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人的心灵
（一）
在海南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存在过独立的王权国家。在海南正式纳入封建专制国家汉朝的版图之前，整个海南处在原始共产主义（以峒为单位）时期。自封建专制制度在海南建立之后，海南的原住民黎族，在反抗残暴的封建专制统治的过程中，逐渐退居海南中部山区，依然过着原始共产主义的生活，不愿意接受不合理的封建专制的统治！（直到海南解放之后，五指山地区尚遗存有合亩制。）移居海南岛的汉人，长期与黎族人共处，受到黎族人的影响，对不合理的封建专制自然有其反思，甚至批判。由于“山高皇帝远”，封建专制的人身依附观念对海南的影响并不是特别大。还有一个事实，就是海南没有经历过人类历史上最野蛮最无人道的奴隶社会时期，所以，海南人的心灵里面，“奴性”因素微乎其微，不乐意甘当奴才。
政治因素影响到了海南人心灵的养成。同时，文化因素也深刻影响到海南人的心灵，这个文化因素，就是楚文化（道家文化）。老子著《道德经》，庄子著《庄子》（《南华真经》），同为道家创始人，同为楚人。（老子为楚国人，庄子本为楚庄王后裔，后避乱移居宋国。）老子和庄子的思想，同样扎根于楚文化。据百度百科，“实物资料表明，独具特色的楚文明是在西周以来已有的姬周文明的基础上，历经这一时期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历史机遇的洗礼，通过融合、吸收被吞并的众多周王室同姓、异姓封国及其它诸侯国的先进文化因素加以综合、提炼并经过创造而成，正是在此时，楚文明以非凡的气势率先突破了中原姬周文明的樊篱，取得了质的飞跃，从而完成了自己由幼年期到成熟期的重大转折，进而使楚文明在各方面的发展逐步定型。”在心理方面，楚人“崇火尚凤、亲鬼好巫、天人合一、浪漫主义”（道家文化），与中原文化“尚土崇龙、敬鬼远神、天人相分、现实主义”（儒家文化）形成强烈对比。楚文化的杰出代表就是中国人熟悉的屈原。屈原名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如此的孤高自傲，为中国历代读书人的标本。
光辉灿烂的楚文化，孕育了深刻影响中国人心灵的道家文化；而据方鹏的考证（《海南岛历史民族与文化》南方出版社），楚文化在历史上，曾经影响到海南岛。“至此，我们找到了海南岛黎人和长江中游的楚人之间有密切关系的路径。如果将前面所提到的从中原到洞庭湖流域的文化传播路线结合起来，则从中原经洞庭湖、湘江、西江流域到海南岛的文化传播路径豁然开朗。”
由于黎族没有文字，没有可资参考的文献来证明黎族受到道家文化影响，但从黎族的社会形态和人民生活来考察的话，可以说黎族是鲜活着的道家文化标本。老子的政治理想是“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道德经》）。黎族以峒为单位的这种社会结构，很显然地符合了老子的政治主张。黎族在历史上因为不满封建专制的残暴统治，多次起兵反抗，但有趣的，黎族从来没有建立过一个统一的王国，似乎在恪守老子的教诲。
我曾经有幸在五指山市一个偏僻的黎村跟黎族人共同生活过几天。在群山环抱中，在参天绿树下，黎族人过着极其纯朴的生活，吃的是野菜，喝的是自家酿造的甜酒，怡然自乐。集中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大家一起高声唱歌，不醉不休，让我这个客人，体验着桃花源般的生活。黎族人依自然而生活，但不去破坏自然，不做违背自然规律的事，不正是“天人合一”吗？不正是应证了老子所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吗？
