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刚上初一。
那天早上,我实在是没有力气起床,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感觉很冷。我把身体紧紧地裹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蜷在床上。
我朦胧中听到了父亲吆喝我起床的声音,我没理他,哼都没哼一声,不一会儿,一只大手摸到了我的脑门,随即一声轻呼,“没得命了,这么烫的呀”!
父亲把我连拉带拽地从被窝里拖了起来。
一碗粥已经已经端到我的面前,我哆哆嗦嗦扶着碗,喝了一小口,“苦的”,我又把碗推到了一边。我的胃里堵了东西,好像是昨天吃的饭食一直没有下去一般,我干呕了两下,呕出半口又酸又苦的粘液。
父亲带我去了村里的诊所,我被诊断为黄疸肝炎,村里的医生是祖传的中医,他给我配了一包包的中药。
从诊所回家,需要经过学校。父亲让我拿着那些药包,自己则走进学校去帮我请病假。
瓦舍村是个神奇的村庄,而学校就是它最神奇之处。
瓦舍村有九个组,每个组都有名字,胜利、马沟、东王、南场等;而周围的其他村,最多也只有四个组,都是以一组、二组、三组来命名。瓦舍村的房子盖得很整齐,每个组都是横排八个,竖排八个,形成规则的方块,每个组之间隔着很小的空地或一条小河;而其他村的居民,都是在河边一字排开,或横或竖,零零散散。
瓦舍村最神奇的是它有学校,有小学,有初中,甚至几年前还有高中。所以周围六个村的孩子从五年级或者初中开始,都会合并到这里来上学。所以,五年级和初一的时候,学校会来一批新同学。认识新同学,或是被新同学认识,充满了乐趣,令人兴奋。
这次新来的同学里面有几个和我一样矮小和爱玩的男生,我正在想法设法让他们更了解我,希望他们能更快加入到我的圈子里来。还有一个长相甜美而性格活泼的女生,我也正在设法与她接近。
这些乐趣和兴奋要中止了,设想好的计划也不得不搁浅,都是这该死的会传染的黄肝炎造成的。
随后的一个多月,我每天早、中、晚自己在院子里用两块砖头架起药罐,熬好中药后箅到碗里,稍微放凉以后,一口气喝进去。养病期间不能吃荤腥,每天都是焖豆腐、青菜汤。
两天以后,我已经感觉不到身体上病痛,孤独和寂寞却成了新的病痛,我感到自己仿佛被囚禁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一般。
下午,父母已经离家,我把椅子搬到门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留意着旁边小路上的动静。偶尔有人经过,也只是匆匆而过,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状况,索性把自己关在屋里,让两扇门错开留出一个不大的缝隙,这样我能从里面观察到外面的行人,而外面的人即使仔细看,也发现不了我。
我观察了几天,发现来来回回次数最多的,还是那辆红白相间的摩托,还有那只总跟在后面的大黄狗。那是村子里第一辆摩托车,只有村长才有这样的经济实力使用。我想,村长既然是村里最大的官,其他方面也应该是最好的。
村长家其实离得不远,我甚至能听见他家狗的叫声。在我的脑子里,村长家的所有东西都是大大的,房子、家人的个头、车、狗,都是村里最大的。村长家年纪最小的女儿小香,就比我大两个月,却比我高了半头。
父亲时常去村长家串门拜访,这让我很看低他。“常去村长家的都是组长、会计、主任之类的,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呢?”我是这样想的。
村长家的房子,我只去过一次,是母亲指使我去叫父亲回家的。
我在村长家门口向里张望,那只大狗狂叫起来,它每叫几声,就停下来,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张着嘴吧,露出令人恐惧的獠牙。它狂叫的时候,头会抬起来,把张开的嘴巴直直正正地对着我,好像是要直冲过来一般,我的害怕达到了顶点,我想拔腿就跑。父亲指导过我,遇到狗不能跑,越跑狗越追你。
小香和村长老婆喝止了那个畜牲。“是小辰”,小香向屋里通告了一下,我小心翼翼走进去,生怕再惹恼了那个畜牲。那一年,我和小香都是十岁,从那之后,我便厌恶了狗和养狗的人,养狗的人家我都不会去,我不能忍受进门之后首先遇到的是一只会叫的狗。
村长家地上铺着青砖,屋里的长条台特别长,从东墙一直到西墙,条台上布满抽屉和柜子。条台后面的墙上正中间是一块巨大的玻璃镜子,恰好对着大门,整个屋子显得干净明亮。我当时心想,这大概就是地主家应该的样子了吧!
