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离塔已然一个半月有余，回忆慢镜头般回放——趴在梯子上、置身于漫山遍野果树的海洋，睡眼惺忪地摘苹果，弹幕跳动着“回国后坐在教室里，肯定会分外怀念苹果的清香和烈日下清新的空气吧，哪怕彼时多么厌倦，多么彷徨不安。”在爱丽丝泉，每当聊天，若对方来自塔斯，内心像煮着“咕嘟咕嘟”的热汤，暖暖地升腾着——家乡的感觉，仿佛在某处留下了生活的足迹便有了羁绊，融进血液里，如此说来，我灵魂的碎片定然是飞向了不同的地方。
塔斯马尼亚，在多数不曾行走、久居都市的澳洲人眼里是“荒岛”，但于背包走天涯的旅人而言，美如“小新西兰”。塔斯人戏谑地称澳洲大陆为“the big island（大岛）”或“mainland（主岛）”，自己就是“the small island（小岛）”。澳洲人则会称塔州人是insects（昆虫），接近南极、以自然风光著称、以农畜牧业为生的小岛啊，并没有给年轻人提供合适的工作机会（果蔬采摘和工厂的流水线基本由背包客完成，澳洲人也承认自己太懒了），年轻劳动力纷纷出走，遍布澳洲各大省份，犹如生存繁殖能力极强的昆虫。
塔斯有三大城市，霍巴特、朗塞斯顿和德文港，许多人会选择飞机直达霍巴特，快且便宜，相较又是大城市；若是自驾旅行或是环岛，则可选择来回墨尔本与德文港的“塔斯马尼亚精神号”，有日航夜航之分，船票也随之浮动。
选墨尔本作为首站，有距离塔斯近的成分在，作为一个本科学航运的人，割舍不住对蔚蓝大海和漂泊在星辰大海中无限寂寥的向往，而且，塔斯距离南极近，凭只言片语的描绘和我天马行空的想象就足以放大我脑海中的比例尺，总之，奇妙的理由种种。
出师不捷却处变不惊
在台东书店打工换宿时认识的“自然系”男生威利在德文港的Costa农场摘“覆盆莓”，想着有个朋友可照应着，便揣着空空的荷包，抱着“农场好赚”的念头出发，选在了距离德文港10分钟车程的Latrobe Caravan Park住着，但出师有不捷，船班延误在先，不料网上预定的接送车半路引擎坏掉，无法抵达，我却出乎意料地淡定，甚至为原定要来接我的背包客不用费时光等延误的船班而消散了愧疚之感。不知是旅行的心境使得一切都变得奇妙，还是生活本是如此，只是我们活得太逼仄，忽视了许多美好，举手之劳帮了同舱的台湾妹子拿回钥匙，善意回答了善意——她的朋友开车将我送到了营地。
在亲爱的朋友们身上，我习得了多少美好的品质
营地的入口，是个小小的办公区加起居室，简单类比——小区门房大爷呆的地儿，营地的拥有者Gaven凭监控摄像和识人认物的本事保障着大家的安全。尚未自我介绍，凭预约记录，Gaven就已经判断出来我是谁。十分幸运，我被分进了一间木屋——旺季时，此地吸引着存钱、集二签的背包客，全盛时期整个营地的草坪上皆是搭帐篷的，再者是集装箱改造的多人间，不过上述都需要共享淋浴、厨房，不但和工作的背包客，还有开着房车四处旅行的旅人们；农场的工作都是求早的，若同一间的室友起早得厉害，轻质睡眠者不免增添烦恼。同样的价格下，木屋相较干净，有独立卫浴、厨房，虽说不在旺季，刚到就被分得，所以真是幸运。
彼时，耳道进水尚未痊愈，怀疑是否还影响了自己的判断能力。进屋，无头苍蝇般地乱转——转到了情侣间，怯生生地跟长发的日本男生打了个招呼，对方也不好意思，转眼我又脸盲了。退出，我的房间是四人间，推开门，里侧下铺坐着一个甜美的女孩子，个子不高，微胖，却很可爱，床头桌上零散地放着一些和风的小物件、大小的瓶瓶罐罐，看得出来是个精致的旅人。我自我介绍，顺带提了耳疾，希望不会因为我听不清发生了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她叫爱，从德文港大派对式的背包客栈搬过来，来自日本冈山，英文发音很好，日语的痕迹少，交流起来很少有障碍。爱对于食物有着高度的热情，甚至说，观察她饮食就能感受到莫大的快乐，她笑称自己的前任们多半是被她美味的料理所吸引的。日后，在爱的教导下，我们挖空心思地用数不清的苹果做苹果派、苹果酱、苹果饼干、苹果果汁、苹果松饼，日本的女孩子们甚至还用“苹果”作了我的日文名字，发音是“玲果”，很动听，有点像《夏目友人帐》里外婆“玲子”的名字。
