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监狱

他知道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他很清楚。

地砖是意料之中的冰凉,泛着潮气,像是无数条滑腻的游蛇被他赤脚踩住。脚趾甲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修剪了,参差乱长着,以致周边的皮肉丑陋地翻出来。头发也是相同的处境,自那天被人拿大剪子毫无章法地咔嚓之后,便愈来愈油腻结块,他一直不敢伸手去挠,生怕挤出黏黏的汁水来。

这一回他可是彻彻底底成了邋遢匹夫,与窝在城中西北角的那些贫民没有什么分别。不过他本也就是从那些卷在墙角的破草席中爬出的一员。母亲生他的时候,他就掉在一张嵌满泥垢的草席上,黑黑瘦瘦的,比草席还要脏。不过幸运的是他也就这么黑黑瘦瘦地长大了,吃吃睡睡,也还是在那张破草席上。

如今他还真有点怀念那张草席了,因为他显然来到了一个比贫民窟还要糟糕的地方。这里没有饱饭,也没有味道正常的水,更别指望冬天的时候会稍微暖和一点儿——不,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贫苦人家的孩子不会过分惧怕这些,所谓的比贫民窟更糟糕的事情是,这儿没有天光。

他敢打赌,城里绝没有哪栋建筑的墙壁会比这儿更严密。瞧瞧这些砖头,坚硬、厚实,绝不被潮湿所腐化、绝不为敲打而动摇,毫无疑问是砖头中的上等货, 像缎在绫罗绸缎中一样地位崇高,而且格外受上流人士的青睐。他们喜欢用这样的的砖头造监狱。他一个晃神反应过来,天哪,这儿是个监狱。

对,他们喜欢用这样的砖头造监狱。一块一块地堆砌整齐了,压成一面黑乎乎的墙,世界上最小的蚂蚁也不可能把太阳光背进来。他们造了无数面这样的墙,如此就再也不用担心类似他这样的,穷凶极恶的犯人逃出去扰乱社会治安。

呆在这儿的人不知道日月升落,看不见斑斓绚丽的朝霞和铺天盖地的夕照,于是只好胡思乱想。他有一天突然想到,要是每间监狱都抽出一排——或者半排——的砖头,在贫民窟盖上一小间屋子,天知道这些砖头多厉害,连光都能挡住,更别说风了——或许在冬天的时候,凛冽的厉风就不会把住在隔壁草席上的大嘴娃的嘴角割得更大了。

有个人苍白着脸孔走过牢房外。这儿的狱卒比衣衫不整的犯人要更像鬼,无论何时都恻恻地泛着一身阴气。脸颊惊人得凹陷,眼下乌青重重。也许是被监狱里某些冤魂缠着了睡不好觉,也许是夜夜都和生了病的妓女纵欲导致。随你信哪一种。

狱卒是来送饭的。他远远地就听见别的牢房传来的惨叫。这很常听了,那些犯人哭喊着自己或真或假半真半假的冤屈,乞求让他们见一面家人,也可能只是饿得不行想让狱卒加点儿饭。总之结果都是狱卒隔着铁栅栏伸了长鞭进去抽打。犯人惨叫连连,他听着,冷笑不止。

他知道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他很清楚。

或许想办法见上那位小姐一面?无论他是杀人犯还是强奸犯,那位小姐都一定可以把他弄出去的——更别说他被抓只是因为偷了一包饼干。该死的饼干。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如果不是因为快要饿死,他绝不会在8岁那年去偷城中有名的吝啬鬼的饼干。谁能想到13年后他还能被认出来!吝啬鬼趾高气昂地扭着他:就是这个贼!他在13年前偷了我一包饼干!整整一包饼干!

