎样爬上后备箱,一个犹太人后来怎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开枪打死凶手。他言语间甚至透露出微妙的自豪。我想这份自豪一定来自打死总统的卡尔卡诺是意大利货,我的父亲是意大利人,从西西里岛巴勒莫乡下来,战争最后几年入伍,一定也摸过卡尔卡诺。活下来后他又如何独自来到美国,如何谋生,如何和我母亲结婚继而生下我,直到现在我都不大了解。而我,从没到过西西里。
父亲身材高大,而且总是面相凶恶。邻居们都害怕他,他们说他是法西斯,还说他是黑手党。关于前者我知道父亲入伍时意大利已经加入盟军,而后者却十分有可能,我想他应该是非法入境者,长期以来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当然也有可能是长期失业。但自从我出生起他就很少呆在家里。
父亲英语一直说不好,所以看来有些沉默,只有肯尼迪的脑浆的故事,他对此有似乎有异乎寻常的兴趣。
我之所以在这里谈起我的父亲,是因为在他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难以相信他就是超级英雄酷炫小子。直到现在,我仍然在时常猜测我父亲作为超级英雄的岁月,我曾多次要求命运告诉我,但他守口如瓶,我也不得而知。
而我的故事要从我父亲去世后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命运敲开房门的那个时刻讲起。
我能离开这个南部小镇到新泽西去读大学,对于这个破败的移民家庭来说无异于主的恩赐。现在想来那可能是我一生当中唯一感到激动万分的时刻。我的整个家庭应该也和我一样激动,几年前我唯一的哥哥离开这里去了洛杉矶,成了街头的混混,而现在他的弟弟却能申请到贷款读大学,我们有这样的感觉,命运似乎也并非坚不可摧,它正在一点点融化。
我的父亲去世前,我在大学里主修历史学,幻想着成为大学教授,那时国会图书馆馆长丹尼尔来到我们学校演说,“历史是治病良方。”他说。而当我发现过去对于治疗枪伤并无裨益时,命运早就迫使我去干些别的事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接到母亲打来的长途电话,她直接告诉我父亲的死讯,敦促我尽快回家。而当我怀着震惊和悲伤,坐上长途火车,冒着雷雨赶回小镇家中时,我连父亲的葬礼都没有赶上。
在阴冷的客厅里,我和迎面走来的哥哥寒暄了几句,他就匆忙离开了家,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几年后听闻他在丹佛街头偷车时被警察无情射杀。
接着我望向椅子上的母亲,几乎无法认出她,母亲周身凌乱不堪,皮肤灰暗皱缩,倒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简直觉得她也要死了。我推醒母亲,她老的就像别人的祖母一样。正是夜晚,窗外仍然雷雨交加,客厅里灯光暗沉,阴森可怖。一切都糟糕透顶,我饿不可耐,想必母亲也是。潮湿的厨房里除了老鼠什么也没有,我近乎哀求地打给披萨店,许诺两倍的价钱,才勉强答应送来。当然,直到天亮我们也没有等到所谓的披萨。
之后我和母亲断断续续地谈父亲的死,母亲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和我交谈,她对父亲的死因也不甚了解,她只告诉我三天前夜晚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敲开家门,递给她一纸文书,母亲看不明白,“他死了。”男人说道。随后离开。
母亲在不安中度过夜晚之后,第二天清晨,男人又来到家里,将母亲带到医院,看到父亲的尸体后,母亲才在恐惧和悲伤中哭泣起来,她没有办法提供证件,也没有钱,但男人说一切由他安排。之后他给了母亲一笔不少的钱,将她送回家中。
然后母亲打电话给我和哥哥,哥哥带走了大部分的钱匆匆离开。于是只我和母亲剩下在这里茫然无措地看着窗外密不透风的黑暗与暴雨。我恍惚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铺天盖地而来。
命运。
是的,当命运以排山倒海之势将要席卷这个破败的房屋之前,我和母亲仍惊愕中似乎永无止尽地沉默。然后敲门声响起,那一刻到来了。
直到很多年后我都一直在想那一刻所发生的一切,为何轻轻敲击门扉的声音在那时能击穿暴雨的遮盖,为何我要从恍惚中站起,去打开那扇门,也许我不这样做的话我就能逃离命运。
但我从未能说服自己,因为我本该早已意识到本来就没有什么敲门声,那是命运将什么东西折断所发出的巨响。
我打开门,命运即站在在我眼前,他是一个穿黑西服的男人。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命运的容貌,无论怎样都显得有些过于玩笑了,或许长得像后来的电影黑衣人里那样也可能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并不总是带着墨镜,西装也并不总是那么整洁。他梳着一个为了让人忘却而设计的发型,有一张为使人忘却而生的脸,除了仪式性的冷漠以外再无其他表情。
这是命运。
“我是命运。”他说 。
错愕中我当然无法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我只是感到奇怪为什么外面是滂沱大雨他却并未湿透。于是他不理会我,并不礼貌地顺势挤进屋内。
“夫人。”他朝我的母亲微微点头,毫不在乎地坐上扎人的旧沙发。
我马上跑进客厅,挡在他和母亲之间。
“……先生,你能告诉我是谁吗。”
“命运。”
“抱歉……这是你的名字吗,或者是某种称号?”
