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灰色的日子。婚姻走到了尽头,家里不想呆,很多手续待办,长期积累的问题挨个儿爆炸,亲戚朋友各种询问,出门各种异样的目光,整个生活被我过成了一团烂麻,每天以泪洗面。恰好这时事务所接到一份重点工程的标底编制任务,要求两个星期完成。接到通知的那天,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太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了。
我自问不是那种气场强大的人,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勇气,面对一片模糊的未来,唯有逃避。不去想,不去看,让自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而工作,就成了这根救命的稻草。
我们经理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姐,在安排任务时把我叫到她办公室整整谈了一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关心我的生活状况。事务所里就我跟她的时间最长,平时都叫她姐姐,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多事,不由得她不担心。她反复开导我,告诉我女人除了家庭,还有工作,还有姐妹。最后她毅然决定让我做项目经理――为了姐妹的信任争一口气。
是的,明天的事还是留给明天去想吧,不管怎么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通常编制标底的任务,要把整个项目组拉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区域秘密完成,期间不能对外透露任何信息,所有通讯设备都要上交,工作人员全部专车接送,除司机以外,事先也不会有人知道去什么地方。第二天清晨,我和我的团队就这样神秘地离开了喧嚣的都市,驱车几十里地,来到一个偏僻的度假村里。
这个项目组除了我们事务所的3个人,还有其他单位的4个人,总共7人,每人负责一个标段。出发前我对他们都已经有所了解,他们大多是资深同行,有些还合作过不止一次,我比较放心。只有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小伙子,是我们事务所的培养对象,参加这么大的项目还是头一次,所以我把他的工位安排在我对面,以便随时检查。
小伙子叫小方,聪明能干,戴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到我们事务所才三个月,平时见到我,都会很有礼貌地叫我姐姐。单位里搞团建活动时他也有参加,乒乓球和羽毛球都打得不错。只是这段时间事务繁杂,我并没有留意到他。
我们在一间大会议室里集体办公,考虑到要摆放图纸和电脑,就把原先围成一圈的小会议桌拼成了一个大工作台。小方在我们当中年纪最小,很自觉地就成了大家指使的目标。幸好他是个活泼开朗的男孩,搬完桌子搬椅子,搬完椅子搬图纸,一路欢声笑语,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分任务时,我假意把最厚的一摞图纸推到他面前,他立马就蔫了,后来知道我开玩笑,就高兴得“喔”地叫出声来。看到他一副初出茅庐,劲头十足的样子,心里只能默默地羡慕,年轻真好。
编制标底是个苦累活,好处轮不着,责任还重大。每天面对的除了图纸就是数据,关联单位又多,稍有差池就被打脸。我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学了工科,这就是所谓的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吧。心里有爱时,图纸还能隐约露出小区和花园的妩媚,当爱已成往事,满眼就都是泥土和石块。
工作全面展开以后,压力越来越大,小方的短板也逐渐暴露出来,他的思路还算清晰,就是工作经验不足,他没下过工地,很多结构没有亲眼见过,计算全凭想象,有时抓耳挠腮半天,最后还是要跑来问我。次数多了,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就偷偷用脚踢踢我的鞋子,把自己画的歪歪扭扭的草图递过来,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吃过晚饭后,他们几个男的一般就是打牌,我和另一个女的就到旁边的花园里散步。这个地方比邻山边,远离城市,入夜之后一片寂静。我其实害怕回到宿舍,不单是因为百无聊赖,最担心的,还是纷乱的情绪,在入睡前时时来啃咬我的心。
