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毕砚
我儿子，上幼儿园中班。
早上，观察了儿子第一次参加幼儿园的野战游戏。一把玩具冲锋枪被杵到手上，他显得有点茫然，别人在“冲锋”时，他大多做用手护头的动作（上图）；看到有同伴“受伤”被抬上担架，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惊恐。他许是在回忆跟爸爸发生的那次不愉快吧。
那次，三岁的他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枪的手势，对着爸爸“啪啪”。爸爸立即放下手中家务，毫不留情地扇了一下他的右手。一个暴怒，一个嚎哭。当晚，我家迅速形成了三个阵营：一，绝对反对做枪动作的，二，觉得可以做但是不要对着人的，三，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持第一种观点的是孩子的父亲，一个二战后成长起来的德国人。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正值德国社会公开广泛讨论德国的二战罪责，西德中小学全面推行二战历史教育，教科书中以大量的原始资料和图片，让学生看清纳粹政权的本质。因此，这一代人对于自己国家的近代历史掺杂了极其复杂的情感，其中，愧疚多过自豪。1939年那个奥地利人疯狂的爱国主义、日耳曼民族最优以及仇外等论调，曾煽动起无数德国民众狂热的爱国情绪和民族优越感，继而陷入盲目的崇拜并为祖国为民族而战。作为两次世界大战的始作俑者和战败国，德国对于战争的反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举四个事件：一， 1970年12月7日，西德总理勃兰特访问波兰，长跪华沙犹太隔离区起义纪念碑（下图）；二，今年9月2日，德国外长海科·马斯就发生在德国开姆尼茨的右翼反移民示威活动发声：“如果希特勒的敬礼手势如今再次出现在我们的街头,这是我们国家的耻辱。”示威的起因是当地时间8月26日凌晨，一名德国男子在开姆尼茨被移民刺死。此后，这座德国东部城市发生持续骚乱，更有数名极右翼分子在示威游行时做出了德国宪法（§86a）和民法（§130）明令禁止的希特勒标志性手势。三，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发后，阿拉伯世界多国人民流离失所，被迫逃亡国外求生，其中就近300万难民通过陆路与海路进入欧洲寻求避难。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欧盟向成员国分配接纳难民的额度，其中以德国接收难民最多。2015年，默克尔政府允许约100万难民进入德国。四，在首都柏林，矗立着一座“欧洲被谋杀的犹太人纪念馆”，昭示着德国对犯下罪行的反思和忏悔。
因此，所有与战争有关的意象、手势、语言、行为，都是持第一种观点者强烈抵触的。富含侵略、屠杀的野战游戏，像是一个和平时代邻居家的反讽，揭开了躺枪人的伤疤，你若不是我，又怎知我的痛？
持第二种观点的是我，孩子的母亲，中国人。在地球上所有1024种哺乳类动物中，谁才是真正的杀手？是鲸吗？不是。是比特犬吗？也不是。鲸和比特犬加之其它1021种哺乳类动物所造成的杀死同类的总和，仅占所有哺乳类动物的0.3%；而人类，这1/1024目前世界上最强大的物种——“高级智人”所造成的同类杀戮却高达7倍。这是美国马里兰大学神经系统科学家道格拉斯·菲尔兹博士(Dr. Douglas Fields)在其《我们为何自相残杀》(Why We Snap?)一书中的著述。人类的杀戮、自相残杀以及自残，早已超出了其它哺乳动物的想象，我们杀外族人、也杀本部落的异见者，我们杀陌生人，也杀熟悉的人、自己人、甚至家人。从古至今，人类杀戮的原因，从娱乐（古罗马竞技场、斗牛、斗蛐蛐等）、侵略到复仇。“在农业革命中，人类已经删去了动植物的台词。”（《未来简史：从智人到神人》）
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后期思想将死亡本能作为比之爱本能（也称性本能）同日而语的人类本能，按照其学说主张，死亡本能用以解释某些黑暗的、具有破坏性的行为，如人与人之间的残忍、对抗、攻击，甚至杀戮。死亡本能会表现出侵犯或者自毁，当它转向外部时，导致对他人的攻击、仇恨、谋杀等，甚至会派生出国家民族之间的侵略、屠杀等破坏或战争等一切毁灭性行为，它也会转向人自身内部而出现自毁现象，如日常生活里的自虐、自残，甚至自杀。当然，死亡本能也可以做出某些良性转化，如破坏性本能可以转化为一种英雄主义如见义勇为或消防队员救火的行为。德国玩具公司Hape创始人彼得曾在不同场合提到：Hape品牌玩具绝不会添加任何与暴力相关的元素。2016年，我们去了阿富汗捐助，带着玩具的我们，一到喀布尔儿童中心医院就傻眼了：那里的病童，不是感冒发烧，而是断手断脚。（下图：2016年5月31日，喀布尔中心儿童医院）
《圣经》只说“不可杀人”，而所有农业宗教（包括耆那教、佛教和印度教）声称有一种自然的阶层结构，相信“人类就是高出一等，剥削利用动物实属正常。“这是另一个维度，今天不展开来说。如果侵略性真的是人之本性，我们要不要培育它，点燃它？给孩子一把枪，你不知道他是去杀人，还是去自卫？
中国人说了，当然是自卫了，作为几千年儒家文化，中国人一般不欺负别人，但“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这是持第三种观点的人的主要论据。对于中华儿女来说，战争与保家、卫国、不屈不挠等正面意义划上了等号，敌人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们能不奋起反抗吗？《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保卫祖国、抵抗侵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每一个公民的神圣职责。”从地缘学意义上说，幼儿园野战游戏是政治正确、无可非议的。虽说中国在商、周时就已有征兵制度，至汉代成为中国古代最强王朝也据说是因为征兵制度太优秀，但是别忘了“塞翁失马”的故事也正是西汉流出来的；电影《至暗时刻》里有一幕，当英国首相丘吉尔站在军事地图前挥毫时，他的女打字员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男朋友，就在您准备要绝不撤退的敦刻尔克。
在宏大的国家利益和历史长河面前，卑微的个体也很快明白了苟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是，你是这么想的，你的国家，也是这么想的。“公司、货币和国家，都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是人类发明了这些概念，好让它们为人类服务。” （《未来简史：从智人到神人》）在教育部《幼儿园教育指导纲要》里，“爱祖国”这一点在列幼儿园教育五大内容——健康、语言、社会、科学、艺术之一。“爱祖国”，无可厚非，然而，普适价值里的爱国，是否可以是除了保卫领土不受侵犯之外更去政治化的内容？是否可以不是砸了某产车、某肴餐厅、某国人之外的爱国？
今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一百周年纪念。想要瞭解战争，不该去听战术调动或蛊惑人心的宣告，不该去仰望山顶上的俾斯麦塑像和老兵的光荣勋章，而是应该看看二等兵的眼神。人类从自己的内在体验找出意义，为无意义的行为、意识和世界创造意义。X壮X人胆，儿子放学回家，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下手势，爸爸瞪圆了眼睛问：这是什么？儿子见情况不妙，说：这是电钻啊。然后对着墙，开始呜呜呜地钻起来。你看，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么？
（德国宪法第86a条：https://www.gesetze-im-internet.de/stgb/__86a.html）
（德国民法第130条：https://www.gesetze-im-internet.de/stgb/__130.html ）
作者毕砚，女，历任暗访记者、德国职业经理人、外企新闻官。牛津大学职业心理学、团队培训师。独自背包游历世界50个国家。目前是一名4岁中德混血孩子的妈妈。混血不混账，混世不混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