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她看见漫天的紫色薰衣草花海里,生长着百亩青绿的梨树,梨花如白雪,随着微风飘散在她的周围,她的指甲镶满了水晶,手一挥,便幻化出五颜六色的云朵与星月,她心神恍惚,充满喜悦,在花海里翩翩起舞,公主裙上下翻飞。突然,天空风云变幻,斗转星移,一个白胡子小矮人跑过来求救说核炸弹就要爆发,她心惊拉着小矮人往花海之外跑,但已然来不及,核炸弹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升腾出巨大的蘑菇云,百亩梨树的花朵瞬间凋零成果,梨子挂满枝头,迅速由小变大,大的像灯笼,个个扭曲狂笑,瞬间爆炸,溅出漫天的鲜血淋漓,她的心陡然一翻,陷入阿鼻地狱,哭也哭不出来,跑也跑不动,胸腔急的喘不上气来,浑身是汗。她极力挣扎,奔跑,终于在最后一刻,凄惨的大叫一声,猛然睁开了眼睛。
白色天花板,绿色隔断,白色被子。居然又是医院!自己病了吗?她揉揉昏昏沉沉的头,心脏仍跳的厉害,床边苏哲阳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双眼睛担忧而心疼的望着她。
胖胖的王医生闻讯而来,给她简单做了检查,“没什么大问题,不用每次都这么紧张,只是晕倒了而已。”他扭头对苏哲阳说。王医生是她的主治大夫,上次住院苏哲阳与他在私底下经常交流她的病情如何恢复,算是熟人了。
晕倒?她又晕倒了吗?上次晕倒是在家里洗澡的时候,原因是缺氧。大上次晕倒是在某个夏日艳阳当空的中午,原因是中暑,这次是因为什么吗?
是因为……惊吓吗?
苏哲阳与王医生在旁边简单交谈了几句,回头看见她憔悴苍白的模样,心猛地被刺痛,凌乱不堪。
王医生说这次她没有必要住院,回家多休息便好。一路上苏哲阳小心翼翼的开车把她抱进家,她身体软软的毫无力气,也不想说话。只有眼泪,默默的从心里源源不断的流了出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上一刻还在祝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人,下一刻就如同破碎的蝴蝶跃身从十七楼跳下呢?
记忆如潮水倒流。她记起下午发生的一切。那画面太过于凌乱刺眼,让她忍不住心颤。她看见史菁瘦弱的身躯落在主楼通向晖春园的甬路上,她的长发与红色裙角在风沙中飞扬,鲜血顺着甬路的砖缝蜿蜒流淌。狂风吹过,她闻到空气中的血腥,透着绝望的味道。空气若有毒,她感到血液冻结,全身僵硬,头晕窒息,眼前发黑,但眼睛却不受控制的越睁越大。是有一双宽厚的手掌,在下一刻覆盖了她的眼睛。那个人不知是从何处狂奔过来,用力抱住她即将瘫软在地的身体,捂住她的眼睛,在她耳边说,“田田,闭上眼睛。”
在晕倒之前的那一瞬清明,她辨别出那是晏林戈的声音。之后,她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她在梦中纠结战栗狂吼,醒来后看见她最爱的男人,痴痴的守在自己身旁,如春阳秋月雨后青山。
太阳穴处仿佛被针刺痛,眼泪无声,于眼角滑落掉入发丝深处,秀发打湿一片。苏哲阳轻轻掀起被子一角,躺上床把她抱进怀里,伸出细长的手指擦掉她的眼泪。窗外风沙渐歇,夜色升起,一弯冷月高挂,静默而清冷,整个世界都弥漫着寒意,只有他的怀抱,是唯一能够带给她温暖的地方。
怀里的女孩在抽泣声中逐渐睡去,苏哲阳始终不曾开口询问。在下午选修课后途经晖春园,看到保安拉起的警戒线以及围观学生惊恐的神情时,他的心中便惶恐难安。没过多久,晏林戈来电通知他去医院,他便心中明了定是与史菁自杀有关。晏林戈今天在学校与院办签学生就业实习协议,恰巧发现了她,即便万般不放心,他也不得不离开,因为有重要的签约在身他即将远赴加拿大。待他赶到医院,晏林戈已然匆忙离开奔赴机场。病房里,剩她孤单一人尚在昏迷之中,脸色白的像一张干净的纸,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在梦里遭受着巨大的折磨与苦难。
一个人,是有着怎样乐观积极的潜质,才可以搁置痛苦,不遗余力的投入到生活呢?她的心性向善与可爱的狡猾之下,隐藏着多少无法愈合的伤,才会让她在不经意间面对生死之时轰然倒塌呢?