开始头几天,我们散步回来,常常能看到会议室还亮着灯。有天我们上去看,发现原来是小方在加班,我们就打趣他,说他如果忙不过来,就请两个阿姨吃宵夜,保证所有遗留问题手到擒来。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还说我们就是那两根救命的稻草。
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救命稻草一抓俩,我的救命稻草又在哪呢?回到宿舍,剥下伪装,整个人就像碎裂的维纳斯,轰隆隆瘫倒在床上。
第二天晚上,刚回到宿舍不久,就听见了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小方,他神神秘秘地说酒席已经备下,请两位师傅赏光。
我知道这是昨天那个玩笑,他还当真了。本来忙了一天,精神不济,就叫他不要麻烦,早点休息。谁知他百般劝说,赖着不走,只好和他叫上另一个阿姨,跟他到了露营区。原来他在晚饭后找了大厨,弄了不少肉和木炭,点起一堆炭火,专等我们散步回来烤肉吃。
群星下三个人围着一堆火,四周是影立的树荫,远近响起断断续续的虫鸣,相当写意。我们一边说笑一边烧烤,还帮牌友们烤了一大堆。夜里山风有点凉,风起的时候,小方会有意无意地往我身上靠,真是个小孩子。
此后小方就大着胆子在会议室里问这问那了,大家都由他去。开工这么多天,其实每个人在什么程度各自心里有数。何况这是一个整体的项目,谁拖了后腿都意味着整个进度的拖延,我也偶尔表达出这种态度,提示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
小方有时会拿着资料直接跑到我宿舍来请教,开始我没太在意,觉得小孩子积极上进,为前途为工作都理所当然。后面随着次数增多,我才发觉他的目的可能不够纯粹,后面几次我分明已经上床躺着了,他还磨磨蹭蹭不愿走,很造作地说一些以前学校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吸引我的注意力。
宿舍门没关,我知道他不敢乱来。他也不敢靠近我的身边,远远坐在床尾,有的没的瞎乱说,偶尔装作不小心,轻轻地碰一下我的脚。
这些小机灵很容易让人想起校园里的青葱岁月,被人瞩目的感觉几乎是我树立自信的唯一来源,毕业十年了,人生虽然没啥大成绩,也算顺风顺水。现在蓦然抬头望着见镜中憔悴的面容,不由得心生怀疑,我还是当初的那个女孩吗?女人的自信,是一个爱的眼神,一句温馨的话语,一个亲昵的触碰,雪花般一片片堆积起来的。好不容易积成一座雪山,却又容易在不经意间,被一次微小的振动引起雪崩,然后整个儿轰然倒塌。
所以,小方对于我,这不过是小孩子不经世事的恋母情结罢了。我没有跟他继续纠缠,给了他一脚,命令他立刻回去睡觉。
两周时间过得飞快,最后几天每个人都开足了马力,自觉加班到深夜,会议室里草稿算式烟头扔了一地。就在汇总工程量的前一天,高度专注让我精力严重透支,我很不争气地得了重感冒,头疼欲裂,猛地站起来,几乎要晕倒。
流鼻涕,咳嗽,没有躲过小方的眼睛。隔着一堆图纸,我都能感觉到他火辣辣的目光。当天又是忙到深夜,我疲惫不堪地回到宿舍,往床上一倒就再也不想动了,一睁开眼就天旋地转。这时又响起熟悉的敲门声,我本来不想答应,又禁不住担心明天会出什么意外,只好强撑着给他开门,果然就是小方。
他把我扶回床上,让我半倚在床头,然后冲了一杯板蓝根,拿出感冒药,看着我吃下。原来他趁着中午吃饭的间隙,跑到医务室给我拿了药。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我脚边,恰到好处地沉默着,只是用温暖的眼神看着我。
我注意到他偷偷把房门关上了。
心突突地跳得很利害,但我宁愿相信那只是感冒的原因。我闭上双眼,心里反反复复地默念:你走吧,你走吧……他却执拗地不愿离开,消瘦的身影,倔强地散发着超出他心智与年龄的坚定。最终,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有气无力地对他说:你应该去找和你差不多的女孩。
他没有回答,伸出手来抱住我的肩膀,吻了我……
最后一天的工作依然忙碌,等我们把一份份标底封入信封,甲方的车已经等在楼下。随后又是一轮大搬家,小方好不容易当上主角,又楼上楼下奔忙起来。我回到宿舍收拾行李,偷空化了个淡妆,望着镜子里面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突然想起,昨晚的节目,名字好像是叫乘风破浪的姐姐来着,于是对着镜子,傻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