黎族人自有其文化传统，与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汉人大相径庭。他们虽然不说自己怎么样怎么样，但他们的生活，恰恰实践着道家文化的最境界。正如老子所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千百年来，“上士”黎族人默默地实践着道家文化的精髓，与大自然同呼吸共存亡，过着天人合一的生活，纯朴、自由自在，人人平等（男女非常平等，绝无重男轻女），没有阶级剥削，没有不劳而获，不爱慕权力和奢侈，如同世外桃源。实在令人稀奇！
曾经作为海南主体人群的黎族，他们所遵循的楚文化（道家文化），无疑会慢慢影响到不断移民来到海南岛的汉人，从而改变了这些移居汉人原有的思想观念（儒家文化）。汉人的主体文化，无疑是儒家思想，但汉族的很多人也喜欢老庄的无为思想和亲近自然的态度。这种喜欢，与海南岛的原住民黎族的生活方式相融合，自然而然地在海南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萌发出一种独特的海南文化，其慢慢地发芽、开花、结果，从而涌现出一批渴望自由、追求玄妙、无拘无束、洁身自好、酷爱自然的文化人来。他们通过文学艺术等形式，把海南人的心灵展现出来，从而使得海南拥有了自己独特的文化魅力。
（二）
白玉蟾，北宋年间出生于原琼山县五原都显屋村（今海口市美安镇典读村）。年少聪明，7岁赋诗，9岁时能背诵《周易》、《尚书》、《诗经》、《春秋》等儒家9经。白玉蟾稍长，“任侠杀人”，从此离家云游当了道士，成为道教南宗五祖。白玉蟾诗文、书法、绘画，独步一时，为影响中国文化的海南第一人。后人可以从他的诗文触摸到他的心灵脉动。
“不把双眸看俗人，
五湖四海一空身；
洞天深处无人到，
溪上桃花度几春。”
这般的心灵境界，比起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吾不得开心颜”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玉蟾的一生也像陶渊明一样“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不羞贫贱，不羡富贵，不谋名仕，安贫乐道。他在《一剪梅•赠紫云友》写道：“剑倚青天笛倚楼。云影悠悠。鹤影悠悠。好同携手上瀛洲。身在阎浮。业在阎浮。一段红云绿树愁。今也休休。古也休休。夕阳西去水东流。富又何求？贵又何求？”
白玉蟾《卢叔裕清贫轩》：“一味逍遥不管天，日高丈五尚闲眠。溪鱼村酒别般味，野苛山肴不用钱。瓮牖华门关小径，干柴白米煮清泉。有时拄杖青松畔，便是人间快活仙。”这是对乡村清贫生活的向往，也是诗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心境澄明、超然物外的真实写照。
白玉蟾认为“功名不值一杯水，富贵与我如浮云”，寻仙练丹修道，心灵解脱已达超然物外的神仙境界，大大地拓展了海南人的心灵空间，对后辈海南人影响巨大、深远。其中受影响很大的当推明朝的海南人唐胄。
唐胄，海南琼山人。“胄耿介孝友，好学多著述，立朝有执持，为岭南人士之冠。”这是《明史》中《唐胄列传》的最后一句话。评价极高。其实，单凭一部海南现存最早也是写得最精彩的《正德琼台志》，唐胄足以光辉海南的文化天空，为后世所瞩目。
