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的雨总是格外地放肆。
树枝摇晃得生疼,曾经冒头疯涨的青草倒得七拧八歪,雨声苍凉,砸得人心冷。
前面的物理老师突然敲了两下黑板,我回过神来,触上他愤怒的目光,被抽打一般地抖了一下,低头望向桌面上灰暗的卷子纸。感觉并不惊慌,反而有些茫然。
“好,我们继续对斜面上的物体进行受力分析……”
物理课后是两节自习课,高中的自习课好像特别难熬,就在我昏昏沉沉的脑袋马上就要砸在桌面上的时候,下课铃声终于响了。
肚子倒不觉得饿,就是心有些空。因为下雨的关系,晚饭时间留在教室的同学很多,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回寝室呆半个小时。
我就是想安静地呆会儿。
感觉欣慰的是,寝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这下真的清静不少。
利落地爬进被窝,放心地拿出床垫下面的手机,透着耳机单曲循环听《you belong to me》,心情变得没那么烦躁。
回教室也是自己,路上人依然很少,不用担心要跟谁打招呼,免了不少麻烦。
什么时候,喜欢一个人呆着,讨厌和熟人遇见,交换眼神擦肩而过也讨厌。
正想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入耳朵,听得我一颤。
我压低了雨伞,加快了步子,全然不顾鞋跟带起的雨水打湿宽松懒散的校服裤子。
这个声音,有点烫,让我害怕。
晚自习开始了,听着雨声转着圆珠笔,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初三的秋天。
2
“出去玩!”陈耽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
“等会儿!”我扒拉开她宽广的身躯,目光重新落到曹书的脸上,他跟朋友聊得正欢,还没长开就俊得发亮的脸晃得我心颤。这话我当然不能跟陈耽说,不然她肯定要被我酸死。
后来,我就被揪着头发拽出了教室,陪着陈耽小姐绕着操场慢悠悠地转圈圈,但我丝毫没有生气,奴性之强,可见一斑。
“看不上你这种人。”陈耽不看我,向前走着。
“就好像我看得上你似的。”我不屑地白了她一眼。
“我怎么啦?我喜欢谭向北第一天,就让全世界都知道了,两年多了没人敢跟我抢。你跟曹书连恋爱都谈过,现在居然连话都不敢说!那个什么什么洋,那个比咱们小一届的丑逼,当着曹书的面都敢宣誓主权,回想你当初倒追的架势还把我迷的够呛,现在真是掐俩眼珠子看不上你。”
“爱我你就直接说,搞什么刀子嘴豆腐心,这不还是拉着姐姐出来溜达。”我得瑟地大幅度摇摆牵着她的手,像一个走正步的小学生。
陈耽厌恶我的臭不要脸,眼珠一转,突然大声喊道:“我叫颜青!我是傻逼!”
我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对面一些不知真相的群众望向这边,看得我生气。
“看你妹找打啊!不服上九年一找我!我叫陈耽!”说完,拉着陈耽霸气地回教室了。
这一路上陈耽心惊胆战,时不时地回头看看,生怕有人来揍她。
3
陈耽突然就决定了要帮颜青把曹书追回来,拉都拉不住,整个九年一的同学都知道了。
只要不是班主任的课,陈耽就要给曹书传小纸条,他俩中间隔着的三个同学都全力帮忙,因为觉得这个姑娘仗义。每天中午上学的时候,陈耽都要给曹书买薯片,然后告诉他是我给他买的,曹书本人也知道这事儿,但他并不排斥,偶尔会回赠两瓶果粒橙,还特别说明是给陈耽和我一人一瓶。但陈耽每次会把两瓶都给我,因为她知道如果真的平分给我,我会舍不得喝,但她从来没有因此嘲笑过我。
我好像突然变成了很幸福的人,有一个宠我的朋友在身边,喜欢的人也没离开。
九月末,一个阴冷的礼拜六,爸妈不在家,陈耽骑着自行车来找我。
“周末在家很想你,过来接你玩。”她说。
“你载我。”我一歪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好吧。”陈耽嘴上答应着,表情却是生无可恋。
还以为她会载我去哪里,原来是回学校,在操场上转了两圈,我看她很累,叫她把脚抬起来,我横跨着坐在后座上,伸出腿开始蹬车。