他真想挣脱开,那都是过去!他早就不是这样了,他不需要再去偷什么饼干。上天给了他足够的天赋,那是一双美丽无双的眼睛,即便是城中西南角的那些贵族们也没有。贫民窟里又枯又老的人说这双眼睛承袭自他的母亲,总是柔和得像春天最暖最软的水,能让金石融化。

后来他站在小姐的闺房中照了人生中第一回镜子的时候,才知道这双眼是何等的美丽。也难怪小姐这样轻易地爱上他——哪一个妙龄少女能拒绝这样的求爱呢,他有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练出的漂亮的肤色、强健的体魄,再配合上这双眼,尤其是当他把眼底熊熊燃烧的野心深藏起来,只用体贴的目光示人的时候——没有一个养尊处优的男子能给贵族小姐这种另类的深情,像是一块冷硬的顽石却给了她一个柔情似水的吻。

他突然不希望在此时见到小姐了。

纵然她那样爱他的眼睛,却未必会喜欢他身上的气味。牢房的一侧有条水沟,流动着犯人们的排泄物。臭气随着潮气缓缓地漂浮上来,裹了他一头一脸。小姐一定会掩鼻而逃。

他差一点儿就成了小姐的丈夫,成了上流社会的女婿。都是那包该死的饼干。

他想不出办法。这儿太黑了,黑暗利于人思考,思考得多了却昏昏欲睡。他躺到草堆上睡觉。

牢房里的气味能熏死一头巨鼠,却很利于他入眠。睡着了就有无数的梦境可以涌上来,这多多少少能够让他想象自己还睡在小姐香水味儿冲鼻的怀里。可大概是这儿实在太糟糕了,连做梦都非要和他过不去,这一回的梦境——作为梦境而言——未免太真实了些。有个女人躺在一张狭小的破草席上,发出尖锐的叫喊。

这叫声太吓人了,比犯人受刑时还吓人,像是拼了命要把喉咙撕破似的。他险些干脆从梦里醒了过来。可那惨叫声一下子又弱了下去,如同气球炸了后就迅速瘪了,只剩了两声有气无力的哼哼。

哼哼声也很快没有了。

女人圆睁着两眼,从她那个角度,看见的是贫民窟永远狭小的青色的天空。本来那是一双极其温暖柔和的眼睛,此刻却什么神采也没有。那种年轻而不畏艰苦,善良快乐的目光被当年抛弃她的贵族青年一块儿给带走了。现在她瞳孔失焦,眼神涣散,眼角还在非正常地抽搐,她没有血色的嘴唇神经质地张大,露出溃烂的牙龈,显得整张脸异常狰狞。这个女人曾经美丽得令花朵折服,死去的时候却像个被贫穷逼疯的疯子。

女人的下体“扑通”一声掉出一个血色的肉块。她的眼角还在抽搐,嘴角也跟着抽了起来,眼睛依然毫无意义地大睁着,那神情说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紧接着她的大腿内侧猛地痉挛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贫民窟的人都屏了好久的气,直到一队巡逻的官兵经过这里,为首的人皱了皱眉,回头说了句什么,上来两个神色僵硬的男人把女人拖走了。

刚才掉在草席上的肉块发出了响亮的哭声,开始呼唤它远去的母亲。女人被拖走的时候下半身仍大开着,血污团团涌出会阴,顺着惨白的大腿流下来,一路拖出了鲜艳诡谲的痕迹。现场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呕出来。婴儿的啼哭声狠狠地戳着人的耳膜,此刻女人的肌肤像“圣殇”一样洁白得不可思议。

有人走上去给婴儿擦干了身体,那是个黑黑瘦瘦的孩子。贫民窟出生的孩子大多营养不良却生命力顽强,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几率能平安长大。

这是个受神明庇佑的孩子,他成长得很好。

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和他母亲一模一样。那简直是一双惹人流泪的眼,任何人看到这个孩子的眼睛,都会为那种温柔而感到心痛如绞。贫民窟只能见到一小块青白色黯淡的天,但那双惊人的眼睛看的更远。

