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萧秋阴云起南朝
天色暗沉,历阳城外众多流民行色匆匆地往城内涌去。
于慕容随着流民进入城中,此时的他正值弱冠之年,形逸身削,腰佩长剑,身着朝服,一副清秀郎官模样。
刚入城门,便见守门兵卒正强拉着一位颇有姿色的姑娘。一位老汉则跪地哀求:“爷,小民的钱都给你,求你放过阿女。小人一家苦啊,她阿母阿兄都被叛军杀了,家也被烧了,就我和小女捡了条命……”
附近的难民见此情形皆是摇头叹息,无可奈何。
兵卒踢倒老汉不耐烦道:“谁稀罕这些个破铁钱,快滚,不然我砍死你!”老汉松开兵卒跪在地上不停磕头乞饶。
“不怕死是吧?”兵卒提刀便往老汉砍去。于慕容见势急忙上前提起剑鞘挡住刀刃,随手挑开兵卒的刀骂道:“你这畜生不知人言?他说这姑娘不能给你,听不见麽?”
兵卒见于慕容身着官服,慌忙下跪:“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于慕容指着被为难的父女道:“放了他们。”
正当兵卒松开姑娘手时,城楼上的守军头领突然问道:“敢问大人是何来历?”
“大胆,你是什麽东西,也配问我?”
“大人息怒,寿阳叛乱,索奴多有斥探。太守吩咐要多加提防,在下也是奉命行事。”
“索奴会管你这欺老霸女的手下?”
“大人说笑,只是在下听大人音言不像江南人士,不敢妄任。”
“这不是你该管的,我有要事禀奏朝廷,速放我入城,若是贻误机要,拿你是问。”
头领一时犹豫不决,僵持之际,城门外又有人来:“何人在此闹事?”,一队白甲白袍,神采奕奕的骑兵朝城内而来,身后行伍一直延伸至城墙外。为首将领驾银骏,披明凯,美姿仪;神若利锋,声似黄钟;一副少年英雄,大梁国士气概。
头领望着浩荡行伍暗衬,此人应是朝廷受命来平叛的军队统帅,索性将先前那人交与他处置。旋即领着兵卒走下城楼,俯身道:“禀将军,属下奉命守卫城门,安置流民,方才此人自言为朝廷密使,属下觉得可疑,按下查问。”
于慕容辩解道:“他的手下强抢民女,被我撞见训斥,他便在此刁难。”
白袍将领看了眼一旁不敢轻动的父女,向头领问道:“有此事?”
“这……”
白袍将领见头领支吾,便向老汉问道:“老伯,先前是何人为难你们?”
老汉指着先前的兵卒颤声道:“回,回将军,正是此人。”兵卒面容慌张地扑倒在地。
白袍将领神色一冷,厉声道:“国家危难之际,为兵不义,不坚城卫民,反在此祸乱百姓,罪大恶极,立斩!”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兵卒面色煞白,跪地求饶。白袍将领不为所动,身后一位面色冷峻的骑兵驱马提刀,寒光闪过,一颗头颅飞出了几步远才在地上停止滚动,失去支撑的残躯血喷如柱,瘫倒在地。围观百姓无不暗自惊叹,拍手称快。
白袍将领朗声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乃朝廷武威将军,王曙仙!奉天子诏令,讨伐叛军!”
“王曙仙?莫非是去年平岭南之叛的王曙仙?”“我看八成,都传王将军少年英姿,治军有方,看样子不会是别人。”“太好了,陛下派王将军来,看来历阳有救了啊!”
王曙仙没有在意众人的议论,驾马上前向头领问道:“何职何名?”
“戍府卫右卫领,庄权。”
“庄权?我记得历阳太守是叫庄毅吧?”
“是,是,太守正是家兄,”庄权稍显轻松地说道。
“哦,是这样。”王曙仙瞥见庄权表情微妙的变化,似笑非笑道。
“正是,正是,太守知将军要来,已在城主府布宴,还请将军移步再叙。”
“不忙,我且问你,你说你在这负责安置流民,却放任下属欺压百姓,该当何罪?”
庄权心中一惊,瞥了眼不远处还在鲜血喷涌的尸体,慌忙道:“将军恕罪,属下刚去西城视察城防,不知,不知这个畜牲做出这等事来,都是属下教律不严,今后必定严加约束……”
王曙仙没有理会,凝望着周围聚来的流民。
庄权抬头瞥见王曙仙身后一群面色冷峻,寒甲披身的骑兵,双腿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个王曙仙是出了名的厌贵尚贫,说不定真会不看兄长的面子把自己给砍了。
等王曙仙回过神来,见着跪在自己马前的庄权轻笑道:“起来吧,这次便饶过你。”
“谢,谢将军,”庄权闻言哆嗦着站起身。
“你准备将流民安置在何处?”