就这样,她控制方向,我出力,为了保持平衡,我抱她的腰抱得很紧,因为穿的有些薄,轻易地就感受到她后背的温度,温暖得心安,不说话也觉得高兴。
十五岁的女孩,总是在另一个女孩的身上依赖得更多,在没有恋人,又不够独立的年纪。
真好,我拥有这样一位陈耽小姐。
4
曹书要转学了。
已经不下七个人过来告诉我这个,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人缘不错,还有这么多人在意我。
他们似乎也不是关心,就是觉得这是个大事,他们知道了,就承担了某种善良的责任,像个天使什么的。
陈耽就没有跟我说这个,可能她知道,只有她说,我才会哭出来。幸好,她知道我放不下这个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掉眼泪。
曹书要转学的消息来的特别突然,没什么征兆,也没人知道理由。但猜也不难,父亲在边境城市工作,一家人不能总处于分开的状态。况且我们这样的小县城,好像教学质量都受到了质疑。
可能,有的人只能成为执念,15岁的感情,最可能的结果,就是没结果。
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主任的课,谭向北给我传过来一个纸条,我眼睛瞄着老师,犹豫着直到放了学才打开。
陈耽刚好过来找我,我很自然地就打开纸条,跟陈耽一起看了。
“放学等我一下。”
莫名其妙。
陈耽没说什么,径自离开教室,叫都叫不回来,我就更奇怪了。难道是误会了?不可能啊!
因为管理着教室的钥匙,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锁好门,回头发现谭向北真的在等我。
“啥事儿啊,北哥?”我傻呵呵地问他。
“你知道曹书为什么转学吗?”他问。
我一惊,“不知道啊!”
“他妈听说他早恋,下决心一定要转学。”谭向北坦然地看着我,不知是什么心情。
“啊?”我更吃惊了,脑子都麻了。因为我?我俩只谈了一个月的恋爱,分手也都快两年了,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了?或者曹书跟高年级那个女生真的在一起了?没听说啊……
“跟陈耽。”谭向北好像看出了我的纠结,直截了当地告诉我。
这下我的脑子真的空了。
“说什么那!”我有些生气。
“看你好像不知道,告诉你一声。”说完,谭向北转身要走,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身问我:“一起?”
“不用了。”我挥挥手示意他先走,他犹豫了一下,没动地方。
“走吧,不用你!”我突然感觉特别烦躁,我想我需要思考。
谭向北留了个背影给我,我别扭地不看他。
出了校门,突然看见陈耽骑车赶来的身影。
“半路想起来你今天坐我的车来的,没骑车,回来接你。”
“嗯!”我跳上她的车后座,抱着她的腰。
“谭向北跟你说什么了?”陈耽问。
“说曹书转学是因为你。”我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疑,“什么人啊他!”
“怎么可能!”陈耽语气埋怨,好像听见了什么奇闻。
“他就是个大傻子!”我笑着说道。
5
化学课,化学老师的人缘特别不好,教室喧闹得过分。老师扶了扶眼镜,扫了教室一圈,无奈地继续讲课。
我心不在焉地抄着笔记,还一遍又一遍地瞟曹书,看他抄一会儿笔记,看一会儿小说,偶尔跟同桌说几句话。明明是往常的样子,我却越发地留恋。
这时候,我余光发觉教室门的窗户上有个人影,便立马低头看书,心虚得明显。
“颜青,出来一下。”班主任平淡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屋子,教室里立刻静下来,连化学老师都不适应地停顿了一下。
我心情忐忑地走出门,发现班主任早没了影,我朝着她办公室走过去,在门口吞了口唾沫,走了进去。
办公室只有我和班主任两个人,很安静。
“还以为你是个专心学习的孩子,居然也搞这种事情。”班主任盯着我,语气波澜不惊,完全没有平时教训人的声色俱厉。“你和曹书,怎么回事?”
“啊?”我震惊得可以,都过去快两年了,她怎么现在质问起我来了?