据《广东通志》记载，唐胄幼年聪颖过人，博览经史。在乡试和会试中，唐胄都获“礼经”第一名，成为当时赫赫有名的“经魁”，才名远播。考中进士后，他被任命为户部山西司主事，不久因父亲去世而归琼守孝。服满孝期之后，唐胄因不满宦官刘瑾专权，称病谢绝回京复职，被刘瑾罢免官职；刘瑾被处死后，朝廷下诏复用唐胄，但他以母亲年老为由，请求养母送终。
就这样，唐胄在此后二十年的时间里面，“闲居”家乡不做官，致力于编《琼台志》、办学等。在那样一个“官本位”的时代，在壮年就主动放弃官位在家乡“赋闲”，可见唐胄骨子里面，对功名利禄看得很淡，渴望逍遥自在。他在《红鸡冠花》一诗中说，“甘陪菊淡偕梅瘦，不惹蜂狂与蝶舞”，也见他的清高，不愿同流合污。唐胄酷爱白玉蟾诗文，推崇白玉蟾的思想，还编选了白玉蟾诗文选集《海琼摘稿》。
唐胄到51岁时，不知什么原因，复出做官。十七年官宦生涯中，唐胄十一次升迁，做到了北京户部左侍郎（相当于现在中央政府的常务副部长）。事实证明唐胄有当官的才干，而他在壮年时拒绝当官后来又复出，实在是一件趣事。然而，唐胄性格耿直，两次顶撞嘉靖皇帝，最终被捕入狱，遭到严刑拷打，后又被革职还乡。
由此看来，唐胄虽然喜欢白玉蟾的思想，但终究不是道士，并没有达到白玉蟾神仙般的心灵境界，而是还抱着儒家治国平天下之理想。唐胄在云南为官时，写下《闲中漫兴二首》。“迢递川原瘦早霜，菊黄槐绿送秋忙。碧鸡金马看人淡，白鹤瑶琴伴意长。敢忘恩波天与阔，自伤痴拙老添狂。朔风也重袁安卧，夜夜追寻到枕凉。”“静里风情觉道真，天空海阔尽宜人。云闲不厌交庭影，风懒无心扫径尘。万里宦游鸿爪印，两年旧识燕归前。鹿车未遂梅花路，慰得高邻载酒频。”这里，看得出来，唐胄产生了弃官归田之意。这是典型的中国古代读书人的两难境地。一方面，饱读儒家经典，要“经世济民”；另一方面，受道家思想影响，想逍遥自在。这是一对矛盾。“达则兼治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中国古代读书人在矛盾之中，找到了统一体，于是，这条准则成了中国古代读书人的理想人格。唐胄是做到了。
唐胄对白玉蟾的推崇，直接影响到了他的二儿子唐秩。唐胄给唐秩起字“存吾”。“存吾”是非常有趣的字。唐胄想存吾什么呢？
唐秩为诸生时，得异人授以道术，尤精符篆，乃道教徒，道号“海天孤鹤”。唐秩个性放荡不羁，不满当时现实，这在他诗歌中有充分的反映。唐秩著有《海天孤鹤集》，已遗佚，现仅存诗30余首。其诗歌语言口语化，不加雕琢，别具一格。唐秩在海南文化史上几乎无人提起，然而，在南海云鸥看来，他是海南史上继白玉蟾之后第一可爱之人物。
唐秩诗《赠友远游吴楚歌》：“我尝欲入五云中。身骑丹凤乘黄龙。上天下地景无穷。西天谒佛祖，东海拜仙公。脱离尘世览长空。约随去问先天翁。谁知此身无仙骨。居焉仍在一亩宫。而今君向吴楚去。正是世界纷华处。江山第一放眼开。人间何物可着虑。归来共话无穷趣。”从此诗中，可以看出唐秩属于想象力极其丰富又不满意于现实之人，颇具李白遗风。
唐秩长诗《壮游叹——送陈彦弼出游避祸》开篇写道：“眼界不开心胸寒，脚迹不广眼界窄。自古圣贤与仙佛，生来何曾恋家宅！……”用字浅显，意思深远。
《走笔题友人笑游海宇卷》，一诗用了三十八个“笑”字，读来痛快淋漓。“笑大道，空难掬，笑人情，多反复。笑云易散笑风狂，笑山峻岩笑水曲。笑花开落无定形，笑天西北有不足。笑地东南洼陷多，笑海翻波高过屋。笑月圆缺笑日阴，笑时无事分寒燠。笑鸟飞鸣入罗网，笑鱼泳跃遭罟毒。笑虫自屈用求神，笑龙变化有乖欲。笑犬吠雪乱仓皇，笑虎呈威吞白鹿。笑草易生亦易萎，笑城有势亦有覆。笑佛有灵巧拈花，笑我孔圣无闲躅。笑仙白日怪飞腾，笑煞王侯祸福酷。笑琴不遇知音人，笑诗未得惊人局。笑醉不知雷雨声，笑梦未了黄粱熟。笑经妙窍多泄机，笑文锦绣偏碌郁。笑生只为饥渴忙，笑死专听妻儿哭。笑官凭法任重轻，笑客甘言图酒肉。眼前何事非可笑，笑老乾坤忘荣辱。君今避祸向远行，朝笑游分暮笑宿。我今甘与世诙谐，欲笑不能常仆仆。谁能忘笑随世缘，胡卢唇嘴任青醭。”如此玩世不恭，如此藐视一切，为海南史上人物中，绝无仅有。