那时候有好事的大人们经常戏弄我,“把小香给小辰做老婆吧!”我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们脸上来两拳,心中发誓,绝对不会要“地主家的小姐”。我们那时就是这样说小香的,其实小香还是我同班的同学,她并不招人讨厌,倒是她的地主老子和大少爷哥哥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样子,十分令人憎恨。去了村长家之后,我更加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会到这个高我一等的地方来,我的自卑达到了顶点。
所以,我现在每次看到村长骑着摩托经过,都幻想他会被路上翘起的砖头绊倒,脸朝下摔个四仰八叉,摩托车也经过几个翻滚,碎成一个个的零件。还有那只大狗,我曾幻想过一千种方法来杀死它,用绳套住它的头,把它吊在树上,用木棍打死;用鱼叉直接插入它的心脏;在食物里掺进毒药把它毒死……
这天,我看到了庆子,“他不是和她老婆一起躲起来了吗?他怎么回来了呢?他不怕村长找人抓他吗?”
庆子家就在隔壁,母亲告诉我,庆子老婆又有了,已经躲出去了。为此,村长还带人到他家闹过,叫嚣说:“要么去流产,要么缴罚款,要不然村里就把你家房子扒掉。”模样丑陋而凶狠,令人不寒而栗。
我的担心变成了事实,庆子真的被村长带人堵在了家里,围观的人也逐渐多起来。
面对村干部们的包围,庆子采取的是耍死狗的策略,不管对方怎么说,他就是一句话,“刘红不在家”。庆子的老母亲堵在门口不让干部们进去,她痛哭呼号,谴责这些干部“婊子养的丧良心”。
傍晚,父母放工回来,我把下午的情况告诉他们,母亲赶紧过去把庆子家的小云子领到家里来吃晚饭。小云子是庆子的女儿,六岁了,听母亲说,之后刘红又生过一个,也是女儿,送给了别人。母亲念叨说:“这次也该生个男的了,要不然还得送人。”
那天,外面的人一直吵吵嚷嚷闹得很晚。半夜,我迷迷糊糊中听到母亲小声叫我,“小辰,你起来出去看看,看有没有干部在看着”。我“哦”了一声,一骨碌坐起来,麻利地穿好衣服。
我像个侦查员似的绕着庆子家查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母亲带着我,来到庆子家的窗户前,轻轻用手指磕了两下窗户,“庆子,庆子。”庆子像早有准备似的轻声回应,“来了”。
庆子开了门,微微的月光下,衣服穿得完完整整,不像是刚从床上起来。
母亲说:“人全走了,你也赶快走吧!”
我这时才看清,庆子拿了个大包,鼓鼓的。
母亲又问:“什呢时候生啊?”
庆子回答说:“说是就这个两天,这不我赶紧回来拿些东西的。”庆子提了提手里的大包。
庆子摸了一下我的头,问道:“小辰身体好了?”
我赶紧回答说:“好了!”
母亲说:“已经没事了,小孩子生病好得快!”
母亲又说:“小云子和大奶奶,我们会照应着的,你先快走吧!”
庆子没有再啰嗦,使劲将大包提起来,用力甩到肩膀上,走出了家门。
我和母亲跟在后面,看着庆子逐渐消失在夜色里,母亲嘀咕了一句:“这回是个男的就好了。”
周围又恢复成了寂静的一片,刚刚发生的一切已经完全消融在这浓浓的夜色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夜半的雾气开始升起,影影绰绰的乡村大地模糊一片。这时一小声脆脆的鸟叫传来,我无法辨别这鸟叫来自什么方位,也想象不出它有多远。雾气用细小紧密的颗粒布成了无法突破的屏障,那只鸟却能在这屏障中,准确捕捉到瞬间出现的空隙,将鸣叫声径直送入我的耳朵,多么敏锐的观察,多么精密的计算,多么迅速的反应啊!