“属下已命人在西城搭建棚户供他们暂住。”
“不行,你听这风,这是大雨之兆,棚户经不起雨淋。”
“那,那将军以为如何?”
王曙仙望着南城街区赫然耸起的大普通寺笑道:“我看这宴就先不必吃了,百姓事大。陶晔!”
“在!”王曙仙身后一位面色刚毅的中年将领闻声出列。
“你跟着他去请庄太守与我到大普通寺一聚。”
“是”陶晔旋即便欲策马跟着庄权去往城主府。
“将军,那此人……?”庄权望着于慕容问道。
“他是我派去寿阳才回来的斥候,你快去请太守吧。”
“是,是,那属下告退了。”
待一行人走后于慕容问道:“将军如何不怀疑我是侯靖派来的?”
王曙仙望着于慕容手中剑鞘繁复精美的雕纹笑着恭身道:“天下第一剑,岂能不识。于兄仗义出手救我大梁百姓,受我一拜。”
“王兄客气,举手之劳。”
王曙仙命人牵马上前道:“于兄请上马,先同我去大普通寺,等安置好百姓和军队再议于兄之事。”
于慕容点头上马跟在王曙仙身后,王曙仙转身向身后将官吩咐了几句后便驾马到人群前道“诸位,大雨要来了,随我去大普通寺避雨去耶!”人群在一片欢呼,跟着军队径往大普通寺去了……
大普通寺的僧人见王曙仙一行到来,皆迎出寺外。
为首的主持身形纤瘦,面色谦和,而身后的一众僧侣却各个脸生横肉,貌跋神扈,窃窃私语。
王曙仙下马恭身道:“主持有礼,晚辈今日妄扰佛门,实属无奈,北方战乱,百姓蒙难,我想让百姓暂且安置在贵寺,待明日我出城讨贼后,再行定夺。还望主持见谅。”
主持双手合十:“将军过谦,此乃功德之事,小僧反要谢过将军,何来搅扰之说,况将军所为之事,太守已与我交代,他正在寺内恭候将军。”
“太守已到?”
“正是,还请将军入寺。”
王曙仙旋即提点身后几位将士下马,寻思片刻,把于慕容也叫上后便齐往寺里去了。
寺庙大堂内,硕大长桌旁坐着七人,为首之人眼神深沉,面相淡漠,难分喜怒。正是历阳太守庄毅,右边坐着庄权和两位幕僚,身后是两位全副武装的侍卫,而左边则是面色铁青,一言不发的陶晔。
“王将军不愧是朝廷栋梁,”庄毅望见王曙仙一行人道:“刚至历阳,就为民除害,又给百姓找了个如此好的地方。”
王曙仙上前赔笑道:“临行前陛下特意嘱咐,此行安百姓首,平叛贼次,君命在身,不敢怠慢。若有冒犯之意还望太守见谅。”
“将军哪里话,只是,我早已与城中世家大族商议好在城西安置流民,况且这大普通寺是陛下当年下令钦建,寺成后陛下对此赞誉甚重,谓之淮南第一寺。城里百姓世族皆虔诚敬拜,寺内端庄辉煌,清静肃穆。若将这麽多流民安置在这佛门重地。只怕城中百姓世族颇有微词,况且若是陛下日后再怪罪下来,下官怕是担不起这搅乱佛门的罪名啊。”
“庄太守,话不能如此讲。”
“将军何出此言?”
“陛下素来勤政爱民,崇佛敬修也是为了天下太平,若因这大普通寺不可轻动而让逃难的百姓瀑雨街头,便是给天子扣了顶惜佛佞民的帽子,太守此话是何居心?”
“将军言过,我诚是为将军,为朝廷,为陛下考虑,历阳城里世族林立,树大根深。平日所得大多进献大普通寺,与僧众同流合污,以避朝廷课税,我本想根治此疾,奈何人在屋檐,手无强兵。若是动了这大普通寺,世家大族不肯与朝廷配合,将军此行怕是多有艰难啊。”
“江北迷乱,百姓流离,他们吃百姓的,用百姓的,百姓蒙难连给他们找个住的地方都不肯?朝廷平定叛乱他们观望,朝廷安抚流民他们不言,朝廷收税他们却来掺和,恨不得将民财都揽在自己手中,这天下,究竟是天子的,还是世家的?”
