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像被山岚浸透的宣纸

深秋的恩施裹着薄雾，像被山岚浸透的宣纸。凤凰山隧道口的银杏树正簌簌落着金箔，我踩着满地碎金朝山腰走，铁门后探出几簇灰白长发，像某种蕨类植物在风中摇晃。 "今天开门吗？" 老人从藤椅里支起身子，军绿色布衫下凸起的肩胛骨如同飞鸟收拢的翅膀："开，开。"他的声音像被山泉水冲磨过的鹅卵石，温润里藏着粗粝。门票是手写的纸片，印着褪色的"凤凰山动物园"，墨迹晕染处仿佛某种远古图腾^2^4。 穿过铁门时，锈蚀铰链发出垂暮的呻吟。二十平方米的院落里，断掌黑熊正在舔舐铁笼外的阳光，瞎眼猕猴循着脚步声转动头颅，秃尾孔雀对着虚空开合残破的尾羽。每只笼前都钉着泛黄纸牌："2005年从屠宰场救回""2018年发现于国道旁"^3^5。老人佝偻着背往石槽添水，军用水壶在腰间叮当作响，这声音让我想起幼时外婆的银铃铛。 "它叫球球，被闪光灯照瞎的。"老人摩挲着猕猴脖颈的铁链，凹陷的眼窝里盛满浑浊的温柔。猴子忽然抓住他的白发，像孩子攥着母亲衣角。后山九十座微隆的土包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埋着老死的东北虎、中毒的狮子，还有他女儿——那个在2008年寒夜咽气的姑娘，临终前攥着父亲开裂的掌心说"别让它们无家可归"^1^3。 山风裹挟着腐叶气息漫过锈铁笼，混着饲料蒸煮的焦香。老人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账本，退休金数字与赊欠的肉钱在泛黄纸页上厮杀。去年除夕他用最后两百块买了彩票，竟中了两万块奖金，动物们吃上了带骨头的鲜肉^1^8。此刻他正将烂菜叶剁碎，掺着廉价玉米面蒸煮，蒸汽在他银发间织就蛛网般的白霜。 暮色漫过山脊时，卖糯米团的土家姑娘挑着竹篮路过。软糯团子裹着花生碎，甜腻在舌尖化开，像咬破了某个温热的旧梦。她红头绳上的银饰叮咚作响，说是要攒钱给弟弟买课本，却总把卖剩的米糕塞进动物园铁门。老人把米糕掰碎喂给瘸腿的流浪狗，月光将他的影子抻得很长，与兽笼的影子纠缠成藤蔓^5^8。 我在清江大桥上回望，凤凰山已化作墨色剪影。桥洞下游荡着几艘渔船，渔火明灭似流萤，与山顶动物园的孤灯遥相呼应。这座被时代遗忘的诺亚方舟里，白发老人仍在清点兽笼，给每只动物道晚安。他的低语被夜风揉碎，散落在埋葬九十个生命的后山，那里新添的土包上，野菊花开得正好 暮色浸染兽笼时，罗爷爷从裤袋摸出串钥匙，金属撞击声惊醒了屋檐下的白炽灯。他弯腰钻进矮棚，铁皮屋顶的霉斑在光影里舒展成水墨画。蒸笼腾起的热气裹着玉米面的甜香，二十三个铝盆在水泥地上摆成圆弧，瘸腿的土狗凑过来蹭他裤脚，尾巴扫落饲料袋上的积灰。 "开饭啦——"老人的吆喝惊飞竹篱外的斑鸠。独眼猕猴突然直立拍打铁栏，空荡的左眼眶随动作泛起涟漪，这动作让我想起博物馆里陈列的土司铜鼓^4^1。断掌黑熊却将头埋进前肢，它曾被囚在农家乐表演作揖，救回时右掌的伤口已生出蛆虫。此刻它正用残肢拨弄铁盆，玉米糊在缺口处结成琥珀色的痂。 我蹲下来数笼前的木牌，油污浸透的笔迹记载着每个生命的劫后余生：2003年救回的眼镜蛇盘踞在泡菜坛里，鳞片脱落处露出粉红皮肉；2016年高速路发现的狐狸始终面壁，蓬松尾巴被车轮碾成薄片；最新那块木牌还带着松脂香，记载着上月从餐馆救下的果子狸，此刻正用前爪扒拉铁网，断趾处新生的肉芽像珊瑚虫微微颤动。 老人舀了勺温水浇在石槽，月光便顺着水流漫进兽栏。他忽然哼起山歌，沙哑的调子与铁笼共振，惊得竹叶簌簌掉落。这是土家族流传的《哭嫁歌》，原本该由母亲在女儿出嫁前夜吟唱^2。三十年前某个雪夜，他抱着高烧的女儿穿过兽笼去求医，唱的就是这支曲子。如今笼中东北虎的坟茔旁，歪斜的木碑刻着"爱女罗晓梅之墓"，碑前野菊花与狗尾草在夜风里相互纠缠。 次日清晨我又踏上登山道，晨雾中的烈士陵园石碑泛着青苔。昨夜暴雨冲垮了半截台阶，露出底下交错的树根，如同老人手臂上暴突的静脉。卖糯米团的土家姑娘正在清理摊位，竹匾里的艾草糍粑还冒着热气。"给爷爷带的。"她塞给我两个油纸包，银饰耳环晃动着细碎的光。后来才知她弟弟正是用卖米糕的钱，买下了人生第一本《动物图鉴》^4。 转过废弃气象站，城市轮廓在云雾中忽隐忽现。清江像条褪色的蓝缎带，缠绕着女儿城的朱红檐角。那座我常去消愁的烧烤摊，此刻在千米高空看来不过火柴盒大小。有风掠过耳际，带来隧道口流浪狗群的呜咽，与动物园铁门的吱呀声交织成奇异和弦。 下山时特意寻了捷径，街角小径的野蔷薇丛里藏着生锈指路牌。拨开藤蔓瞬间，豁然看见嵌在山壁间的三层旧楼——墙体爬满地锦，褪色的"动物救护站"字样下，铁笼从阳台倾泻而下如同凝固的瀑布。顶层的孔雀突然开屏，残缺尾羽在逆光中化作燃烧的箭矢，这场景让我想起土司城陈列的凤纹银饰^1^5。 罗爷爷正在后院挖坑，军用胶鞋陷在泥泞里。新来的小麂僵直躺在塑料布上，腹部弹孔泛着紫黑。"偷猎者的霰弹枪。"他抹了把脸，雨水便顺着皱纹流进衣领。二十平米菜地已埋下十七具骸骨，最浅那处土包上的蒲公英尚未凋零，去年冬天冻死的金雕曾在动物园上空盘旋三日不肯离去。 五、永不落幕的诺亚方舟 临别前我在门票背面画下黑熊残掌，老人将纸片收进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