相处的室友们，还有天真慢半拍、男生俊俏女生甜美的台东情侣，当他们终于抛弃了“覆盆莓”又刺手日薪又不好（原因很多：慢手、果不好）的工作换到了稳定时薪的洋葱厂却扬尘飞舞的挑拣流水线时，有时因下班时间晚大家都睡了，贴心的他们为了不让“吱呀呀”的木板和“轰隆隆”的管道声吵到大家，常顶着冷风和漫天繁星去屋外的公共浴室洗浴。
来自京都的女孩SHIORI，有着神奇第六感，疯狂喝酒聊天、悉心做料理、处处为他人着想，渴望挣脱日本传统社会中沉闷压抑的部分，并为找一个帅气的欧美男朋友苦练欧洲小语种。在她身上和之后的日本之旅，我感受到了被工作压榨的日本年轻人，下班后那种巨大的释放的疯狂，我对他们身上看似无穷的精力充满好奇，他们在日本和澳洲所呈现出的截然不同的状态，是释放呈现出的原本姿态，抑或是反抗？
再后来，又搬进一对日本、香港的情侣，明明是相处了一年的“老夫老妻”，却时刻让整间小屋子洋溢着粉红的泡泡，如冷冬手心的奶茶，抿一口，唇齿萦绕着芝士奶盖甜蜜的馨香。为帮女生庆生，男生专程从日本飞来，送上亲手画的油画肖像（还不是学油画的，只能说太有艺术天赋，眼神画得极好），女生工作时，男生则留在家里弹琴修车，为之准备餐点，怡然自得。
每天，用日文说“我回家啦”，总会有人积极地回应。
我从这些朋友身上习得了许多温柔美好的品质。每天开车一起接送我往返农场的日本情侣LEO和HITOMI，在露营地住着帐篷，随身带着咖啡壶，能泡不同品种的咖啡，甚至还可以拉花。一路上我从没有遇到过脏乱差的合租房，总是有人维护地像家一样干净。因此我特地从爱那里学了一句日语“你们真是温柔的人啊。”
亲爱的鸭嘴兽小镇，下雨天躲过的糖果店
房租一周一付，无押金，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澳洲的工资也是一周或双周结，通常周四、周五为发薪日，酒吧必然是人满为患的——忙碌后的放纵。
付完房租，当务之急自然是找工作，常言道找工作靠朋友，是国内外都不歪的理，“新包”缺乏信息渠道和旅行的经验，我却羞于腆着脸带着目的结交人群，单刀直入地像背包客里常被讨伐的一群人劈头盖脸地询问——工作好不好找啊？时薪多少？能介绍我去吗？……让人不自在，不过，这也是一个课题——在陌生环境的交流与沟通。好在营地是工作旅舍，常有农牧场、中介过来要人，Gaven会介绍工作给大家，当然，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安心。
营地出门左转，绕进林荫的小道——为纪念战争中的英雄而建，沟渠浅浅，栅栏的另一侧便是Gaven的caravan park，人影稀疏，说话声隔着栅栏传过来，竟像穿越了时空，明明前几分钟身在其中，这番角度，竟又让人产生奇妙的陌生感。小路两侧，邻人的宽大的宅子不松不紧地挨着：这家有孩子嬉戏的游乐园，似乎是两个好动的男孩子；跫音惊扰了不知哪家，犬吠打破宁静，这才注意到头上高高枝丫上的鸟正在“扑棱棱”地打架；那家茵茵的草地上，羊群闲散着，瞥了一眼我这过客，重又专注于美味多汁的青草；这家门前的花草疏于打理好久了吧，就连秋千也显示出疲劳之色，不过晾晒的大量衣物，似乎是个人丁兴旺的家庭……
晃晃悠悠到了镇上，极小的镇子，一条街从头走到尾，两边分布：带酒吧的旅馆、几家二手店、邮局、肉店、诊所、贵妇超市“IGA”（同样的牌子，比大型连锁超市coles和woolworths翻了几倍价钱）……再过去是小镇的体育场和公墓，不过百来米。我寻思着在镇上找寻工作机会，十点未到，加之有些店公休，街上走动的多是起早的老人家。“早上好呀。”迎来一个陌生却温暖的微笑，报之以微笑，擦身而过，受宠若惊，一句简单的“早安”刹那间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这是在熙熙攘攘的墨尔本“那么近又那么远”感受不到的，仿佛被灿然的向日葵撞了个满怀，点亮了一天的好心情。
流连于家居店，说话语气颇为轻松愉悦的女店主建议我去德文港找工作或是去游客中心咨询，道谢离开。
转身天空飘起了雨。