庄毅十分激动地赞同道:“将军说的甚是,我每念及此事也是咬牙切齿,今日将军来,我的公道也就来了。既如此,那就将流民安置在大普通寺吧。”后面的幕僚闻言不由地抽了抽嘴角。
“不知太守可晓江北情况如何。”
“叛军已克顿丘,明日应该就要到历阳了。”庄毅忧心忡忡道。
“如此,”王曙仙笑道,“我明日便出征,去会会他。”
“将军神勇,那在下便在城中等候将军明日大捷了,城中还有颇多事务,恕在下先行告退。”
“太守慢走,在下也需整军备饭,恕不远送了。”
“将军留步。”庄毅说完便领着一行人往寺庙外走了。
“可靠吗?”王曙仙向起身的陶晔问道。
“目下一切正常,不过将军执意要在大普通寺安置流民,得罪了城中权贵,恐怕他们的态度不会好到哪去。”
“那也没办法,大雨一至棚户是住不了的。让军队生火造饭,你带几人去安排今夜军民修整的地方。”
“是。”
正当陶晔领命出去时。一位士兵走上来在王曙仙耳边说着些什麽。
“是麽?”王曙仙笑着听完对一旁的于慕容说道:“还要劳烦于兄与我去寺庙府库去一趟。“
“王兄带路。”
……
“就这些?”王曙仙看着为数不多的存粮向满脸横肉的僧人问道。
“是,是的,最近因为叛乱,城里都人心惶惶的,主持就让人把寺里的粮食都分给百姓了。”
“哦,是这样。”王曙仙走到右侧墙边望着铁门上硕大的铁锁:“那这是?”
“这,这是以前寺里放香火钱的地方,后来寺庙扩建,也就没用了,连钥匙也丢了,没再打开过。”
王曙仙不再说话望了眼于慕容。于慕容愣了愣,旋即把长剑从剑鞘抽出。僧人望着寒光凛凛的剑锋不经倒吸一口凉气。于慕容双手捧剑对着铁锁一斩而下,铁锁瞬间裂成两半掉在了地上,切面光滑如镜。王曙仙顺势拉开了铁门。门后瞬间掉出了几十块金砖,而屋内更是存着满满当当,一屋子黄金白银。
一旁的僧人见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王曙没有追问,吩咐一脸惊愕的士兵派人多拿些去买粮食,又转向于慕容道:“于兄现在与我去寺里的偏厅,处理你的事吧。”于慕容仍是随口道了句:“王兄带路。”只是走时脸上带着些玩味,回望了眼怔在金库旁的僧人。
……
大普通寺,烛火幽暗的偏室中。
“于慕容,魏柱国,太子太傅,燕国公于敬之子,母为大燕皇室遗脉,自谓关西游侠客,好韬武,常与友人并驰关陇。今日一见,于兄之逍遥侠义,名副其实啊。”
“王兄的耳目探得很远啊。”
见王曙仙张口就念出自己一大堆情报,于慕容稍显惊讶。
“那是,我这耳目可是非比寻常。”
“哦?这我倒想问问。”
“啊哈哈,因为是我告诉曙仙阿兄的。”
门外传来小女孩儿清脆的嗓音。
于慕容望见眼前走梳着小马尾,乖巧活泼的小女孩儿,露出宠溺的神色,将小女孩儿抱了起来,轻捏着她的小鼻子道:“好啊你,小伽罗,几月不见就被别人收买了。”
伽罗笑得更开心了,把头埋进了于慕容的胸膛里:“伽罗在江南的日子里也有很想阿干哦。”
于慕容拍着伽罗的小脑袋,转瞬又想到了什麽问道:“对了,怎麽就你一个?杨乾了?”
伽罗扬起头撇着小嘴道,“那个倒霉蛋啊,他渡江前几日乘的马车车轴断了,渡江的日子就耽误了,没跟我和曙仙阿兄一起来,结果他渡江那日,又遇大雨,长江涨水,估计明日才能到呢。”
“这样麽。”
“好了,”身后的王曙仙看了眼门外的走廊。“先吃饭吧。你们暂且呆在历阳几日等杨乾过来,江北平和些。我再送你们回魏国。”
“有劳王兄”
“于兄客气。”
……
是夜,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城主府中。庄毅正与庄权一等心腹谋划。
“大哥,这王曙仙是个硬茬,连大普通寺都敢动。我今日看他身后的寒门军最少得有三千人。个个都有股狠劲,不是我们手里那些废物比得上的。更何况侯靖只是索奴那边来的一个降将。根基不稳,兵力不多。说不定王曙仙真能干倒侯靖,要不我们的事再缓缓?”