“两者皆是或说两者皆非。”
那时我当然没有心情听任何胡说八道 ,但我尽量克制地告诉他现在并非欢迎客人的时机,假如没有其他事情就请尽快离开。
他摘下墨镜,在昏暗的光线中我能看见那双空洞无物,但又仿佛囊括整个宇宙的眼睛,我感到十分害怕。他随后开口说话,语速不疾不徐,声音毫无感情和温度,措辞极尽简短,没有任何口音。
“我有事情要通知你,先生。”
我摇摇头“…政府让你来的?”
“命运不受任何人指派。”他仅仅这样陈述道。
没有任何迟疑,他站起来走到餐桌旁从旧公事包中掏出厚厚的一叠文件,放在桌上。
“在这签字。”他指着角落说。语气是难以想象的不容置疑。
“这是什么?”
“你将接替你的父亲成为新的超级英雄酷炫小子。” 他平静地说。
我不解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应答。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开口,转而从包里又掏出一纸文件递给我。
一张略微泛黄的薄薄纸张。那是一张合同,我一眼就认出了父亲的潦草字迹。我惊讶不已,仔细看着现在的条款,父亲受雇于命运,作为这座小镇的超级英雄。每月付给若干美元,还有医疗保险。并且命运能“给予超级英雄之亲属及其财产足够的保护。”
但我还是没能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他:“我的父亲一直在为你工作?”然后我回身望去,母亲也是一脸茫然的神色。
“所有人都在为命运工作。”他答非所问。
“什么是所谓的超级英雄?维护正义的家伙?”
“实际上。”他说道。“超级英雄往往没有能力维护正义,他们有时仅仅作为正义之象征存在着。”
“正义之象征?”
“正义之象征甚于正义之本身。”语气中甚有厌倦之情。
我此时已经能确定眼前的这个家伙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精神障碍者,至少我还没有到凭空相信超级英雄的存在的地步。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家伙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为了表示对警察和司法体系的抗议才来这么一出。但是我此时绝无心情听他继续胡说八道。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但我大声打断他。“抱歉,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要是没有别的事,你可以走了。”我喊道。“否则我会报警。”
“警察不会来。”他作出了确凿无疑的陈述。
“为什么?”
“这是一个属于命运的夜晚。”他着重说出命运一词。
“请离开。”
“你必须签字。”他说“你别无选择,否则我无法保证你和你家人的安全。”
我觉得他是在威胁我,我开始感到愤怒,在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晚上我实在不想花更多的时间去理解一个疯子。
我咆哮着挥舞着拳头。“马上滚开!你这婊子养的混账!否则就打爆你的头!”