“其实我对你们之间的事情也没什么兴趣,反正曹书也快要转学了,只不过我一直以为他转学是因为陈耽,现在看来原来是因为你。”班主任翻开一个语文作业本,推到我面前,眼神里居然有了一丝玩味,“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是怎么知道你们的事情的?你看,是她告诉我的。”
我拉过本子,清清楚楚地看见陈耽的笔迹,作业本上没有作业,而是她当天的日记:
“曹书要转学了,我的心就像是被针一下一下扎出了许多又深又细密的洞,疼得没痕迹。
颜青喜欢他那么多年,如今却对曹书绝口不提。到底是有多难过,才能对曾经恋人的永不相见无话可说?
曹书妈妈来找过我,说走了就不要再联系,我这才知道原来曹书是因为他妈妈以为他在跟我早恋才被迫转了学。我以为能帮颜青留住她爱的人,却发觉帮了倒忙。她会不会怨我?
如果她怨我,我愿意受着,说到底是我的错。”
我惊的可以,羞耻,荒唐,惊恐的感觉一起涌上来,本来班主任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事情,就这样从陈耽那里知道了。
但我想的显然有些简单了,班主任见我不说话,又说了一句:“这个本上只有陈耽这一篇日记,只写了你的事情,还当作作业本交给我,我都觉得刻意。你觉得呢?”
我突然像是被人用冰水从头淋到脚,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动不了。
“你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但是陈耽这样,我犹豫了半天,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无论对曹书,还是对陈耽,你都太天真了。”班主任摇摇头,示意我离开。我机械地转身,离开办公室,走到教室门口停下来,一点也不想进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的身上?
6
在教室门口站到下课,第一个冲出来的人就是陈耽,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办公室的方向跟我擦肩而过,我没叫住她,径自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趴在桌子上。
现在才发觉,我没有思考的能力。就这样趴在那,也不知道要往哪里想,怎么去悲伤。
快要上课的时候,陈耽冲到我面前,问我:“咋了亲爱的?骂你了?”
“没。”我没精神地说。
“那是说什么了啊?”陈耽一副上火的样子,摸我的头发。
“给我看了你的日记。”
“她上哪给你看我的日记啊?别扯……”突然,她吸了一口冷气,往自己座位上跑,蹲在椅子旁边在书包里翻翻找找。
上课铃响了。
她给我传了纸条过来,告诉我她不是故意的,作业本交成了日记本,叫我别生气。
我没回她。过了一会儿,她又传了另一张纸条:“下课我就去找班主任理论,又不是天大的错,干嘛找你麻烦。”
我这次回了她:“她没找我麻烦。”
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比如,昨天陈耽和曹书传过纸条之后陈耽哭了。比如,陈耽的日记从来不写在稿纸本上,她的日记本我认得,根本没有误交的可能。
7
高中在一个全封闭式的高中,自习课查得很严格。
我正因陷入回忆而愣着,查晚自习的老师从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凉风,我立刻在面前的生物书上画了一条横线,装作看了半天书的样子。
初三很快就过去了,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有几个跟我有关。
学校传言,毕业班有一对女同性恋闹分手,其中一个女生又哭又闹,喝多了酒还要跳楼,另一个却冷漠得好像没爱过。
我有幸,成了传说中好像没爱过的那一个。
从来也不知道我跟陈耽到底看起来关系有多好,现在算是知道了,在被人看作同性恋的时候。
而要死要活的主角陈耽,从来都是我行我素,不畏流言的人,所以那天喝完酒坐在窗台上望风被人扯下来的时候,也没出来解释什么。
主动疏远的人是我,她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解释,一遍又一遍地跟我道歉,我也没回答过。
那个男孩,那个女孩,好像就因为这件日记事件被我从脑子里抹干净了。
晃晃悠悠地上了高中,谁也不再认识谁。
上了高中以后,再没有那样的朋友。好像一个人呆着,才会觉得心安,不会觉得错信了谁,也不会觉得辜负了谁。
第二节晚自习下课的时候,班长走过来告诉我说,外面有个人来找我。我有些茫然,走过去看看。