“不,侯靖强不在兵,在贪。王曙仙的寒门军再勇也不过三千,而侯靖一声号令,江北多少投机阿谀之人,身贫无路之徒都会响应。何况王曙仙本就心向那些贱民,若是等他在朝堂上成长起来,总有一天要把刀子伸向我们这些人身上。建康城的陛下已经做了四十多年的天子了,他坐的住,下面的人可坐不住。这江南该变变天了。况且江南防务现在已经被临贺王掌控,王曙仙在江南剩下的七千寒门军已经过不来了,他现在只是孤军而已。”庄毅脸上闪过一丝肆意,而后又转为了阴柔的神色:“你把临贺王的信,还有今天王曙仙的事也修书一封,派人带给侯靖。”
“好,我这就去安排。”
“对了把陶晔的事也告诉他。不然,他处理起这个王曙仙恐怕还真有点麻烦。”庄毅说完拿起了一旁沙盘上摆放着的王曙仙的寒门军的泥像一把捏碎,发出低沉的笑意:“王曙仙,这历阳,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
江南采石矶,浩浩荡荡的军营里。寒门军的使者已至总领军朱慈帐下。
“元帅,我军主帅已渡江北,按计划,已经集结好的三千寒门军明日即可出发,望元帅允准。”
“计划有变,临贺王刚刚下令,目前江北城镇和军队多有投靠侯靖者,让我严守渡口,不可妄动以免危及江南。待朝廷商议再做决断,如今没有朝廷御诏,我也不能擅让部队北上。”帐座上的朱慈闻言道。
“元帅,如果军队明日不能驰援,王将军在历阳的三千将士就成了孤军啊!”
“莫急,你不都说还有历阳吗?王曙仙还可以暂守以待朝廷决断。我也是无可奈何,不如你直去建康索要御诏,御诏一到,我即刻准许剩下的寒门军北上。”
“御诏属下是要不来了,还请元帅让我明日渡江向王将军禀明情况。”
朱慈笑道:“自然,到了历阳代我向王将军致歉,朝廷命令,我也不好违抗。”
使者叩谢后便出去了,一旁的朱恩问道:“兄长为何要投至临贺王阵下,他下令禁军北上分明是放任叛贼,侯靖起兵号称清君侧,本就是冲着父亲来的。若是侯靖破了历阳直下建康,我们不是成了待宰羔羊?”
“托辞罢了,我们朱家只是因为老头子得了陛下宠信才有今日地位。这几十年我们得罪了多少人?陛下已是仗朝之年,余岁难料。若是陛下驾崩,你以为你还能像此刻这样在这里质问我?朱家起于微寒,根基不稳。没有天子提祐,怎麽立于朝堂。老头子不懂,还跟着半截入土的皇帝,你也不懂?现在我们已经跟萧长德绑在一起,王侯富贵在此一举。”
“难道我们眼睁睁看着江北数万百姓遭侯靖祸害,只是为了自己的太平富贵,身居高位难道不该心忧天下吗?”朱恩对朱慈的话颇感愤慨地说道。
“蠢货,如果今日让你做那江北流民,让他们站在我们的位置上,你觉得他们会愿意放弃荣华富贵来救你吗?吃朱家的饭,砸朱家的锅,如果你不是朱家的次子,你能站在这里?你真以为他们都是些善人良民,只想着耕劳苟命?怨着世家抢了他们的田地,绝了他们的官道?胡扯,那些贱民恨的根本就不是世家大族,他们恨的是自己不是世家大族!你运气好生在朱家,享着朱家给你的福,便不要再替他们说话。”
“侯靖若是功成,朱家或能保全,可父亲必会遭祸。”朱恩不甘道。
“那是他该做的牺牲,这是为了朱家!”
“兄长为了高官显贵,不惜叛父欺君,卖国求荣,值得吗?既然兄长这样重利尚权,干脆自己造反当皇帝好了!”
“你懂什麽,一朝天子岂如百世诸侯?我要的是,不管是他萧长德当皇帝,还是侯靖当皇帝,都是我们朱家做相门丞庭,比肩王谢。你若想去救那些贱民,大可以自己提剑去江北入寒门军便是。”朱慈说完便往外去了,只剩朱恩一人悻悻地留在帐内。
2.千军万马避白袍
翌日,历阳城外,昨夜的大雨让土地变得泥泞,浩浩荡荡的行伍正集结朝北行去。
“曙仙阿兄要小心啊,打完叛贼就赶快回来哦。”
“放心吧。”王曙仙笑着摸着伽罗的头,“于兄,陶晔,我走后,城里军备稀疏,世家大族也许会不安份。素闻侯靖狡诈,也有可能会派人在城中捣乱,你们要多加防范。”
“将军放心讨贼,城中有我们断不会出乱子。”一旁的陶晔沉声答道。
“如此便好。”王曙仙说完便策马往城外行伍的前端奔去。
……
正午,寒门军食饭既尽。北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斥候奔到王曙仙近前下马恭声道:“报将军,已探到侯靖叛军以至北方十五里,约莫一个时辰后便至小岘。”
“兵力如何?”