唐秩《晚秋》：“鸡栖斜日暮，犬吠噪鸦忙。酒醉诗魔壮，琴疏指甲长。春情凭梦了，野思为尘荒。独坐青苔软，无风花自香。”好一句“独坐青苔软，无风花自香”！让我想起了王维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单凭此句，唐秩应该在海南文化史上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可惜啊！有多少海南后辈人的心灵，能够达到与唐秩共鸣的地步呢？
寂寞无闻的唐秩，真是一个神奇人！其海阔天空的想象力，笑傲人世一切事物的非凡气度，不同流俗的孤芳自赏，深刻地拓展了海南人的心灵空间。在此方面，他直追白玉蟾，足于与李白、王维心灵境界相当。唐秩如幽谷兰花，寂寞自在开，香气穿透数百年，至今仍然飘香在海南岛的上空。只有解脱那世俗樊笼，与大自然共呼吸的人，才能把自己的心灵穿越时空的界限，闻得到那一阵阵沁人心肺的幽香。
能反映海南人心灵广度的人，丘浚是其中一个。丘浚《五指山诗》：“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荒半壁天，夜盥银河摘星斗，朝探碧霞弄云烟。雨余玉笋空中现，月出明珠掌上悬。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此为丘浚少年时作品，足见他少年壮志。丘浚终生致力于官场和理学，成就卓著，也因为如此，他的心灵虽然深遂宽广，博大无边，却无法达到自由自在、超然物外。正所谓有所得，必有所失。
清朝时，海南出了一个“野鹤进士”黄河清。黄河清，海南儋州人，乾隆二十六年中恩科进士。因不善于官场逢迎(有说为不熟悉宫廷礼仪)而遭人诬陷，便请辞职侍堂获准。回家后设馆教书,造就很多有用之才。“笼鸡有米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这是黄河清教书后自书的书斋联，有“无官一身轻”的自由感觉。表明自己不适合官场,宁可清贫也要自由身的思想。据说后来皇帝又派人来邀他出来做官，他用守丧为借口推辞了。
说到海南人的心灵，不能不提到海南现代诗人——征军。征军原名施继仕，出生于琼北农村。作为一个充满想象力的诗人，征军生不逢时。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光，恰逢抗日战争。家仇国恨，使得他义无反顾地加入到战争当中，用手中的笔作为枪炮跟日本侵略者血战到底。于是，征军的诗，表面上读起来充满了战斗的激情和昂扬的斗志，其实是他骨子里对自由深深的渴望（他诗歌里面很多次用了“自由”两字）。
征军诗《自由在血泥里》：
弱小的民族，
怀念着
解放的战争，
像热情的少女，
怀念着
远方的恋人呀。
战争的日子里，
忧郁的祖国呵，
青空呵，
流河呵，
森林呵，
田野呵！村庄呵！
你们是受着
疯狂的兽蹄的残踏，
也受着
战士的血如春雨般的养育。
艰苦的祖国！
不可征服的领土，
在火里活着战斗。
英勇的战士，
火般的血已在
亚细亚的大野上，
写了一幅胜利的画景。
我听到自由底消息了，
自由呵，
在血泊泥壤里，
生长着红艳的花果。
裴多斐诗云：“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一颗强烈地渴望自由的心灵，在遭受敌人奴役的时候，必然奋起誓死反抗以争取自由。看《征军诗集》，通篇跳动着一颗强烈地渴望自由的心灵。征军的诗，与其说是诗歌，不如说是争取自由的战歌！
