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读研这三年,话变得越来越少。难得的几次话到嘴边,想了想又觉得算了。偶尔几次说话的冲动,也仅仅是因为某一句话压不住了,出溜到嘴边,不说难受。但是对于说出这句话之后可能牵扯出的十句八句,我完全没有应对的欲望,更没有应对的策略。为了说一句话,要用十句话八句话来为他做解释,这还没算对方的反驳和追问。顶着要处理千言万语的风险,去说一句话,这买卖在我看来实在不划算。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使劲咽一咽就过去了。外在表现就是,我相当的随和。正确的事情,自然无需我多言;对我的曲解,我也懒得去辩驳。当然,我想在大的是非利益面前,我还是会变得雄辩。只是在目前的现实生活中,这样的场景并不常见。普遍的情况是,对我的误解只是让我当下有点作呕,无法对我造成真正实质性的威胁;对我的肯定也难以辨别真假,无法让我的人格得到升华。另一种情况是,无奈的事情太多了。想改变又无力改变的事情太多了。面对权力、财富、认知等等的差异,在没有铁拳的支持下进行朴素的语言输出,最可能的结果是招致更大的责难和分歧,最后还是权力大小定输赢。这就更没有再说话的必要了。
所以我常常沉默。
与此同时,我得上了人群焦躁症。这个名词是我自造的,不知道医学上有没有更准确专业的名字。这世界上人太多了。该死又没死,该活又没活的人太多了。我不知道我是该死还是该活,反正在哪一边都行。
人太多造成了很多结果,第一个就是排队。上地铁要排队。吃饭要排队。骑车要排队。上厕所要排队。什么都要排队。尤其是吃饭排队最难受。食堂开饭的时候,我撇着嘴站在回环曲折的队尾,常常以为是集中营里刚完成十二小时劳动改造的犹太人,现在正端着托盘等着领我的劳改饭。如果单纯是排队也还可以接受,但是插队行为是屡见不鲜的,且该病症多发于老年人。我严重怀疑这些人老了以后眼睛就瞎了,对眼前这条比他寿命长多了的队伍就能做到完全视而不见,大摇大摆的把屁股摆在别人前面,顾自和打饭的师傅交流。还有另一种常见的人,好不容易排到了自己,站在窗口前却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半天说不出来吃什么。排队都快从午饭排成晚饭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想好吃什么,我看这种人也没吃的必要了。吃的反正都是一样的屎,不过是为了吃完不死罢了,你再犹豫也点不出满汉全席来。这种人还是走好更利于社会的进步。更气恼的是,这种人非但没走,还常常出现在我前面。我望眼欲穿,他走了就该到我了,他非要在这咿咿呀呀指着窗口说些不三不四模棱两可的话,我在后面听了真想把他那猪舌头拽出来打三个蝴蝶结丢去喂我后面那些猪。历经重重磨难终于把托盘里摆上了看起来能吃的固体和液体,先别急着高兴,接下来就该海里淘金般的找座位之旅。首先,我要穿过狭窄的过道,挪到有桌椅摆放的就餐区域。这个过程中也是群英荟萃。有走路只看手机,脚下和瘸了一样慢吞吞蠕动的蛆;有走到半路突然立定站军姿的神游者,对于因他急停而造成的撞车事故,他只报以冷漠的一瞥;有把食堂当成自己家的后院,在地上或跳起街舞、或横冲直撞的小孩,我真怕不注意一脚把他们踩死。如果我能穿过这些妖魔的重重阻碍到达就餐区,也别半场开香槟,先看看有没有空的座位。大概率是没有的。我就纳闷啊,理论上来说这是高校食堂,但是就餐人员中,适配于高校这个年龄的人似乎只占一半。剩下一半可就有意思了,上到颤颤巍巍走路都哆里哆嗦的耄耋老头,下到腿脚刚长出来还得靠吃奶维持生命体征的襁褓婴儿,在这里都能看到,数量还不少。一两天还行,天天来这吃,我人群焦躁症先抛到一边,就问你们一句啊,那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天天就来吃这些东西,虽然我说你们是弱智,你也不能自己自暴自弃吧?那家长也是不负责任,孩子跟你们有杀父之仇是吧,天天来这虐待孩子,要说弱智还是你们弱智。还有那大爷大妈,走路都走不利索了,自个在家弄点小锅饭得了,吃这大锅饭能不能吃好先不说,就您那腿脚,稍微被人碰上点就得瘸,再被碰上点就得断,用力碰上点当场就得瘫痪。还给学校出难题,“一老人在某高校惨遭断腿”,传出去实在难听;想封您的口吧,这保研对您也没什么用了,相当于二次伤害。我看您就在家意思意思得了,或者去社区食堂,老年食堂,量大管饱还好吃便宜,别在这受我们这窝囊气。网上都说你们抢了年轻人的工作机会,总不能再抢年轻人的吃饭机会吧。不过无处吃饭这种情况我也心知肚明,也就没指望一次能找见座位,只能端着托盘绕着餐厅转了一圈又一圈。有时候转三圈找着座位,有时候转四圈,我最高的记录是六圈。六圈的结果并不是我找到了座位,而是我放弃寻找了。反正站着也能吃,怎么着不是个进食。