“步甲四千左右,骑将两千左右。”
“好,你先行歇息,再等军令。”
“是。”
待斥候下去后,王曙仙将身边的四位将领聚在一起排兵布阵。
“苏桓!”
“在!”
“你率一千八百名陷阵营将士守住小岘南口,多修栅栏壕沟以挫敌骑冲锋,死抵其势。”
“是”
“张驰!”
“在”
“你率四百千机营将士伏于西侧,预备弓弩投石掩护苏桓。”
“是!”
“封长清!”
“在!”
“你率两百尧骑营将士伏于东侧,那里的缓坡可供骑兵快速冲锋,待两军僵持,或有敌军东逃,趁势而下断其左翼。”
“是!”
“姚远!”
“在!”
“率剩下的六百尧骑营将士和我一起急行军从东绕过小岘,直取侯靖后军。”
“是!”
“侯靖军队大多是江北收纳的流民叛匪,军纪不严,号令不行。真正有威胁的只有他从北方带来的鲜卑骑兵。此战之目的,在于灭其贼首,贼首一灭,叛乱自然瓦解。如此部署,各位可有异议?”
四位将领齐身道:“末将唯将军所命尔!”
“好,整军,出击!”
……
王祎看着浩浩平原前突起的丘陵,对着一旁的人道:“大王,此处便是小岘,这是去历阳的必经之路,如果按昨日庄毅的来信所说,那王曙仙极可能在此设伏。”
这人身彪体壮,容黠色狡,正是前段时间在寿阳起兵叛乱的侯靖。此时听到王祎提醒的他却大笑起来。
“大王何故发笑?”
“你们这些岛夷怎麽各个胆小怕事,他王曙仙不过才三千多人,一个二十六岁的毛头小儿却让你们各个畏手畏脚。为这事萧长德还要专从建康修信叫我必诛此人。纵使他真有卫霍之才。刚过江北,就有三人转投我军为我出谋划策,何况我现在有兵士六千,身后还有三千兵马正在集结,地利人和皆在我手,怎麽输?传令下去,派五百骑兵在大军前路开道,今日便拿下历阳!”
欲言又止的王祎无奈地前去传令。
大军直过小岘,见一路并无异动,走在最前的鲜卑骑兵们不免放松起来。正要到出口之际,山口处赫然出现在苏桓率领下,蓄势待发的一千八百名陷阵营将士,肃立成行,军阵威严。
“遇敌!”
双方迅速绷紧神经向各自后军传令。
“骑兵冲锋!骑兵冲锋!”侯靖闻言让传旗官发出指令,最前面的鲜卑重甲骑兵见令开始整备阵型,驾马提枪,向前方的陷阵营加速冲去。
“竖盾!”苏桓也对着早已列好阵形的将士们大喊。远处身着重甲,冲锋而来的鲜卑骑兵速度逐渐加快,奔驰的战马踏在下了一晚雨的土地上泥尘四溅,轰隆隆的马蹄声如惊雷一般。
两百步!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提槊!”一杆杆长槊在号令声中接连提齐。
“来!”
整齐划一的怒吼声从将士们的方阵里传出。
“合瑞(冲)!”
驾马挺槊的鲜卑骑兵同样大声呼喊着。
二十步!
战马嘶鸣声突然响起,冲在最前措不及防的鲜卑骑兵掉入了事先挖好的壕沟中,还有的则是迎头撞在栅栏上连人带马仰翻在地,被随后冲来的鲜卑骑兵踏成肉泥。壕沟被尸体填满,栅栏被冲成断木,后来的鲜卑骑兵踏在刚刚死去的袍泽尸体上以极快的速度扑向陷阵营。
“砰!”
两军相接的瞬间,闷哼声,惨叫声,战马的嘶吼声,盾牌的撞击声不绝入耳。多数鲜卑骑兵被陷阵营举起的长槊刺于马下。还有些鲜卑骑兵则直接撞在了陷阵营将士高举的盾牌上,因巨大的惯性仰翻在地,折骨而亡。而最前方举盾的陷阵营将士同样伤亡巨大,即使最强大的步兵方阵,也抵不过具装骑兵的全力冲锋,大多将士在鲜卑骑兵强大的冲击下被连人带盾地撞飞出去,又或是被鲜卑骑兵硕长的马槊挑开盾牌直接穿透了躯体。
战场上渗透出血腥与恐惧的气息。陷阵营后排的士兵迅速补上前方伤亡的空缺,将跌落下马苟延残喘的鲜卑骑兵击杀后列好阵型。
“再来!”
