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大小姐终于疯魔了。
周家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大小姐周怜南是周老爷老来得的明珠,向来是捧在心尖尖上惯着的。因为惯着,更因为有条件惯着,周怜南时有惊人之举,渐渐就成了小县城里最出格的女子,三不五时就要在全城老百姓茶余饭后的八卦中走一遭。可这回,所有人都觉着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人人都把事情传得绘声绘色,隐隐有一种听了很久的长篇评书终于要听到大结局的兴奋。
这事儿说起来,和周家的未来姑爷脱不了关系。前头说了,周怜南是个出格的女子,在全城大姑娘拿着绣花针,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候,她已经出国喝了洋墨水。14岁上出去的,一去就是三年,回来的时候大大方方地牵着个男人的手进了府,去门口接人的周老太爷当时就气得厥过去了。
老太爷醒来这一通好闹啊,帮厨的王妈后来跟人说起来,“我在周家20年都没见老太爷这幅样子!”可不是得闹啊。好好的黄花大闺女,抛头露面漂洋过海去念劳什子书,回来居然还挽着男人进家门。周老太爷用拐棍把地敲得“咚咚”响:“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这是淫奔!淫奔!!”周夫人只晓得抹泪,完全没了主意。周老爷倒比较冷静,到底是自己惯出来的,先顺着问问清楚吧。真闹起来,周怜南是敢扭头就和男人私奔的。
一顿盘问下来,男人叫庄明宋,怜南在国外给黑鬼抢了包,庄少爷英雄救美,就这么认识了。这姓庄的是北平来的,皇城根底下的大户人家出身。庄明宋说,他和怜南的事已经传书告知家里,此番就是先来拜会一下,不日会正式来提亲。周老爷拈了拈胡子,又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通庄家的家世,庄明宋答得滴水不漏。再上下一打量,确实是一表人才,处事也颇大方,就松了口。
庄明宋在周府住了一段时日,周老爷说,就当是远房亲戚家的少爷。不怠慢,那可是北平,谁知道庄家什么底子呢,但也不殷勤,周家的脸面还是要的。可周怜南才没有那么多玲珑心思,她不遮不掩,天天挽着庄明宋外出游玩,俩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有说有笑,全城上下人人都看见了。
后来呢?后来庄少爷就走了,王妈说庄少爷是回家筹备去了,准备来周府下聘的。走了大概半个月,就开始打仗了。战事就在北平打响,小鬼子一路烧杀抢掠,北边逃过来的人说,整个北平城沦陷,尸体堆积如山。那庄家呢?你说的哪个庄家?不管哪个,都一样,死的死逃的逃,大部分都死了。那时候在场的人都说,周小姐当时的样子就像是要疯了,眼睛血红,瞪着说话的难民,倒像是人家杀了庄少爷似的。要不是下人拦着,说不定要上去撕了人家的嘴。
这时候离听说北平战事已经过了2个月,刚听说北平打仗的时候,周怜南就连夜收拾了包裹要去北平,让周老爷拦下。之后逃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周怜南使尽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还绝食,但周老爷从来没有这么强硬过,他甚至动手扇了女儿一巴掌,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挨了打以后周怜南就不怎么闹了,送饭来就吃,不让出房门就不出,一封接一封地往北平写信,再没说过一句话。只是这个时候了,谁还顾得上送信,就是发出去了,也没有一封有回复的。这桩事周老爷倒是默许的,总得让人有个念想,是不?
难民传消息来之后,周怜南也没发疯。只是常常坐在窗口,捏着庄少爷在的时候给她买的犀角八宝梳子出神。周家上下一片愁云惨雾,只能暗暗盼着庄少爷吉人自有天相,不然小姐这幅样子,可怎么活得下去。
这么着又过了两个月,忽然有一天北平来信了,周怜南急得顾不上穿鞋就一路奔到大厅,拆信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几次把信抖掉在桌上。好容易拆了信,怜南看了半天,忽然大笑起来。那是一种癫狂的笑,她笑到喘不过气,眼泪直流,攥着信一直笑一直笑。周家长辈起先以为是庄家来报平安的,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可过了一会就瞧出不对劲了。
周老爷喊几个丫鬟把小姐按住,费了半天劲才把信从她手心里抠出来。抠出来已经破了,但拼一拼猜一猜,还是能看得出来意思。饶是以冷静自持的周老爷,瞪着眼睛看完后也气得直哆嗦。周怜南挂念了姓庄的小半年,人瘦得脱了形,到头来却被庄明宋弃如敝屣。周老爷回身想要安慰女儿,却见周怜南已经平静下来。她整了整头发,说明宋和我闹着玩呢,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我得去北平看看他。
怎么办呢,周老爷当然不会让女儿冒着生命危险去丢这个脸。不过这回,打骂都没有用了。周怜南铁了心要去北平,怎么也拦不住。谁若跟她说庄明宋已经另娶他人,从来开朗明理的周小姐就会变得十分癫狂,破口大骂摔杯砸碗。周老爷万般无奈,只能把她又锁起来。她在房中时而声声咒骂,时而高声自语,有时还会吟诵旧日与庄生一起做的诗文,念着念着又开始嚎啕大哭。时日久了,也不再闹着去北平,只说等着庄明宋来下聘礼。她的时间,停止在庄明宋离开的那一天。
再后来呢?没有后来了。庄明宋其人渐渐消失在县城人们的记忆里,而小城从此多了一个女疯子。周小姐,再没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