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要来。妈妈事先打电话告诉我他都带了些什么。她一再提到荆蚕,说是父亲在荆条上捉的。一提荆条,我立刻想起了它在童年的山野里氤氲如绿云的姿态、细碎繁芜的紫花和它枝叶浓烈的中药味。
荆条叶很美,叶片五处而对称,边缘有锯齿,类江南常见的鸡爪槭里的红颜枫。类似形状的叶子总让人联想到天上的星光。高中时读雨果的《悲惨世界》,他写人们对成功的曲解时用了个比喻:“把穹苍中的星光和鸭掌在烂泥里踏出的迹印混为一谈”。当时对这个妙喻里的对比惊服,他的行文里那种浪漫主义气质,让我一见倾心。此后对鸭掌形状的树叶就格外留心,因为它们的确有苍穹里星光的模样。
荆条在山野里常见,但我们那时不拿它当回事,多半刨了当柴火烧。小时候我不愿碰它,就因为它浓烈的药味。孩童时期对很多味道都抵触,长大了反而喜欢起来。
最近几年明白了荆条的种种好处。前两年寒假跟老爷子四处逛着找土鳖时,发现看见很多烧焦或是干枯的树根,样子都奇巧,挠得我心痒,恨自己不会木雕。老爷子说那些树根就是荆条根。有人专门挖荆条做盆景的。
“这是什么?”我指了眼前一丛丛小树林般的枝条。
“荆条啊,早日来(以前)农村里老汉割荆条编筐子,现在没人做了。”老爷子漫不经心的回答里,有时代的风云变幻。
刚才我认不出它的根。这会儿又辨不出它的枝条。望着那声势浩大的一片片荆条,心里有温柔又莫名的怅惘。但无人动它,于它自身总是好的吧。
汪曾祺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一个养蜂人,他问人家什么蜂蜜最好。养蜂人的回答是荆条蜜。这让我相当吃惊。因为在我眼里,荆条一直是普通到无人在意的小杂树而已。
老家的习俗,有了新生儿,通常采集荆条的种子做个枕头来给婴儿用,有镇惊安神的功效。我这老笨,以前老听说“荆种荆种”的,竟然误以为是苘麻的种子。
如今妈妈跟我说“荆蚕”,竟然是在荆条上捉的。童年时我一次也不曾见过有这玩意儿。妈妈说荆蚕非常罕见。老爷子出去挖中药时,好不容易才碰到这么三五条。他拿着往回走,碰到完京。
“俺第二的收啊,”他第二的是完文,一直收中草药,“二十块钱一个。”
“别说二十,就是二百也不卖。”老爷子回答。他专门给棒棒找的。听老人们说,荆蚕焙干冲服,治小儿惊风,有奇效。
不管实效如何,我想,这功用有一部分来自它名字里的“荆”吧,谐音“惊”。源自最古老的巫术。中医里有这个传统:巫医。这里面有心理学的成分,我倒觉得挺好玩。
荆条叶碧色,繁密如星,一望婆娑,若女子之风鬟雾鬓,又似绿烟团团拂拂。在漫天的秋光里,荆条紫花星布、随风起伏,蜜蜂嘤嘤嗡嗡在花间课蜜……
暑假在青岛妹家,小区外的一小桥边一大颗荆条。绿叶紫花,从桥墩下探出,繁茂又安静,很美。
我迫不及待地等老爷子来,看看荆蚕的庐山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