整齐划一的呐喊比上次有了更多的坚决和悲壮。
而那些仍有一战之力的鲜卑骑兵则调转马头,预备着第二次冲锋。尽管对于眼前这支能正面抗下冲锋还未整型散乱的步兵颇感惊异,但更多的是激发了这些鲜卑骑兵内心的战意。他们每个人都是跟随侯靖在北方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是是草原上叱咤风云的勇士,是这天下最精锐的骑兵!这些江南岛夷的顽抗只会激发他们内心狂野的战意。
“哈瑞!(冲)”
冲锋的鲜卑骑士又一次举起了手中死神般的马槊。此时站在最前列的陷阵营将士只能听到两种声音,远方愈来愈近的马蹄声和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尽管刚刚眼看见顶在前面的袍泽被马槊贯穿撕裂,被迎面而来的战马撞的倒飞出去,溅出的鲜血还在他们的铠甲上一滴滴地落下。他们在恐惧,这天下无惧具装骑兵冲锋的人根本还没出生,如果有,那必定是他们的将军,王曙仙!他是当今大梁最璀璨的将星,这些年来,本该是朝廷显贵的王曙仙却陪着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同吃同睡,朝廷每次封赏皆分文不取,分给手下的将士。更重要的是,王曙仙从来没有像那些世家大族一样把他们看成卑贱的下等人,而是当作出生入死的亲生兄弟,每次战斗皆是身先士卒。尽管他们惧怕迫近的鲜卑骑兵,但更怕辜负了那位少年将军的期望。勇敢不是无惧,而是即使恐惧依然奋身而行,正如此刻。
“来!”竭尽嘶哑的吼声又一次从陷阵营里传出。
“砰!”又是一场鲜血淋头的碰撞,只是所有的人都对鲜血和死亡多了些许麻木,后排的陷阵营将士默默的补上刚刚被撞飞出去的将士空缺。而鲜卑骑兵们则调转马头,他们开始对这只军队有了一丝敬畏,而向他们致敬的行为便是,发起第三轮冲锋。
“步兵压近!”侯靖让传旗官发出了第二道指令。这些鲜卑骑兵可是自己一手从魏国拉过来的嫡系,死一个就少一个,照这样的打法只怕还没到历阳自己的精锐就没了一半。
“这所谓的寒门军确实不是泥捏的,能正面扛住我近卫军的两次冲锋还坚守阵地,我倒是开始好奇,能在江南操练出这样一只军队,到底是什麽样的人。王曙仙,你现在会在哪了?”侯靖观望着四周默自念道:“王祎,你去告诉后面的骑兵不要轻动,观望四周。再派四百骑兵去后方探查情况,若有异样,马上汇报!”
“大王英明,属下这就去办”
与此同时,前方的战场上。侯靖一方的四千步兵收到命令后开始朝陷阵营压去,正行进到距离壕沟一百步时,受命埋伏在左侧陡坡的张驰大声号令:“放!”
箭林石雨瞬间倾斜而下,侯靖这一方的步兵本就没有完善的军阵和军纪训练,望着漫天的弩箭和滚石,瞬间乱作一团纷纷朝后退避。一时鲜血飞溅,哀嚎遍野,折兵甚多。
“不要乱!不要乱!顶上去,他们伏兵不多,顶到敌阵面前,他们的弩箭和滚石就放不了了!”侯靖急忙让一旁的传旗官向前方的步兵传令。然而正顶着头上接连不断的弩箭的步兵哪还有心思往后看旗语。
“督战队!把督战队派上去!后退者斩!”
收到命令的鲜卑武士们迅速走向阵前,慌乱的步兵在看到几十个后逃的同伴被鲜卑武士们直截了当地枭首后,不经往喉咙咽了一口唾沫,壮着胆子往陷阵营行进。凌乱的阵型开始有所好转。
然而仍有五百多被吓破了胆的步兵不顾一切地向右边的缓坡跑去。很快,他们就将后悔刚刚所作出的愚蠢决定。
“冲!”
封长清领着两百名埋伏已久的尧骑领将士向侯靖的右翼袭来。而刚刚朝缓坡逃跑的五百多名士兵将是他们祭旗的第一滴血。
又是一片绝望的惊呼惨叫。五百多人不是直接被撞飞就是被战马踏成了肉泥,这些人大多盘算着跟侯靖像收降顿丘一样轻易拿下历阳后再劫掠百姓大发横财,哪料到遭遇这样一支精锐之师的伏击。
侯靖望着远处冲来的骑兵恨恨暗骂,若是让这些骑兵冲进这帮已经丢了半条命的步兵阵营里,这场战也就完了。
“给我调五百骑兵,从缓坡上冲上去,拦住他们!”