往前几步店家的彩色风车吸引了我，是糖果店——各色包装口味的糖果、巧克力和冰淇淋，甜蜜——色彩纷呈、高饱和度，还有一位银发的老奶奶，这样的组合，似乎可以成童话故事。躲雨于他人屋檐下，不语是尴尬的，瞥到案头有一中国风的装饰品，借此打开了话匣。格林奶奶讲她和先生在中国旅行的故事，讲她这一生在这条街上出生、恋爱、结婚生子的故事，讲她还是小女孩时便对这块土地产生了羁绊的故事……偶尔有客人进来，话语间能感受到温度。雨停了，格林送了我一支带手电和触屏功能的圆珠笔（在之后的公路旅行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并邀请我去看鸭嘴兽。
这是来到澳洲四个月后，第一次完整地和澳洲人进行那么长的对话，我感到非常快活。
优雅地老去
格林太太是我们的近邻，第一次拜访，我和爱带上了具有各自国家特色的小礼物，迎接我们的是爱撒娇的“毛小孩们”——或失明，然一旦听闻主人脚步就狂喜；或忙不迭地在自己窝里打圈圈。家中很温馨，装饰物色调柔美，有异域风情小物件点缀其中，看得出来主人是很富有生活情趣的人；开放式的厨房正对着花园——是格林太太施展园艺才能的地方，此时，尚有玫瑰绽放，明媚不张扬，与入秋之颓色势均力敌，春日里莺飞草长之时肯定饶有另一番趣味。
坐进格林太太的红色小轿车，望着她倒车、转向、开上大路，闪过一个想法：在国内鲜见（或许是我陋寡闻了）皱褶的双手握着方向盘，我掉色的印象中——老人家囿于狭窄的公寓房，为儿女操完心后又操孙辈的心；或是坐在敬老院里，一日日等待儿女的探望。格林太太的生活就像一幅历久弥新的油画，任岁月拂过，饱和度还是那么强烈；后者却似乎蒙上了灰；如此看来，跳广场舞的大妈大爷们倒是活出了姿态。
格林太太跟我们讲她的家人，去往国家公园的路上还带我们拜访了她的孙女，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友好，多么亲切啊。不过有时候人真的很奇妙，一番谈话，打破了一层隔膜，瞬时从“天涯”变成“咫尺”。
小镇以鸭嘴兽著称，鸭嘴兽生性害羞，对声音极为灵敏，一般在清晨或黄昏、夜间，人声稀少的时候出没，因此能遇见它们是幸运。若想确保万无一失地窥其尊荣，只怕需要买票去动物园了，于我而言，失了野趣。我们移步换景，死死地盯着湖面上出现的一切水纹、气泡，期盼能被它们“翻牌子”。
说是国家公园，“公园”二字太束缚，也把自然框死了，不如说是“自然保护区”。区内，古树参天，直插云霄，南半球、塔斯马尼亚特有的植被密布，植物学家肯定会因此兴奋的，我对自己的“自然失语症”感到羞愧，风过，沙沙，奇特的是，经格林提醒，方才察觉林子太过安静——几乎不闻鸟鸣碎语。
我问格林太太一个常见的问题：“碰到蛇怎么办？”
格林太太叫我不要担心，从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就在这片森林里走动，从没有发生意外，她说：“蛇其实更害怕人，听到人的脚步声，它们就会跑开；只要不踩到或激怒它们，不会有事的。行走在草丛中，留心脚下就好。”
一边走，她一边给我们讲解林子里的植被，就像她小时候，父亲在森林里跟她讲述一样。尽管植被的一些英文词汇让我听得云里雾里，但我感受到她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骄傲。她说：“我的出生、成长、结婚生子都在一条街上，我的丈夫也是在同一条街一起长大的。”她的描述仿佛让我穿越回了半百年前。“虽然旅行去过一些国家，终究觉得这里最好，你看，这片森林就像我们的后花园，夏天孩子们还可以在河里玩皮划艇、来这里露营……”格林太太的心很静很静，就像她的花园一样，有着森林的颜色、花草的芬芳，还有鸟儿的灵动。在一些人还在寻找故乡的时候，有另一撮人发现——家乡便是原乡。
在塔斯呆得短促，往后因上工忙碌，不太有机会再拜访格林太太；但每当经过她甜蜜的糖果屋，看着她端着一杯咖啡，沐浴着阳光，坐在店门的铁艺椅子上聊天，那份怡然优雅的神态，叫人难以忘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