他无动于衷,似乎在看着我身后的母亲。居然略带怜悯神色。
我后退两步,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黑夜气息的空气,继而大声咒骂着用尽毕生全力向命运面门中间打去。
等母亲意识到我在干什么已经太迟了,我的拳头以最大的必然性奔向命运。我一直相信假如那一拳并非挥向命运,那么我现在早就成了一级谋杀犯。但是可惜或者说万幸的是,我试图打死的是命运。
于是接下来的那一瞬间及我剩下的人生,我都将会为这一击而持续付出代价。因为命运用前所未有的方式向我展现了他的坚固,我之所以用坚固这个词是因为,在命运鼻子前一英寸的空气中凝结出的无形的墙无法用别的词来形容。
这面有如岩石触感的墙面在零点几秒间就彻底粉碎了我右手每一根指骨。直到今天仍会疼痛。
而在我的这一愚蠢行为中,唯一值得称赞的可能是,当我用这样的方式砸断自己的手指以后,我几经全力紧咬牙关不发出一丝声音。仿佛我只是打空了。在渗透骨髓的剧痛之中,我几乎窒息,而且眼前的世界还微妙地开始旋转起来。但我仍然在尽力不发出一点声响。这并不是说我的意志有多么顽强,而是我悲伤的母亲还在身后望着我。
但这只是可笑的徒劳,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加上拙劣的演技使得我的母亲尖叫着扑向我。仿佛我下一刻就要被命运所杀。我沉默不语,缓缓坐到地上去。命运在我们母子的上方纹丝不动,我几乎觉得我不过是打中了一座雕像。
母亲紧紧抓着我的手臂,混乱而语无伦次地重复我的名字,她或许在祈祷,但我什么也听不清。我闭上眼想了一会这是怎么一回事,父亲的死,命运和超级英雄。我想着好像四周缘由什么类似锤子的物件可以抓住,然后我能挥舞着打烂眼前非现实的一切。世界就能复归到我之前认为正确的轨道上来。
我不断这样想着,地面冷的像冻土一样。为了消解剧痛我开始集中精神去聆听雨声,但是雨声令人烦躁,我仿佛觉得眼下的雨和夜晚都会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想到这越来越痛苦不堪。实在是难受至极的时刻。
但命运终结了这个时刻,他毫无征兆地突然活动起来,看了看手表,然后以冷漠的语调宣布。“假如你仍不做出选择,180秒后合同将终止,我不再履行某些义务。”
“不。”我艰难地吐出这个字。“走。”
就在顷刻间,他事务性地点点头,收拾好皮箱走向门口。
然后毫无征兆的一声巨响,门从外面被人满怀恶意地炸开。
令人不快的几声笑声穿过弥漫的烟尘,许久等烟雾散去后我借着门廊的光看清来者的脸。
他们不止一个人,但我很快就认出了为首的家伙的脸,那张沟壑交错扭曲丑陋的脸无论经过多久都令人印象深刻。
丹尼尔·班克斯。我从学生时代就知道他,大家都叫他“银行”,因为从他那儿总能借到钱——以不太令人乐观的利率。而他之所以不担心坏账问题是因为他有一个哥哥是帮派中人。
毫无疑问丹尼尔会选择和他哥哥类似的方式谋生,但他远比他哥哥精明,几年间靠走私和蛇头生意他就发了财。如今他在这个街区无人不晓,母亲告诉我,因为每一个人几乎都被他或他的弟兄勒索过。
所以,他现在绝对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我发现他面带可憎的笑容,正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审视着我。我感到我没有任何办法去对抗他,如果想要对我或者我的母亲不利的话。
但这可怖的一刻很快就结束了,他机械的转过头,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他转向命运,看着命运,似乎在等对方开口。
窒息。
后来我知道他不只是一个普通的罪犯那么简单,他注视着你的样子就像想在你因开口而分心的一刹那置你于死地。事实上,他的哥哥后来就是这样被他杀掉的,用的是他标志性的匕首而不是手枪。因为他取得了一种异能,普通的9毫米子弹不能伤害他。所以他一直喜欢手持匕首逼近你,让你在恐慌中胡乱射击却不能阻止他。他想让你在知道他的不可战胜,他想让你死在彻底的绝望中,这就是丹尼尔,现在光临我的家,含笑面对命运的丹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