骑兵闻令开始向缓坡集结,匆忙整理好阵型后便向尧骑营冲去。虽然尧骑营是从上往下占据地利优势,而且冲锋时间更长,但是鲜卑骑兵的数量却是尧骑营的两倍有余,双方在冲锋交错之后便厮杀在了一起,一时难分胜负。
看到这一幕的张驰索性下令扔出所有滚石后下山和陷阵营的将士们一起抵挡敌军步兵的进攻。战场瞬间变成了全方位的混战。
与此同时,小岘北口的山丘后。姚远领着五十轻骑遇上侯靖派到后方的四百鲜卑骑兵。急令将士张弓射箭,鲜卑统领望见这些岛夷竟能马上弯弓,此等精锐必是王曙仙预备后袭的奇兵,然而不过区区五十多人,己方四百铁骑可以轻松拖住甚至歼灭,鲜卑统领直接下令追击姚远所率的五十轻骑,以护后军。姚远见状率部往北奔去,鲜卑骑兵则在其后穷追不舍。
小丘之后,王曙仙望着被姚远诱走的四百鲜卑骑兵愈跑愈远的背影轻笑,此时小岘中两军交战的嘶吼声早已此起彼伏。如今侯靖派来防范后军的骑兵已被诱走,此刻只需直冲敌阵后方,侯靖必然军心大乱。
王曙仙面对着眼前阵型齐整的尧骑营将士大喊道:“将士们,我们的兄弟现在正替我们扛着两倍于他们的敌军,而我们,要面对的是侯靖从北方带来的,最精锐的鲜卑骑兵!北方的索奴素来瞧不起我们梁人,今日,我们要让他们看看,谁才是这天下第一的骑兵!随我一起杀出去,只取侯靖首级!”
五百多名肃穆不语的尧骑营将士在风中矗立,当听到王曙仙下令出击时,所有人都默默将长槊握的更紧,小岘内传来的厮杀声早已让他们急不可耐,齐声高喊道:“天佑大梁!”
“天佑大梁!”
“杀!”
“杀!”
在王曙仙一声号令后,众人随之往小岘冲去。
轰隆隆的响声在侯靖的后方传来,像是闷雷一般,等侯靖转过身来只看见五百多名白袍白甲的骑兵驾马提槊朝自己冲来,像是一道雪色的洪流。
“御敌!御敌!”侯靖连忙下令,向一旁的王祎问道:“怎麽回事?我不是叫你派四百骑兵去防范后方吗。”
“属下确实是派过了,属下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冲过来的。”
“管不了了,让后面的骑兵反冲过去。”
后军的鲜卑骑兵闻令开始组织阵型向王曙仙所率的尧骑营冲去,王曙仙见状让将士们排成锲子阵型,这样可以最大的减少两翼的阻力,快速突进至敌方的阵营。而阵型中一马当先的,正是王曙仙!他清楚地看见鲜卑骑兵在发现自己冲来时显出的慌乱,匆忙集结阵型护住中军,中军之内,幡立华集,旗帜之下,一脸深忧的侯靖正望着自己。
确认目标后,王曙仙选择了左边还未集结好的鲜卑骑兵作为突破点,稍稍调整了冲锋的方向。
“杀!”尧骑营的将士大声呐喊,正在出口处酣战的将士听到援军的喊声,士气大振,往侯靖步兵阵营的冲击变得更加猛烈。
王曙仙迎面刺下了阻拦自己的鲜卑骑兵,尧骑营与前来拦截的鲜卑骑兵相撞,冲锋的速度开始有所减缓,但是侯靖后军右翼的骑兵也因为仓促集结阵型不稳被王曙仙的冲锋杀得七零八落。
“中军旗下魁梧者为侯靖!随我诛杀侯靖!”见阵型已乱,王曙仙高喊着直冲侯靖而去。
沿途前来抵御的鲜卑骑兵大多被尧骑营冲开或刺于马下。整个冲锋阵型如尖刀般直接撕碎了侯靖的后军,槊锋马凌,无可阻挡。本占数量优势的鲜卑骑兵因为事发突然,主帅又岌岌可危,一时陷入了混乱,组织不了有效的防御。
望着越来越近的冲锋,侯靖深知这样的情势下已然挡不住王曙仙的冲锋,只有找到更宽阔的阵地,自己的兵力优势才能显露出来,在这嵌谷中的人太多反而会挤压己方应变的空间,给王曙仙直击中军的机会。
“到中军西边的缓坡去,朝岛夷对面那两百骑兵冲锋,快!”
四周的鲜卑骑兵往中军靠拢后向缓坡冲锋。还在与先前冲来的鲜卑骑兵血战的封长清望着迎面冲来的鲜卑骑兵不退反进,领着剩下的将士突进到侯靖步兵的阵地中大喊道:“侯靖败了!侯靖败了!”
