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的记忆
头一回尝西瓜是啥时候?早叫岁月磨得没了踪影。可只要一咂摸这事儿,就像老城十字街的铜铃铛,“当啷当啷”在心里晃悠,满是念想,又泛着一股说不出涩涩的滋味儿。
俺六岁那年仲夏,随军跟着爹一路颠到了大西北陇东巴家嘴。那黄土塬上的沟沟壑壑,密得跟俺娘纳鞋底的针脚似的。住的窑洞可神奇咧!冬暖夏凉可舒服。最勾魂儿的是,隔着一道深沟,对面山根下的那片瓜地,西瓜挤得跟庙会里的人堆似的。站在窑洞口,风一吹,甜丝丝的瓜香直往鼻子里钻,馋得俺直冒口水,成天掰着指头盼吃西瓜。
一到月黑头,山沟对面比老城的庙会还热闹!铜锣敲得跟打雷似的“铛铛铛铛”,俺搂着娘的胳膊直晃悠:“这是唱哪门子大戏?吵得人骨头缝里都不得安生!”娘就着油灯纳鞋底,银针在灯影里飞:“抓偷瓜贼哩!你没听喊捉獾?那家伙圆得跟灌汤包似的,脸上两道白毛,精得能成精!专挑裂开缝的西瓜,吃饱了,还不忘偷抱一个西瓜团成球,骨碌碌滚下山去,看瓜老汉拿烟袋锅子直敲地,拿它没办法!”俺眼睛瞪得溜圆:“娘,西瓜甜得能齁死人不?”娘用指头戳戳俺脑门:“明儿就蹚沟过去,给俺娃买俩解解馋!”那晚,俺梦里啃着西瓜,甜得直蹬腿,笑得口水把枕头都洇湿了。
谁承想,第二天天刚麻花花亮,事儿全变了!看着对面瓜地近得能瞧见瓜藤上的大西瓜,可非得顺着羊肠小道下到沟底,再喘着粗气往上爬。俺正踮着脚盼呢,就听对面扯着嗓子喊:“狼来了!打狼啊!”跑出门一瞅,好家伙!一只大灰狼蹲在瓜地里,爪子按着西瓜“咔嚓咔嚓”地啃,尾巴还得意地晃悠。俺娘吓得脸煞白,攥着俺的手直哆嗦:“老天爷!这还咋去!”那年夏天,西瓜就在眼皮子底下,俺却只能咽着口水,心里直埋怨:这獾和狼,活得比洛阳城穿绫罗的阔少还舒坦!
我十二岁那年冬,雪花飘得跟老城牡丹花瓣似的,俺们又回了老家。夏天热得柏油路都要化了,西瓜是常见了,可日子还是紧巴巴。俺和小伙伴常去捡瓜皮。有回放学路过瓜摊,看人家吃瓜,俺和小林子馋得直咽唾沫,脚像生了根似的挪不动。等人家一走,我俩跟抢绣球似的冲过去,捡起瓜皮用一根柳条串起来,提着撒腿往家跑,跑得汗珠子扑簌簌往下掉。奶奶见了心疼地说:“看把俺娃跑得跟头叫驴似的!”转身就把瓜皮切掉,只留下百的部分洗净切丝,撒上盐,滴几滴小磨香油一拌。那脆生生、香喷喷的味儿,就着糊涂面,俺能呼噜呼噜扒拉三大碗!
一提西瓜,俺就想起姥爷。姥爷在老街一头卖熏鸡,常看到他坐在长凳,另一只脚踩着长凳,就着鸡爪子喝两口老烧,脚还跟着哼曲儿打拍子,那个逍遥自在,他啃着鸡爪,我就站在一边呆呆看着,馋得直咂嘴。我九岁那年深秋,姥爷突然病倒,水米不进,可愁坏了外婆。有天晌午,姥爷突然念叨想吃东西,可把外婆高兴坏了:“想吃啥?我给你做”。姥爷慢慢腾腾蹦出两字:“西瓜”。这可把外婆和家人愁坏了。已是深秋时节,上哪找去?全家急得跟没头苍蝇似的,跑遍了老城的街巷,问遍了关林的市集,整整两天三夜,才好不容易从南阳寻来俩西瓜。等捧到姥爷跟前,他的手却已经没了力气,嘴张了又张……
打那以后,外婆年年在地里种西瓜。麦收时我和哥就去帮助外婆收麦子,老远就能瞧见滚着圆滚滚的西瓜。外婆看我们来了,先选一个大西瓜一刀切下去,“咔嚓”一声,红瓤黑籽,甜汁直往外冒。收完麦回家时,外婆总把西瓜用粗麻绳网兜吊在自行车上,拍着俺的背说:“慢慢走,路上渴了就啃!”那沙甜的滋味,是外婆的爱,成了俺心窝子的最暖、最疼的念想,一辈子都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