第二天一早,村干部们老早就来堵门了,但他们发现庆子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和一个胡搅蛮缠的老太太,他们只得灰溜溜地离去。我兴奋地为昨夜的伟大行动喝彩。
六、七天之后,庆子和刘红回来了。
他们是坐了一条小船回来的,我跟着热闹的人群去河边围观。那是个没有棚子的水泥船,船舱里铺了草和被子,刘红就坐在被子里,怀里抱着小宝宝。岸边的人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是个男的,五天了。”
最开心的当然是庆子的母亲和女儿,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庆子回来,就预示着,他已经承认超生的事实,同时也意味着他必须缴纳两千元的罚款。
庆子东借西借凑了一千元,但干部们不依不饶,非要把他家的猪和粮食弄去卖了。
这一整天,外面都是闹哄哄的,我关了门,扒着门缝留意着外面的情况。老太太还在不依不饶地号哭谩骂,庆子却把母亲劝回去,还帮忙把猪抬出去卖了,把粮食抬出来称重。真是应了那句“超生一个倾家荡产”的话。
村长不时从门外来回走过,那只令人憎恨的大黄狗总是形影不移地跟着他,我杀心骤起。
我拿了半块晒干的米饭饼,掰成小块放在一只破碗里,然后倒了些敌敌畏在饼上,等饼吸收了药液之后,再倒上中午吃剩的炒猪肝汤汁。那个畜牲游荡到门口的时候,我从门缝里扔出去两块饼,那个畜牲轻轻闻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吃掉了毒饼。我无比激动,陆续地把十几块饼都扔了出去,那个畜牲吃掉了所有的饼。
我迅速把制毒的破碗和小木棍丢进了粪坑。我躺在床上前前后后回忆着整个过程和每个细节,这是我谋划已久、在脑子里演绎过很多遍的除害方案。
我心中充满恐惧,脑子里不停出现各种坏的结果。我想到了高大的村长站在我家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父亲的鼻子,咆哮大骂;我想到了我被地主和大少爷揪住衣服,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地扇;我想到了母亲泣不成声,父亲跪地求饶,可怜而卑贱。
我从门缝向外看,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我坐在椅子上,全身不停颤抖,眼泪不由自主流出来,慢慢地我哭出声音来,那不是抽泣,而是小声哭泣。我十分后悔刚才的行动,但事已至此,我任由自己小声哭泣,我使劲握紧双拳来抑制颤抖。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熬过那段时间的,我应该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汗水湿透了全身,我使劲耸了耸肩膀,使衣服不会紧紧地粘在身上。我头脑逐渐清醒起来,确定投毒事件是事实,而不是梦境。
我鼓足勇气拉开们,让门外刺目的光线尽情地笼罩住我,我像一个新生儿一般感受着外面的世界。
外面人群已经散去,只有老太太骂骂咧咧的喋喋不休还不时传来。
傍晚,上工的人们陆续回来,路上也热闹起来。父亲和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熬好了草药准备喝下去。他们问我隔壁家的情况,我说了大致的经过,这和他们从别处听来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吃过饭以后,弟弟出去疯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是冲进来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哥,小香家的大黄狗要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简单地问:“怎么要死了呢?”
他煞有介事地描述道:“说是吃了谁家的耗子药了,瘫在地上口吐白沫了。”
我一阵窃喜,心想,耗子药里应该也有敌敌畏的。
我脑子里做了剧烈的斗争,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走,去看看。”我做了决定。
还有几个人在村长家院子围观,我站在院子外面的路上,听里面出来的人说,“已经把腿绑起来了,怕发起疯来咬到人”。还有人出来说,“估计活不成了,光剩腿子蹬来蹬去的了”。
回家后,父亲和母亲也在议论此事。
父亲说:“现在的耗子药,耗子毒不死,这么大个狗,竟然能毒死掉了。”
母亲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死掉也好,这么大个畜牲,哪天要是咬了哪家孩子,那可真是不得了的!”
