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这片大陆，有1347块森林。我居住在其中一块。
我是一只山羊，在彩云森林小学念二年级。我妈妈在一家饭馆做服务员，她很辛苦，每天很早起床，很晚才能睡觉。我希望妈妈以后做轻松一点的工作。我爱她。”
“小山羊这篇作文《我妈妈》写的非常不错，语言流利，情感真挚。”孔雀老师手里拿的那篇文章正是我写的。此时的我正骄傲的站在褐色木质讲台上，沐浴在同学们炽热羡慕的眼神中，接受着老师如沐春风般的表扬。接着我毕恭毕敬的接过作文本，小跳跃式的奔下讲台，今天阳光极为灿烂，光线透过窗户上玻璃，一缕一缕的洒满课桌，暖洋洋的。
“我们老师表扬我了。”身体还未进家门，按捺了一整天的声音早早的传到屋里。妈妈今天休班，其实她从几天前就待在家里了。我特别开心，这样妈妈就可以休息了。以前妈妈休班，都会带我去商店，买橘子味的糖果，青草味的蛋糕，柠檬味的汽水。但这次，妈妈有些不开心，做饭的时候会将盐放成糖，洗衣服的时候会不加水，不加洗衣粉的启动开关。
“哦。”妈妈果真用这样毫无生气的语气回复我。她依然窝在那铺着粉色大花床单的沙发中。
我知趣的默默钻进了屋里。
2.
我拿出作业本写绘画作业——画一个好朋友的画像。我的好朋友美美，她有着棕红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更偏向枣红色，脖子上总是系着从我们这里最高档的商店买来的一朵漂亮的粉色蝴蝶结，蝴蝶结的翅膀上，点缀着会闪烁的小水晶。
正当我要给美美的那双鲜红色的小皮鞋涂颜色的时候，屋门咣当一声被推开，我感觉到蜷缩在沙发中妈妈的身躯忽的一震。
是谁？心中莫名的不安和忐忑，似乎这开门的声音，就是最近一直压在妈妈心头的石头，也是笼罩在家中的阴影。我抬着椅子，不让它发出的声音，蹑手蹑脚的到门边将门裂开了一道缝。客厅里昏暗的灯光一瞬间涌进卧室，又被明亮的白炽节能灯赶了出去。卧室门在打开的瞬间，被门外一股不可抗争的力气关上。是妈妈，她那双愁云满布的眼睛，在我的脸上扫了一眼，就将我关进了卧室。
她有秘密。
我将耳朵趴在门上，像一位训练有素的监听者。
“你们怎么又来了。”妈妈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像是在寒风中冻过了一般，发着抖。“我什么都不知道。”语气在咬“什么”两字的时候，我听出妈妈的声音带了哭腔，但不明显，因为里面更多的是坚韧。
来人没有说话，只有桌边那把厚重的实木椅子发出钝钝的拖行的声音，他坐下了，我感觉到了。他的气场透过门缝，涌了进来。“上头让我来再确认一下。”声音是慵懒的男低音，浑浊又令人毛骨悚然。这声音使我的毛发竖立来，他会不会打妈妈，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你最好听话，否则……”声音没有再继续，语气里是威胁的意味，后面的话也不必讲出口。
“我明白。”妈妈的声音低弱，她的心颤抖着。
接着又是一声“咣当”的关门声，那人离开了。我悄悄的打开门，露出脑袋，看到了妈妈那张苍白的脸。
3.
我快速回桌上拿起那张尚未画完的画，看到这个，妈妈应该会开心一些吧。
我撒娇的赖在妈妈怀里，指给她看我的好朋友美美。告诉她美美今天穿的是绘有金黄色向日葵的白色连衣裙，裙摆的褶皱上都有一朵小小的向日葵纽扣。她还穿了一双亮红色的皮鞋，我还没来得及图上颜色。
妈妈却似乎并没有听见我说话，她的目光停留在画纸中美美的脸上。眼睛里有一丝疑惑，又有一丝恐惧。
这个时候，刚刚送走坏人的门，又响了，轻轻的敲门声，还是吓了我一个激灵。
门口是一位绵羊阿姨。她的眼睛红彤彤的，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眼泪把眼睛腌制成这种颜色。“求求你，告诉我真相吧。”绵羊阿姨在妈妈打开的门边，说出的第一句话让我糊涂。
妈妈眉头皱了皱，眼睛里满是狠绝，她作势要关门，这样气势的妈妈，我是头一次见，似乎她是在赶走一种会带来霉运的东西。与刚刚同可怕陌生人说话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
绵阳阿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动静之大，屋顶的灰尘都被震慑了下来，在空中打了个旋，又尘埃落地。她一边阻止着妈妈关门，嘴里面都是恳求的声音，一边从一封边角已经破烂的牛皮纸信封中掏着什么——是一张照片。那照片从袋子掏出来的瞬间，滑落到地上——里面是一只普通小绵羊的模样，普通的眼睛，普通的鼻子，发型都是极其普通的。
我见过她。
轰不走绵羊阿姨的妈妈，转身将我轰进了卧室。
“你怎么又来了！”语气里满是不耐烦，“我什么都不知道！”妈妈已经在愤怒的边缘游走。
“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求求你理解一个当妈妈的心情吧。我的孩子太可怜了。”绵羊阿姨的嗓音沙哑悲痛着，一个个字，像是能从墓地里渗出血来。
我透过门缝，瞧见了妈妈那张似张非张的嘴，她想说出一些事情，可她又不能说。
绵羊阿姨不断哀求着，书本里教的自尊，骨气，傲气，这个阿姨通通没有，有的只是卑微，乞求，被刀刮过的嗓音，源源不断的眼泪。
妈妈的眼睛扫过我遗留在客厅的那副画像——好朋友美美的画像，那是一只漂亮的狐狸。她的眼睛在这幅画上又盯了许久许久，目光突然从画上移开，看向了正在扒门缝的我。我吓了一跳，赶忙将门关紧。