还在苦苦支撑的步兵闻言望见侯靖正在集结骑兵朝缓坡冲去,瞬间军心大乱,四散而逃。寒门军一众将士立刻抓住机会大杀叛贼。
王曙仙领着将士直追侯靖而去,路上散乱的步兵慌忙避退,而先前督战的鲜卑武士身着重甲,行动缓慢,没有了后方骑兵的掩护大都倒在尧骑营的铁蹄下。
回望着嵌谷里散乱的步兵,王祎在奔驰中朝侯靖喊道:“大王,军心已乱,在这样下去必会陷入苦战,不如先回顿丘集结人马再挫敌军!”
侯靖忍不住叹息一声,恼怒道:“撤!撤回顿丘!”
跟在身后的鲜卑骑兵和侥幸从陷阵营阵地中逃出来的步兵们闻言纷纷向北逃去。
“将军,追不追?”封长清策马上前问道。
“算了,撤走的大都是鲜卑骑兵,我们骑兵力量不足,在开阔地带胜负难料。你继续在这配合陷阵营围杀残兵,我去接应姚远。”说完便领着骑兵往小岘北口去了。
原野上的一片树林前,姚远正领着五十轻骑策马狂奔,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四百鲜卑重甲骑兵。正当鲜卑统领望见前方树林,轻骑的速度减弱已经逃避不及而欣喜时。前方的轻骑突然四散而开,迎接他们的是刚到树林稍作休整的王曙仙率领的骑兵冲锋。
依旧是锲子阵型,依旧是王曙仙一马当先。在鲜卑骑兵的正面被撕开一道口子后双方便开始混战,然而此时的鲜卑骑兵已无心再战,一直对速度更快的轻骑紧追不舍消耗了大量精力不说,王曙仙能率领主力来支援,就说明小岘中的主帅已经败走或者阵亡。混战中的鲜卑骑兵无心恋战纷纷向北逃去。
王曙仙没有再追,整和了军队回小岘去了。
侯靖领着骑兵逃走后,剩下的步兵面对的只剩下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混战持续了半个时辰便结束了,除了一部分跟着侯靖逃走的步兵,剩下的全部毙命在这小岘之中。
太阳熹微,秋风萧瑟。嵌谷里的土地被染成了鲜红色。
“将军,共歼叛军三千六百余人,俘获战马三百余匹。”刚打扫完战场的苏桓走上前来对王曙仙说道。
“我军了?”
“阵亡三百余人,伤五百余人。”
王曙仙凝望着眼前高高堆积在一起的尸体道:“烧了吧。”
四周的士兵纷纷将火把仍在了尸体上。烈火开始蔓延。四下静默,所有人都伫立在燃烧的尸堆旁,望着和自己平日一起嬉戏玩闹,一起流汗流血的袍泽,躺在地上,和江北的土匪恶痞躺在一起,和中原的鲜卑索奴躺在一起,被烈火烧成灰烬。战争上死人是最常见的事,然而当看到满地的尸体卧在鲜红的泥土上,其中还有众多和自己朝夕相处的袍泽,将士们都心感沉重,即使他们不是第一次经历如此场景。
王曙仙凝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喊道:“天上的兄弟们!烈酒烧喉,这大火,就当是最后一壶酒了!喝完了,跟我回历阳,回江南!撤军!”
浩浩荡荡的寒门军开始往历阳行去。
……
傍晚,顿丘城主府中。
“派人给庄毅报信,今夜丑时放火烧了大普通寺,特别是马厩,开北城门。我率大军攻入,直下历阳。”
一旁的王祎费解道:“可是大王,我军才遭新败,会不会太过匆忙?”
“正是这样,王曙仙才不会料到我今晚会直进历阳,攻守易形,这次是我为刀殂,他为鱼肉了。”侯靖眯着眼轻笑道......
3.刀光血影江左夜
傍晚,寒门军到了历阳城下。城中百姓得知王曙仙在小岘大破叛军,一片欢欣。
伽罗跳着脚高兴道:“好呀,好呀。曙仙阿兄打胜战了。”王曙仙轻拍着伽罗的小脑袋,而一旁的陶晔和于慕容却面有忧色。察觉到的伽罗疑惑问道:“这难道不是开心的事吗?”
于慕容道:“没有,只是事情没有伽罗想的那样简单,你先回寺看看杨乾那小子醒了没有,叫他准备好拜谢曙仙阿兄。我们稍后便回寺里。”
伽罗撇了撇嘴说了声好吧后就扫兴地跟着护卫回寺庙了。
陶晔道:“既然侯靖带着剩下的精锐逃回顿丘,不出几日必然卷土重来。”
“恩,这事暂且不提,于兄你方才说杨乾到历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