而自己,会让这样的无辜女孩永远安稳甜蜜下去吗?
苏哲阳不能给出答案,有多少事是无可奈何的,他懂,她是否也懂呢?他相信她会懂的,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的理想爱情,是为自己终生挚爱建造一座神秘而美丽的后花园,那里有莺歌燕舞,百花酿酒,有秋千满架,朗月明盈,她在园内或热烈或安静,自由自在,不为外界所累,绿瓦红墙阻挡世俗纷扰,一花一木远离爱恨纠缠。春风怀中自有春风,他的怀中只有她。
在梦中,她的眼泪仍在流淌,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用怀抱温暖着她,给她热度,给她保护,给她慰藉。就让眼泪尽情流,可如果天亮了,请远去的星光,不要再叫醒她的忧愁。
黑色星期三之后的几天内,主楼与晖春园之间的甬路处,摆满了祭奠的小白花。不管谣言如何汹涌,人心如何险恶,人们对正值如花青春的生命陨落,更多的仍是报以惋惜与同情。史菁生前性情温和而倔强,人缘即佳,历史学院内悲痛的情绪如同阴云盖顶,笼罩着与她交好的每一个人的心。在神智恢复的第二天,不顾苏哲阳的劝阻,她与孟以辉赵静三人也去事发现场献上了白色百合花,她记得那是史菁师姐身上的香水味道,想必也是她最爱的花朵。百合高洁,散发着不可亵渎的光彩,正如她们都笃信史菁只是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一样,爱情同样不可亵渎。她只是爱错了人,与孤独与背叛相比,死亡多么温暖。也许,她厌倦了这里,去了一个真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跟随了海子的脚步。
只是,她不知道,当吴教授在春寒突袭的夜里,回忆起怀中曾经温暖的身躯和年轻的脸庞,该作何感想?究竟是吴太太的阴谋把她逼到绝路,还是他的隐忍懦弱让她生无可恋?或许,她只是他生命中稍纵即逝的一场烟花,在他的肉体与灵魂在日复一日中逐渐老去的时刻,他内心恐慌却无能为力,仿佛坠入悬崖听得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知道自己下一刻即将粉身碎骨而慌乱的伸出手脚猛烈而胡乱的抓取崖边一切可以抓到的枝木,她就是那株被他牢牢抓住的嫩枝,因为好奇而饱满的心志而生长在悬崖,本该兀自欢喜生长,却被当成中年男子的救命草,让他重拾年轻的生命迸发出激情。只是,嫩枝终究是嫩枝,不足以支撑两个人的重量,江湖太险恶,他们无法偏安一隅,即便忘乎所以,却不得不在某一天醒来面对苦痛的现实。而最终,他们两个同时堕入悬崖,她瞬间粉身碎骨,他一息尚存,却再无灵性。
她看见吴教授在阴郁的夜晚出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跪在史菁落地的地方,浑身散发无声哀恸,面容憔悴,身形佝偻,仿佛刚刚出狱的囚徒,对这个世界疏离难以进入,只能僵硬残酷对峙,将残留的一些希望碾得粉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在内心原谅他,他只不过是个万念俱灰的中年男人,终究不是万恶的凶手。世间所有的不甘,皆在于你明知道事情不是你所想,却忍不住注入仇恨或欢喜,甘心做情绪的俘虏,只因这个世界,除了欺骗,却还存在着太多的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