父亲说:“你晓得个屁,那狗子就是看见生人叫得凶,其实不咬人。”
母亲不服气,说:“不咬人?连村长自己都吓得把腿子都绑了,还不是怕咬人啊!”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反向假设的招数。
父亲被说得哑口无言,这是母亲为数不多的在辩论中打败父亲,我不禁暗自为她欢呼。
我仍然惴惴不安,没有看到最后的结果,我始终担心事情会出现什么变数。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行,我还是得去看一下”,我悄悄地出了门。
我从村长家门前走过,里面并没有狗叫声传来,我稍微轻松了一些。我发现村长家厨房的灯还亮着,我下定决心一探究竟。
我像猫一样,从另一边绕到厨房的后面。深夜的乡村一片宁静,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这里的地形我十分熟悉,厨房后面是一条小河,小河边有几颗矮树和一片杂草。我蹑手蹑脚来到村长家厨房的窗下,背靠着墙。我把听觉发挥到极致,却听不到任何有效的声音。
我双手扶住墙,以极慢的速度探头往里看。我看到了一盏油灯放在桌子上,同时仿佛有倒水的声音。我把身体慢慢往上升,以便能看到地面的情况,我看到了小香,她正在坐在桶里,用毛巾沾了水往身上擦。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我慢慢移动头部,调整角度仔细往里看。
厨房窗户的玻璃并不是很通透,油灯也并不明亮,但我可以肯定,我看到的是小香,而不是别人,我认得她不长不短的头发,也认得她的脑袋来回摆动的样子。
厨房的另一面响起了声音,“小香,你快的洗”。我吓得赶紧缩了头,猫在窗下一动不动。
“嗯呐”,小香答应了一声,没错,就是小香的声音。
院子里又传来大少爷的声音,“爸,大黄不动了”。村长在屋里嚷嚷着说:“你别去弄它,由它去了。”
我一直猫在窗下,一动不动,等听不到有人走动之后,我按原路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就听父亲在门口说:“村长家大黄狗死了。”
母亲回应道:“死掉了好!”
我悬着的心终于安稳地落了下来,我坐起身,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来笑意。
我赶紧起床,早早熬了药喝,然后站在路边等着小香上学路过。
小香过来的时候,不长不短的头发,脑袋随着脚步的节奏左右摆动。
“小香,你家黄狗是真死了?”我装着安慰她的样子。
她满脸失落的样子,不像往常那样的笑眯眯,却也表现得很平静,“是真的死了”!她说,听上去好像并不十分在意。
她走近我的时候,问我:“你病好了差不多吧?该去上学校了吧?”
我回答道:“还有两包药,吃完我就能去学校了。”
我看着她渐渐走远,不长不短的头发,脑袋一摆一摆的。
下午,太阳升到了头顶位置,晒得人身上暖洋暖。我把门敞开着,自己则走到靠路边的位置,倚在墙上。路上不时有行人走过,认识我的人会跟我打招呼,他们都问我同样的问题,“还有几天能上学校啊”?我也是同样的回答,“还有两天”。
暖洋洋的太阳晒得我直犯困,我躺上床,很快就入了梦想。我梦到了小香,她留着不长不短的头发,脑袋一摆一摆地向我走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看见了她的头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连发丝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醒来的时候,第一次发现自己尿湿了裤子。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吃完了所有的草药,我的身体也完全恢复了,我回到了学校。
离开了一个月,这让我对学校的一切有些许的新鲜感,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一个新的世界,让我来重新认识它!
那些小伙伴还在,他们并没有因为黄疸肝炎而与我产生隔阂,他们迫不及待地告诉我这个月里的奇闻趣事。
我喜欢这些小伙伴们,我想把我的故事讲给他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