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慧之十三丨交锋前后的东方克制之美 ——基于电影《刺客聂隐娘》交锋片段

一千个镜头中,有一千个江湖。《刺客聂隐娘》的江湖,是普通人的日常。快意恩仇与策马扬鞭在聂隐娘的世界之中少之又少,她总是一个人穿着黑衣,面对内心的挣扎。聂隐娘在树林中与精精儿(主母)中的一场交锋,尽显侯孝贤镜头下的东方克制之美。她们沉默地来,沉默地打斗,又沉默地离开,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你死我活。一切安静又克制,在阳光下冬日的树林里。

这段交锋前后用时约三分钟,多用长镜头。

镜头一是聂隐娘行走在树林中的画面,镜头慢摇,从近景渐至中景,角度也从聂隐娘的正侧方转移至左侧后方。此时的聂隐娘只是在树林中信步前行,近景时镜头透过草丛拍摄,阳光穿过树枝照在她的身上,光线较强;转至远景时,光线变为了自然的环境光。聂隐娘握刀自右至左行走,只有虫鸣声和脚步声。

与之对应,镜头二拍摄戴着面具的精精儿下马之后找寻聂隐娘,从左前方拍摄中景。精精儿边走边看,同样手握刀自右至左,之后站定左右张望。背景音由马叫声、虫鸣声、鸟飞声和脚步声构成。精精儿和聂隐娘拍摄角度的不同体现出这段戏中她们不同的心理状态,聂隐娘从后侧拍展现了她是在随意散步,而精精儿从前侧拍表明她目标明确,是为了找到聂隐娘并刺杀她。

接下来的镜头三是空镜,在树林中向上拍摄天空和树枝。镜头固定,云慢慢移动,有微风吹动树枝,伴着虫鸣和鸟叫。这一处理暗示着时间的变化,以空镜来代替精精儿寻找聂隐娘的具体过程,契合了整部电影的平淡叙事方式。

切换至镜头四,聂隐娘与精精儿已经开始了交锋前的周旋,镜头跟随聂隐娘的脚步慢慢移动,经过了虚化的精精儿的背影,再回到聂隐娘身上。此段近景拍摄,聂隐娘微侧身与精精儿周旋,镜头没有直接给到精精儿的表情,而是以背影告知观众二人在对峙,有微风和缓慢的脚步声。

突然二人的交锋画面出现,六个机位的迅速切换展现了这场交锋的最后时刻。在这段短暂的打斗中,导演没有选择从头至尾拍摄,而是只表现了交锋的最后时刻,聂隐娘与精精儿胜负将分。一个特写机位、三个角度不同的近景机位、一个中景机位和一个远景机位只用了二十秒就将这场打斗呈现完全。名为刺客,然而实际拍摄的打斗画面极少,时长也极短,没有表现刺客动作的慢镜头,也没有鲜血喷涌。这是东方式的留白,不完整展现交锋过程,给观众空间填补。从简单的动作中,实际上可以看出二人的心态,精精儿的目的是取对手性命,故而刀刀都极具攻击性;聂隐娘主要为防御,并展现自己的实力,所以抵抗对方的刀锋时也主动出刀。打斗过程中只有刀锋碰撞的声音和刀快速移动引起的风声,简洁迅速。打斗结束定格的画面中,聂隐娘在左侧距镜头较近,精精儿在右侧稍远,两人都背对镜头。

交锋结束后,分别给聂隐娘和精精儿近景镜头。拍摄聂隐娘时采用仰拍,拍摄精精儿时微微俯拍,暗示聂隐娘在对峙中胜出。拍摄精精儿的镜头时间更长,她的面具从中间断裂,慢慢向下滑动,滑动幅度很小,再次暗示了精精儿败,这场打斗未见血光但胜负已分。这两处暗示在观影过程中很容易忽略,所以之后的镜头中仍有交代。

二人面对着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后,镜头切至远景,有金属断裂的声音,之后面具的一半掉落在地上,面具的掉落第三次暗示了成败。其后精精儿背对镜头绕过聂隐娘向远处走去,聂隐娘侧对镜头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树林中只剩下聂隐娘的脚步声。这样的设计说明二人都并不恋战。精精儿不敌聂隐娘已不会再自不量力地杀她,聂隐娘本无杀人之心亦不会再下手。

树林中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对掉落面具的特写,最后一次交代胜负。这个固定镜头持续了约十秒,节奏极慢,同样也在暗示时间的流逝。

《刺客聂隐娘》的画幅比是非同寻常的4:3格式,据报道是侯孝贤导演历时8年、用44万英尺胶片拍摄而成,这种画幅比也展现了这部电影蕴含的克制之美。它不追求吸引眼球的承载内容更多的宽画幅,而是在有限的小画幅中展现自然镜头下的天地,也能给观众足够空间想象画面之外的世界。《刺客聂隐娘》在新技术手段的应用上也十分克制, 少有商业片所惯用的炫目的武侠打斗效果,反而更像是反映本真状态的纪录片,这种真实也使观众在观影时有冷眼旁观的疏离美感。

留白这种展示东方美学的常用手法,在这一交锋片段的叙事和拍摄中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区别于对全过程事无巨细地讲述,该片段中的镜头切换有时甚至因为时间的不连贯而有点突兀,无论是二人如何相见,还是打斗何时开始,都被选择性省略,留下来的只有推动情节所必需的片段。二人的胜负也是点到为止的镜头,只通过面具掉落来表现。空镜的使用也是留白的重要方式,以景抒情或暗示时间在整部电影中多次运用,人物的活动被隐去,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这各种克制的叙事方式,让观众关注的始终是聂隐娘的心灵世界, 而非一波三折的、热闹的各种斗争。

台词和音效的配合在这部电影中也简约而克制。打斗的片段中,没有台词,也没有背景音乐,从开头到结尾,几乎一直伴有虫鸣、鸟叫以及脚步走动等自然音响,并且左右声道也略有不同,它们极大地增强了真实感。这样的克制,避免了观影时被不重要的杂音或者过于直白甚至喧宾夺主的背景音乐影响。

《刺客聂隐娘》拍摄手法上的克制实际上暗合人物性格和影片主题。聂隐娘在成为刺客之后,克制自己的情感,以致全片几乎都以同一种表情出现,她的克制,既是成为一个合格刺客的必要素养,也是她在经历人世后的自我选择。影片的主题在于反映孤独,而孤独必定是不能大肆宣扬和过度渲染的,须以内敛和安静的方式才能表现出这一主题。因此,《刺客聂隐娘》以极克制的手法演绎了中国传统的东方气韵,将侠义和江湖带回到稍显平凡的真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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