他曾以为麻布是快乐的源泉,他甚至和住在隔壁草席上的大嘴娃为了一块麻布争了好多年,但后来那双眼睛看到了富人区的一床棉被。这简直匪夷所思,真的,他无比确信一块棉被一定比他那双所谓温柔的眼睛要柔软得多。再后来他靠这双眼睛得到了一位尊贵的小姐的爱情,这位小姐住在城堡(她告诉了他城堡是什么东西)形状的房子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巨大的房间,喜爱把钻石摆在黑色的天鹅绒上。他想他见到了夏季的夜空,那些零散的钻石组成了美妙的星座。

一个得到了星空的人怎么能回到那个只有一条巷子宽的天空的地方呢?人是不应该往后看的。回忆会阻碍他的脚步。他知道自己不仅能够得到星空,甚至可以得到大海,得到沙漠,得到神秘的金银矿。

他娶了娇美的贵族少女。一切顺利得令人兴奋甚至发狂。他愚蠢的老丈人给予了这位忠实憨厚的女婿极大的信任,直到女婿榨干了他那便便大腹里的最后一滴油水。他现在是天空的主人了。

他是天空的主人、大海的主人、沙漠的主人、金银矿的主人。这是令人快乐的事儿,因为他年轻而不畏艰苦,所以取得了成功。他成了第一个取代富人的穷人。穷人夺走富人的财富,富人就变为穷人。

他快乐得几乎要跳起舞来,妻子走进来。他得意忘形地对她说:“怎么样,我们来跳个舞吧!”

妻子应允了。他们快速地转着圈儿,简直令人头晕眼花。可是他顾不得了,这是多么值得庆祝的事!妻子趁着他不注意,掏出刀子扎进了他的皮肉。

“哦!”他失声惊叫。刀刃抵到心脏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就像是他刚到富人区的时候,有些顽劣的孩童会把冰雪扔进他的破衣领里,他会冻得浑身一抖,然后目露凶光。

谁能想到那样一双温柔的眼睛也能露出这样可怕的眼神呢?妻子惊得连连后退。

他大口喘着气,也许应该把刀子拔出来……他伸手去拔刀,可是却明显感觉到手指变得冰冷僵硬,血液从体内流失,呼吸微弱……

他醒了。

牢房里的气味第一时间钻进了他的鼻腔,冲进了他的大脑。身下的草堆被一只老鼠扒开了些许,他和那只老鼠对视。

这儿的老鼠也比犯人更像鬼。它们那幽幽的小眼睛像怨灵似的无时无刻不窥伺着你。也许它们在等待你活着腐烂,或者死了之后灵魂出窍,好把肉体留给它们。

他还是感到喘不过气来,就像是梦里的尖刀真的扎进了身体一般。而实际上他的胸口确实被什么坚硬而冰冷的东西抵着了——他伸手把东西拨开,那是根铁链。天哪,那是镣铐!那是束缚他的镣铐!

他突然浑身惊起一层冷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个镣铐已经陪伴了他很多天。可是他突然感到深切的恐惧,鸡皮疙瘩从脊背一路爬上来,到手臂,甚至爬上他的脸。他紧绷着头皮看着手腕上的铁环,铁锈味几乎和血腥味一样浓重。他猛地站起来,神经质地摇晃起身上的镣铐,急切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也许他的小姐会来救他。是的,小姐一定会知会她的父亲,请他救助自己最爱的男人。到时候他就可以走出去了,离开这个鬼地方,没有镣铐,他可以穿上焕然一新的贵族服饰,混迹上流社会圈,认识能够帮助自己的名流,娶了小姐之后,再慢慢取得岳父的信任……可万一小姐不来救他呢?