然后听到妈妈艰难的清了清嗓音，那嗓音艰涩，干涸：“我……见到他们……起了冲突。”说完这句后，没等绵羊阿姨再度开口，妈妈突然爆发的力量，将绵羊阿姨推出门外。“我见到他们起了冲突。其他的都不知道了！你不要再来了。”
很久很久，我呆在卧室里，观察窗外的夕阳一寸一寸的沉了下去。客厅里空旷死寂，似乎连喘息的声音都没有。
连接迎来两次客人的门，又响了，这次是转动钥匙的声音——爸爸回来了。
我飞奔出去，扑在爸爸怀里。傍晚这些事，让我心里有些委屈。妈妈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妈妈了。
而妈妈，满脸愧疚的望着爸爸，眼睛里都是泪水。
“你说了？”爸爸轻轻的放下我，声音温柔的询问妈妈。
“嗯。”妈妈用鼻子里的声音回答，同时头更低了，像我做错了事受罚一般的模样。
“也好，省的良心受到煎熬。”爸爸又一把抱起我，顺手将公文包放在了门边柜上。“工作没了再找，不怕。”爸爸的声音很轻，语气里却有无穷的力量，像一把勇气之刃，将笼罩房间的阴影，劈开一道大大的裂缝，顿时阳光从缝隙中争先恐后涌了进来。
此时的妈妈呜呜的哭了起来，泪水在她捂着脸的手指缝中肆意流淌。声音里没有悲伤，反倒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发泄。
4.
睡觉的时候，那张照片上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那是一个很好的姐姐，她给了我一个橘子味的泡泡糖
那天我到饭馆等妈妈下班。这个姐姐和一只狐狸，狗熊，豺狼在一起吃饭。我看得出绵羊姐姐并不开心，她低着头，对所有的问话都不搭腔。土黑色夹杂着土棕色皮毛的豺狼一跃而起，啪啪的巴掌打在了绵羊姐姐脸上，顿时脸上出现了血红色的印子。
我慌张站起来，妈妈这个时候出来，一把将我拉近了后厨。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
梦到绵羊姐姐跑啊跑啊，后面的狐狸，狗熊，豺狼追啊追啊，绵羊姐姐跑到了一座高耸的悬崖边上，激烈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乌云黑压压的似要吞噬大地。绵羊姐姐瑟瑟发抖的站在崖边，警告着这些追她的人。豺狼他们咧着嘴笑的渗人，依然步步紧逼。绵羊姐姐脚下一颤，瞬间从崖顶消失了。
我“啊”的一声惊醒，妈妈正拉开卧室的窗帘，告诉我，该去上学了。
我清晰的记得梦中狐狸那双冷笑的眼睛，她说：我爸爸是森林长，死一只绵羊，就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5.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上学时，孔雀老师处处针对我，鸵鸟教导主任都跑到教室门口打量着我。
我心里挺紧张的，仔细想了想也没有做错什么事，便安慰自己是错觉，一切都是错觉。
午休时，孔雀老师拉着我的衣领，将我拽到了办公室。我内心极不情愿，因为这件裙子，是妈妈刚刚给我买的，这样拉扯岂不拉坏了。还没等我腹议完，就瞧见了早已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红着眼睛的妈妈。她同教导主任激烈的争论着什么。
见我进来，妈妈停止争论，将我揽在身边。
“山羊妈妈，实在不好意思。小山羊学习成绩实在糟糕，不适合我们学校的进度。要不，您在给她重新找个学校？”教导主任循循善诱的语气，让我一瞬间有些愕然。
“孩子考试成绩都是优秀，昨天的作文，孔雀老师还表扬她了。”妈妈不卑不亢的反驳道。
教导主任不动声色的瞅了一眼老师，老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头顶的翎毛颤动了一下：“山羊妈妈，不要误会，那不是表扬，那是对后进生的鼓励。可小山羊，功课……是在太差了。”
老师在胡说，她明明表扬过我，说我成绩棒，作文写得也棒。我愤怒的浑身颤抖，她教导过我们要诚实，为什么她要说假话？
妈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似乎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定。她紧紧搂住愤怒的我，不由分说的带我离开了教导处。“知道了。”将落寞的声音留在了办公室门口。
我们没有走回家的路，而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有百灵鸟姐姐，杜鹃阿姨，白头翁叔叔，还有黄鹂鸟哥哥。他们聚集在森林长的办公室门前，叽叽喳喳的讨论着什么。
见到妈妈，他们轰的围了上来。
“他们没有吵架，都是很友好的在吃饭。对，没有吵架。一切都很和谐。”妈妈的声音干巴巴的，像一位演技不好的演员。人群外，我看到森林长——狐狸先生眼睛笑的弯弯的。
对不起，你为了你的孩子，而我，也想保护自己的孩子。
6.
我又回到了学校，孔雀老师，鸵鸟教导主任，笑脸盈盈的送我进了教室。发生的这一切，都让我来不及思考，也思考不明白。
月底的时候，老师竟然破天荒的发给了我一张奖状，那原本可是只有我的好朋友美美才有的殊荣。
我兴高采烈的将奖状捧回了家，指着奖状上的字：“妈妈，这个是见义什么为，这个字我不认得。”
妈妈捧着奖状，一滴硕大的眼泪，顺着脸颊滴了下去，正好滴在我不认得那个字上，连同后面的那个“为”字，一同化作了一滩污水，再也辨认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