征军非常不幸，年仅33岁（1946年）就因病在香港去世！吕剑在《悼征军》中写道：“他死于肺病，死了之后，无钱买棺材，无钱雇人挖坟地，有的人借钱，有的人捐钱，这才了了这一桩善后大事。”文中还说征军“死不瞑目”。征军夫人吕明在《不幸的歌者》中写道：“五年来，他（征军）困在群山环绕的山谷中——广西。天天怀念着家乡妩媚的椰林，碧绿的海洋，憧憬着北方辽阔的平原，他常常说：‘我们这种人，饿都要饿在蓝色的海岸旁，辽广的原野上，困居在这山谷中，人怎能够不落伍？’他怎肯闭上眼睛！困居在狭窄的山谷中，唱不出奔放的热情的歌，现在回到了澎湃的海洋上，还来不及唱歌而又随着澎湃汹涌的波涛去了，你这不幸的歌者啊！”读来令人热泪滚滚啊！
事实上，这样一位伟大的海南诗人，至今仍然寂寞着，少为海南人所知。这真是不幸的征军最大的不幸！
征军长诗《南渡江》中有这样一段：
“动腾呀！迎接着自由哟！歌唱呀！战争的国土哟！
我们是战争的儿子
我们迎接最后一片战云的袭来
战争中我们会诞生新的寰宇
我们，我们高傲的子孙哟！
会征服敌人最后一个骨片
那时，静静的南渡江哟！
我们永远会睁着你
伴着血喂养的新生的国土
自由地流泻，自由地流泻”
这是最能代表海南人一向来渴望自由、不甘受奴役的心态的一段文字。海南人应该以海南有这样一位裴多斐式的诗人征军感到无比的自豪。海南人应当在南渡江出海口，为诗人征军树立一尊跟美国自由女神像一样高的征军塑像！塑像应该这样：诗人征军左手拿诗集，右手高高举起代表自由的宝剑，威风凛凛地骑在白马上，面朝东方，眼睛深情地注视着宽阔无边的大海。这塑像，是海南人心灵的最佳象征：渴望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如果遭受奴役，必将奋起用生命血战到底！
（三）
因写本文，我查看了相关苏东坡在海南的文章，想寻找苏东坡之人格魅力对海南人心灵有所影响的证据。看这些现代人写的文章，内容大同小异，大家一致认为苏东坡深刻地影响了海南的文化。然而，有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大家都忽视了。那就是：苏东坡在影响海南人的同时，海南人同样非常深刻地影响和教育了苏东坡，从而帮助苏东坡完善了自己的人生。
苏东坡本来已经被贬在惠洲，接到被贬琼州的消息，心情是极度消极的。林语堂先生著《神•鬼•人——苏东坡传》中写道：“苏东坡必须出发了……这次离别是生离死别，真是令人黯然销魂，一直愁坐整夜。离别之时，苏东坡给王古写了下面的文句：‘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兮。’……”
一个60多岁的老人，以罪臣的身份被贬到中原人心生畏惧的蛮荒之地，内心必然无比悲凉；他没有想到，海南人民以极其善良和包容的心灵热情地欢迎和接纳了他。迫害苏东坡的那些朝廷大员，恨不得把苏东坡害死在海南，把他从官府的房子里面赶出来，让他无处安身！“当地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穷读书人的子弟，来亲自动手帮助他盖房子。……他名此新居‘桄榔庵’。房后就是槟榔林。……有时早晨有猎人叩门，以鹿肉相赠。”（《神•鬼•人——苏东坡传》）谁在害苏东坡？掌握朝廷（中央）权力的大官人！海南人若非常世俗，就会听从权力的召唤，一起来打击苏东坡，说不定可以混个一官半职。海南人为何反而帮助苏东坡？因为当时的这些海南人，根本没有把那些所谓的朝廷大官（甚至皇帝）放在眼中！他们有着最纯朴最善良的心灵，只听从文明的召唤，喜欢苏东坡的文才和为人，诚心帮助他在海南过得好，并且诚心接受他的文化教育（儒学），压根没有因为他是皇帝的罪臣而有丝毫的冒犯！海南人认的是公理，而非皇权！