食堂里头有个卖豆浆、饮料之类的零售窗口,柜台里除了一个阿姨,再没有别人,因此是个站着吃饭的风水宝地。我就拿了筷子,直接站住,倚靠在柜台边,平静地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平静不是因为我善良、我情绪稳定,只是因为我倒霉惯了。如果可以,我会直接让这房间里的人都死了。然后我依然会一个人站在这,平静地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每个从这路过的人都会看我一眼。不知道他们是抱着什么心态来观察我。快吃完的时候,柜台里的阿姨都笑了,指着后面说:“那里有座位。”我婉言谢绝了。我不会背叛站立这个动作。决定站就站到底,绝不在这一刻当奴才。
人多的第二个后果,是车多。不分任何地方,不管是在宽敞大路还是羊肠小道;也不分任何时刻,不管是在喧闹的午后还是静谧的凌晨;也不分车的类型,不管是四轮的还是两轮的,不管是汽油的还是电动的,不管是私家车还是公交车,但凡是条路,上面总会有死皮赖脸的车。车多人多,但是道路不会变多。这里的道路本身并无人行道和车行道的说法,也并无明显的分割线将两种道路分割开来,因此人们只能遵循最古老也是最质朴的划分方式:行人走路两旁,车走路中央。车和人不得不走在同一道路上。就像烈士和小丑也不得不走在同一道路上。但是路总共就那么宽,作为行人,即使走在路边上也总会获得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这种不安感来自于把脆弱的后背暴露给完全不可知的身后,来自于随时可能从身后冒出的车头和随时可能会响起的催命喇叭声。虽然这些路如此包容,能够同时容得下脆弱的生命和坚硬的汽车,但行人是必不可能像车那样随心所欲地急停、转弯、掉头的。你必须东张西望。你必须左顾右盼。你必须小心翼翼。你必须谨小慎微。虽然理论上不必如此,但是生命硬度的差异恐吓你,只有人让车,没有车让人。如果恰好赶上晚六点左右的晚高峰,这路上真可以说是各路诸侯,共襄盛举了。有左转弯打右转向的,有右转弯打左转向的,有转弯打双闪的,当然更多的是不打转向直接走S型的。转向灯和行为可以自由组合,唯独组合不出正确的搭配。有路上横冲直撞还辱骂行人的,有直接在校园里飙车的,有龟速行驶占满整条道的,有停车能直接挂在楼梯上的,有把车开得翻个底朝天的。我常常怀疑这些人来世的梦想是杂耍演员,所以现在无时无刻不在为投胎以后做彩排。可能是为了限制这些人的发挥,路上开始装上了减速带。但我从没看到哪个车减了速,反倒是我骑车碾过的时候,这减速带震得我骨软筋麻,结石都要震碎了。电瓶车界同样也是人才辈出。大部分电瓶车都没有转向灯这种鸡肋东西,这更有利于发挥出选手们的才能。急停急转是家常便饭,选手们在掌握此基本才艺以后,往往根据自己的特点,开发出个性化的技能操作。自己闯红灯被撞了以后反咬别人的,是恬不知耻死妈型选手。从离我几百米远的宽敞大道冲着我这个角落飞驰过来,在我身前一米处才极限变向,饶我一命的,是千里追杀型选手。边骑车边玩手机的,是网瘾换命型选手。逆行朝我直扑过来还不腾地方的,是头尻错位型选手。选手们的演出没有固定时间,只要你上路,就能随时欣赏到他们让人拍案叫绝的表演。
人多的第三个后果,是弱智肉眼可见的变多了。似乎前两种后果都能归到这一种。人类社会中,正常人始终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当人口的数量增长时,正常人并不会成比例增加,反倒是弱智的数量呈指数型增长。这叫弱智爆炸。现在随时随地都能遇到形形色色的弱智,不分性别、年龄、种族。至于弱智的行为,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之前提到的那些人明显就是弱智的分支,并且是最无趣、最无聊的分支,可以说是弱智中的弱智,在弱智里面也是最受人鄙夷的。如果有幸还有其他读者能看到这段话,在看到的一瞬间心中升腾起的那些名字、那些行为、那些人,就是弱智最好的代名词。如果看这段话的人不幸自己对号入座成为了我口中的弱智,甚至还打算攻击我,那说明你真是弱智,自己扇自己十个大嘴巴子去。
三年前我开始出现人群焦躁的发病症状,后续病情持续恶化,现在已经维持在了一个较为稳定的晚期状态。具体的发病症状要视情况而定,轻则看到人群腹中作呕、扭头就走,重则郁郁寡欢、悲愤交加。沉默是随之而来的并发症。或者说人群焦躁是沉默的并发症。我不知道。
每到这时候,为了缓解病情,我通常有两个选择。
第一,去长江边吹吹风。但是长江离我有些距离。为了抵达他的身旁,我还得穿过一坨又一坨粘稠的人群。这好比为了吃一顿好的,得先吃三顿屎开开胃。如果当时的发病症状较轻,倒是还可以考虑;一旦发病很急,我可能得先死在治病的路上。
所以,我常常去喻家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