是陈耽。
她看着我,我看了看她,别过脸。
“我刚才看见你了。”她说。
“啊。”
“出去走走?”她试探性地问。
“嗯。”
她习惯性地过来牵我的手,又突然把手插进校服里,很流畅。我看见了,当做没看见。
晚自习操场上几乎没人,我们俩在昏暗的路灯下慢悠悠地走,两年不见,说起话来像两个长久不见的普通同学,即使我们都清楚,对方不只是同学。
快要上课的时候,她把我送回我的教室,临走前告诉我,放学她会来接我,我没犹豫,说好。
8
我和陈耽又搞到一起了,在高三的时候。
这让上同一个高中的初中同学都挺吃惊的。但每个人听说这件事之后,都会自然而然地加一句,“也难怪,你俩从前那么好。”
陈耽几乎每天晚自习下课和放学都会来找我,我也开始习惯于等她,有天她请假没有告诉我,我等了一整晚。
好像突然又有了依靠,做什么事都有了商量的人,每天都有听不完的笑话。
室友觉得奇怪,问我为什么过去两年都和她不联系,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打着哈哈过去了。
有天,陈耽问我:为什么当时气成那个样子,无论如何也不理她。
我反问她:为什么当时会写那些东西给班主任看,她说她忘了。
我任性地觉得她不该忘,心下难过起来。但我对她没有抵抗力,即使怨她气她,也离不开她。
于是我们又开始聊别的。
其实,我有一个没有跟陈耽讲过的故事。
曹书走的那天下午放学,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哭,谭向北突然走进来,从后面抱住了我。
“既然曹书走了,你就别喜欢他了,喜欢我吧。”他说。
我流着眼泪流着鼻涕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谭向北一边给我擦眼泪擦鼻涕,一边说:“要是在陈耽说喜欢我之前,在你说你喜欢曹书之前,我先跟你表白,我们两个人是不是就会在一起了?”
“那要是在你喜欢我之前陈耽就跟你表白,你会不会喜欢她?”
“不会。”谭向北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我问。
“因为陈耽本来喜欢的就是曹书,后来换成喜欢我,不过是因为你先说。”谭向北不再看我,改看天,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办呢,白白喜欢你那么久。”说完自己笑笑。
我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陈耽的爱情,好像都被我截走了。即使日记的事情她真的有错,我又有什么资格对陈耽说,我原谅你了?
我们谁也不欠谁,可是谁也回不去了。
9
跟陈耽和好后的一天,晚自习放学,陈耽拉着我跑到足球场观众席后面,躲着室外监控坐着。
她自然而然地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打开发现,没有打火机,骂了声“靠”。
我打开书包,从隔层里面掏出自己的烟和火机,给她点着,也给自己点着。
黑暗里我听见她嘿嘿地笑笑,没有问我怎么也开始抽烟了。
“你记得我初三在学校喝多那次吗?”她问。
“嗯,听说你还要跳楼。”
“跳个屁!”她笑骂。“其实那天我是和谭向北一起喝多的,他说他失恋了,抢我的酒喝。”
“哦。”我使劲地抽了一口手里的烟,差点呛到。
“他说他喜欢你,让我原谅他。”
“嗯。”我没什么语气。
“你猜我跟他说什么?”她转头看我。
“骂他傻逼。”我脱口而出。
“我靠!你能猜的不那么准吗?哪天我要是杀了人肯定先灭你的口!”
“来啊来啊!”
“别得瑟!你的烟灰掉我衣服上了!”陈耽把我往一边赶。
“干什么那!哪个班的!”侧面一个浑厚的男声传过来,是我那个身兼校务处干事的物理老师,校务处每周都不定期地在晚自习放学的时候查“男女生不正当关系”,要是在这里偷偷抽烟被发现了,非得记大过不可。
黑暗中陈耽也不认识是谁,扔了烟头拉起我就往相反的方向跑,我俩一路狂奔到寝室楼,坐在楼梯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把头靠在陈耽的肩上,喘着气,嘿嘿地笑,陈耽推我推不动,也跟着我笑。
我俩一直坐在那儿笑,笑得快要缺氧了。
走过路过的同学奇怪地看着我俩,陈耽大叫道:“我叫颜青!我是傻逼!”
“看你妹啊看!不服去高三九班找我单挑!我叫陈耽!”
说完,我俩分头跑了。
坐在寝室床上,我又开始笑,笑得肚子疼,眼泪都掉出来了。
有些事过去了,有些人被遗忘了,剩下的人,就都别计较了。
被时光过滤之后还闪着光的,才是最重要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