海南人“不认皇权只认东坡”的态度，显然影响到了苏东坡，让苏东坡反思了封建皇权的合理性。按正统儒家学说，“君权神授”，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是不容怀疑的， “三纲五常”决定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对于皇帝和皇权只有绝对的服从。应该说，苏东坡早年时，儒家的传统思想意识使他也曾对于皇帝和皇权表示出一定的忠诚。在海南时，他认为“君为社稷死，我则同其归。顾命有治乱，臣子得从违。”意思就是，做皇帝的，如果是为了国家人民的利益而死，我们可以同他共患难，虽死不辞;但皇帝有明君也有昏君，做臣子的就应该有所选择，不能一味盲从。所以他晚年在海南曾对当时宋哲宗的昏庸政局表示失望，说“我非徒跣相，终老怀未央”!徒跣相(光着脚走路的宰相)，指汉高祖时期的名相萧何。萧何被刘邦逮捕下狱，被释放后，光着脚去向刘邦请罪谢恩。苏东坡的意思是，我并不是萧何那样的人，一心只恋想着皇权，借此表示不与宋哲宗的昏庸政局合作，采取了“臣子得从违”的决裂态度。这是需要非凡的见识和大无畏精神的! （此处参看林冠群、霍筱薇文章《东坡，不仅仅是文豪》苏东坡恰恰在海南，怀疑了皇权的至高无上。为何？之前，他曾经被贬黄州、惠州，“乌台诗案”时甚至有生命危险，为何不怀疑，反而到海南才真正认识到皇权的荒谬？正是海南人以自己的思想和行动教育了苏东坡！
“实际上，苏东坡不必挨饿，他的好朋友好邻居也不会让他挨饿。他似乎是过得满轻松。有一天，他在头上顶着一个大西瓜，在田地里边唱边走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向他说：‘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此后苏东坡就称她‘春梦婆’”。 （《神•鬼•人》）连一个普通的老太婆都知道“人生如梦”的道理，可见当时的海南人，文化发展已经很有高度。世人说海南乃“蛮荒之地”，其实不过是封建时代无知、傲慢的中原读书人的一种偏见！也是强势的儒家文化对道家文化的误解和贬低！苏东坡作为中国绝顶的文化人，自然能够体悟海南人的文化操守；从而自海南黎民百姓身上学习人生的哲理。苏东坡居儋州时，与两位海南的“隐逸”黎子云和符林交往甚深。《正德琼台志》这样描写两位隐士：
黎子云，儋州人，家居城东二里许。昆仲贫而好学，所居皆林木水竹，清幽潇洒。苏轼敬礼之，每与载酒过从，请益问奇，日相亲灸。东坡歌：“寂寞两黎生，食菜真臞儒。（臞儒，含稳居不仕之意）”又葛方立诗：“诸黎善善君子类。”
符林，儋人。苏轼称为安贫守静，谓之老符秀才。轼尝过访，有诗，序云：“……予携一瓢酒，找诸生，皆出矣，独老符秀才在，因与饮至醉。”诗云：“老鸦衔肉纸飞灰，万里家山安在哉？苍耳林中太白过，鹿门山下德公回。管宁投老终归去，王式当年本不来。记取城南上已日，木棉花落刺桐开。”
苏东坡在海南时，把他的和陶（渊明）诗一百二十四首最终完成了。他给弟弟苏辙的信中说：“然吾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可以想见，坎坷一生的苏东坡，被贬到海南之后，得海南人的厚爱，也深切感受到海南人虽然贫穷但快乐的人生，彻底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为这功名利禄，苦了一辈子，不过像做了一场梦。梦醒过来，一无所有；不如早当隐士平淡快乐地过生活。
正因为如此，苏东坡发自内心地热爱海南。他把海南当作自己心灵的故乡，在《别海南黎民表》中他这样写道：“我本儋州人，寄生西蜀州。”