他浑身都冷透了,鼻尖却在渗汗。小姐完全可以忘了他,那他就只能戴着镣铐,这陪伴他数日的镣铐还会继续陪伴着他,在他的手腕上压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她当然完全可以忘了他,爱上别的人本来就轻而易举……他有漂亮的眼睛,可有的人还有美丽的耳垂呢……

他知道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他很清楚。

他踹了一脚墙壁——当然这是毫无意义的。之后他转身,用指节叩了叩铁栅栏。那是十分坚硬的铁,即便因为空气潮湿,表层已经生锈,但却和他的镣铐一样坚硬得很。他在进这儿的第一天其实就想过,要是想从铁栅栏冲出去,他需要一头公牛。

他坐下来深呼吸。

狱卒又来了,又有不要命的犯人被鞭子抽打。他听着狱卒的咒骂声,冷笑不止。

狱卒脚步虚浮地走过来,他也许是喝多了,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这不重要……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飞快地走了过去:“老兄!”

狱卒没理他。

“兄弟!我需要你帮我给一位小姐带个话,那是一位非常尊贵的女性,我想你也会很乐意见到她。”

狱卒“哐当”一声扔下碗碟,不耐烦地要转身离开。他眼疾手快把手伸出铁栅栏的缝隙,拉住狱卒的胳膊:“老兄!你发发慈悲吧!我是被冤枉的!只要你愿意帮我带个话,我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你……”

狱卒狠狠瞪眼龇牙:“闭上嘴吧!”

他拉着狱卒绝不肯放手:“老兄!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了!你怎么能忍心看着无辜的人在这里受苦呢?你应当有点善心的呀!”

狱卒拽紧了手里的鞭子。

“老兄!我急需你的帮助!任何人都应该帮助那些无辜受害的……”

狱卒一声怒喝,猛地扬鞭抽来!

他突然冷笑一声,收回哀求的模样,伸手一把拽住了挥来的鞭子,狠狠地朝自己的方向一拉。狱卒来不及松手,一下子朝铁栅栏的方向倒去,他飞快地伸手一把扣住了狱卒的头部,狠狠的将其反复撞在结实的铁柱上。

那是十分坚硬的铁,即便因为空气潮湿,表层已经生锈,但却和他的镣铐一样坚硬得很。所以如果想从这铁栅栏冲出去,他需要一头公牛……

天知道人在危机中能爆发多大的能量,狱卒从头至尾没有弄明白情况,就已经口吐白沫被撞晕过去了。他浑身都在颤抖,抖着从狱卒身上解下一串钥匙,抖着打开自己的镣铐,抖着开启了铁栅栏的门。

铁栅栏发出”吱呀——“一声响。

他猛然撒足狂奔。

监狱的廊道很长,但并非没有出口,他冲进亮光的一瞬间觉得不敢置信。天哪,他越狱了。

他在黑暗里呆的时间过长,完全睁不开双眼。直到泪水慢慢将粗糙的眼皮浸湿,他才睁开眼睛容纳阳光的进入。此刻刚好是早晨,朝霞还布满天空,远处地平线上不完整的太阳像一只母亲的眼,化出一片无限温柔的天光。

他泪流满面地走在街道上,穿过富人区繁华的大街小巷,从西南角一路走到西北角,快到贫民窟的时候,遇上一支队伍。

“嘿老兄,你怎么啦?”

“被沙子迷了眼而已……”

“老兄,你也是这里人吗?”

“啊……是,我只是这儿的一个穷人。”

“你加入我们吗?”

“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们革命。”

“……你们为什么革命?你们要推翻什么?”

“我们推翻君王的暴政,推翻富人的剥削。”

“推翻什么?”

“君王的暴政,富人的剥削!”

“你们让母亲平安诞下婴孩?”

“当然!我们让孩子盖上棉被!”

“你们让穷人有饭吃?”

“当然!”

“你们让富人也有饭吃?”

“当然……当然,穷人有了富人有的,富人就不再是富人,他们当然也有饭吃。”

“你们给我自由?”

“当然了!兄弟!”

“好……好,我加入你们。”

他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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