苏东坡离开海南时，做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人生不过是一段旅途！旅客苏东坡有幸来到海南，完成了他光辉旅途中最灿烂的最后一段！帮助他度过这段人生最快乐旅途的，正是“安贫守静”过着“天人合一”生活的海南人。这是苏东坡人生的高潮，之后谢幕，留给后人无尽的感慨和幽思。
（四）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海南地处浩翰无边的大海之中，岛上自然万物蓬勃生长，生活在这片热土上的人们，热爱自然，心灵如同大海，深遂宽广，博大无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超然物外。
林语堂先生在《生活的艺术》中说：“哲学以个人为开端，亦以个人为依归。个人便是人生的最后事实。……社会哲学的最高目标，也无非是希望每个人都可以过着幸福的生活。如果有一种社会哲学不把个人的生活幸福，作为文明的最后目标，那么这种哲学理论是一个病态的，是不平衡的心智的产物。”由此看来，中国传统的“三纲五常”是多么的病态！硬生生地禁锢着每一个中国人，影响深远，至今阴魂不散。幸好，海南由于地理和历史的原因，离这“三纲五常”远了些，加上追求个性自由的道家文化影响巨大，给予海南人心灵巨大的自由空间。
美国作家惠特曼讲到个性是人生的最后事实时说：“当一个人神志最清明的时候，他有一种意识，一种独立的思想，解脱一切而高升起来，像星辰那么地沉静永恒不灭。这就是和同思想――不管你是哪一种人，自己的思想最终属于自己的，我为我，你为你，各不相混。这确是奇迹中的奇迹，是人世间最神奇最模糊的梦想，但也是最明确的基本事业，是进向一切事实的大门。在那种虔诚的一瞬间，在意义深长的宇宙奇迹中，信条和惯例在这个简单观念之下显觉不足轻重了。在真正的幻象之光的照射下，它是唯一有内容，有价值的东西。像寓言中的黑影矮人一旦被解放了一样，能扩展到整个大地天上。”保持个性的自由，是人生的唯一目标。如今，在金钱至上的时代洪流中，有多少人能够保持一份清醒的头脑，问问自己：人生如何才最有意义？如何才能让自己活出自己来？当人类为了追逐金钱不惜毁灭生态平衡来满足欲望从而造成人类巨大的生态危机的时刻，你能否意识到：天人合一，才是人类生活的正道。保护好海南现有的自然万物，给热爱自然的海南人（广义上的海南人，包括移居岛外的海南人和已经定居在海南的所谓大陆人）心灵有所寄托；让海南人在和自然万物的和谐相处中体验着至上的玄妙的快乐和思考生命的终极意义，这是开发海南时最为重要的课题。这个课题处理不好，海南的自然生态受到毁灭；海南岛将有可能重演复活岛的人类悲剧！
海南人骄傲于世的，正是海南拥有那碧海蓝天、阳光沙滩、椰风槟雨、原始森林等自然万物，这正因海南人“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才得以保全至今；它已经成为全中国人乃至全人类的共同财富。谁都没有权力毁灭或者独占之！
且看那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在这纷闹复杂的人世，我有一个简单的梦想：有天回去五指山市那一个偏僻的小黎村，和那些黎族兄弟姐妹们一起吃野菜、喝甜酒、唱歌，然后在满地绿荫下醉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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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7-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