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日

这是一颗坏了的太阳。

它坏了有些时候了,现在照耀我们的是一颗人造的紧急备用太阳。光芒没有那么亮,走在路上恍如隔世,如白夜孤行。

联合国连夜商讨修复事宜并召开紧急招投标会议,中国的后羿有限公司、土耳其的阿波罗有限公司、英国的日不落有限公司均参与投标。

“这太阳本来就没坏,我国的太阳怎么会坏?是你们太坏,才觉得它坏了。你们全都是!有!病!”英国代表越说越大声。

“太阳是神,太阳失身了……你们不能玷污它!噢,伟大的神灵您到底怎么了……”土耳其代表双膝跪下,抬头望天,泪花闪闪。

“你们都不想修,那还来招投标干嘛?干脆我射了它!”中国代表一言惊醒众人,联合国会议主持连忙把话题扯回太阳修复事宜。

“大家投票吧,中标者将获得修复太阳这项伟大事业的权利。”

三方代表各投了自己一票,联合国主持投了中国一票。中国中标了!

国家电视台马上直播这则新闻。在荧幕前等候已久的中国人瞬间沸腾起来,纷纷跑出家门,万人空巷,手拉着手歌颂太阳的陨落,中国的崛起。

“我的太阳!我的日……我日!日啊!”人潮中一名诗人行吟着,突然不慎被人绊倒在地,这时他的音量和感情达到了巅峰,在人群的脚掌下竭斯底里地吼着。

“这首诗以悲怆的口吻,诉说了诗人对太阳和祖国母亲的饱满热情,感人肺腑。”路人甲说着,刚刚踩上诗人的后背。

“我倒认为这里面充满了复仇的暴力和隐晦的色情。”路人乙反驳。

后羿有限公司的办公室里,老板挺着将军肚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笑眯眯地说,“大家都知道……去太阳并不容易,我们只能送一个人过去。那里很热,为了保证修复事业成功和个人的生命安全,我们要有一个科学的选拔方式。”

说完他领着员工走进市里最大的桑拿房。百余平方的桑拿房里挤了几百号人,还没开蒸所有人已满脸通红。

“希望大家能理解我的决定,为了保证筛选过程客观科学,我们采用控制变量法,大家挤在同一间桑拿房,减少变量。这样的话,谁最后一个走出桑拿房的,理所当然就是最耐热的人,最有资格代表我司出发。现在,比赛开始!”

五分钟后,不少人陆续走出房间。他们的头发尽湿,裹在身上的毛巾滴着水。

一小时过去了,里面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他们全部在蒸汽缭绕中静坐,双目紧闭,只因一睁眼就会有无数的汗水争先恐后灌入。

两小时过去了,透过玻璃门看去,在近百度的高温下,光线产生了折射,房里的一切不停扭曲变幻,热浪透过门缝不住袭来。

七小时过去了,玻璃门被缓缓推开,一大波水雾夺门而出,过了好一阵子,随着气雾散去,这才逐渐显出有个人立在门旁。他正想微笑,结果发现由于脱水和四溢的蒸汽,自己的手掌皮黏在了玻璃上,扯不下来了,像一张干燥的白纸贴在湿漉漉的墙。

他耸耸肩,气游若丝,“给我的手浇点水,不好意思,黏住了。”

“你谁啊?”众人一边浇水一边询问,完全认不出眼前这名面色干黄,瘦骨嶙峋的同事。

“我是刚来不久的食堂师傅小灿。”小灿咬了咬牙,奋劲一甩,把手掌上一层薄薄的表皮留在玻璃上。

“我们食堂不就一个男师傅吗?我还记得是个体重一百八的胖子!”老板瞪着大眼睛问道。

“对,对,就是我。”

“你坚持了很久了,根据我们统计,你是第3名了!怎么样,感觉如何,瘦了这么多,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了不用了,我现在神清气爽,体质有所改变,感觉只喝水就能饱了。”小灿边喝水边说着,凉白开仿佛鲜红的血液,将他苍白的身体重新染上血色。“不过,你们说错了,我是最后一个出来的,理应是第一名。”

“胡说!我这都有记录!进去216人,已出214人!还差市场部的潘岳和人事部的李朔!”老板说着,把头伸进桑拿房,又摇摇头缩回来,秃顶的头上流下汗珠,落在脸颊,像极了在流泪,“咦,那两个人去哪了?”

“我上一次睁眼他们还在,再一次睁眼,只看到两团白毛巾,我就出来了。”

老板抹了抹眼角,“他们的后事我会处理。你就安心去吧,最抗热的男人。”

小灿身穿隔热服,乘坐飞行器抵达太阳表面的日冕层,仔细观察这颗已呈黑褐色的光球。他回复公司:表面无光,有余温,约90万度,内部应该还在正常运转,需进一步考察。

他飞到太阳中间的光球层,发现成群的太阳黑子几近完全覆盖了这一层的表面,一种类似黑芝麻的东西撒满了大地,致使太阳黯淡无光。

他提取样本回到飞行器内研究。分析结果显示,这些太阳黑子化学结构与此前认知并不相同,主要成分是纤维素和甲醛,再结合颜色、手感,和地球上的黑心棉很像。

他立刻像老板汇报了这个情况。老板激动万分,声音颤抖,“什么?那里有烧不坏的棉花?都给我摘回来!既能修复太阳,还可以批量生产高科技衣服!”

小灿日复一日地采撷着,将大量的黑子压缩成罐。与此同时,地球上的人们看到太阳一点一滴地恢复着光亮,无不雀跃欢呼。

历经十月,小灿终于回到地球。经历了太阳风光的洗刷,他黑了很多,体温居高不下,常年六十度以上。老板给他发了一笔可观的奖金,把黑心棉制作成一件件衣裳,号称能挡住所有太阳紫外线,是居家旅行、美白润肤必备之品。群众闻之来由,一时疯抢。

科学家把小灿请去协助研究。他的体温已超出正常的体温计范围,超出了发烧的定义。

小灿求之不得,过高的体温已让他难以正常生活——崇拜他的女朋友无法忍受他的拥抱而离去;刚烧开的热水喝起来如同饮冰,也不能洗澡;吃饭只能喝滚烫的粥;不敢靠近别人,他只能养花草猫狗,但很快全都枯萎了……

科学家与医生组成专项工作组,对小灿进行全身CT扫描,发现他胸口左侧心脏的位置有异样。心脏没有心跳,在显示器上呈一条直线,不像常人的心跳曲线。

“这种直线的情况,临场上一般采用心脏电击除颤。”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引经据典说道。

小灿被两个电极板电得呀呀直叫。

“怎么样?感觉自己有心跳了没?”

“有、有、有很多心跳……”小灿两眼昏花。

“可是显示器上数据没有变化。我建议再电击几次。”

“别、别了……你们直接切开看看……或者干脆我掏出来给您看看。”

“由于你特殊的体格,我们不敢贸然打麻醉剂,恐怕只能直接忍痛开刀了。”

全球最负盛名的心脏外科专家给他开了刀。在切开层层组织结构后,医生看到了小灿的心脏,发出一声惊呼——这是怎样的一颗晶莹剔透的心!一颗泛蓝的、透明的、坚硬的冰心。

良久,小灿红着脸,“请问拍完了吗?能不能帮我缝好针后再发朋友圈……”

“不好意思。根据数据显示,你的心脏处于冰冻状态,它把所有热量给了身体的其他部分。所以你的身体才会持续发出高热。”科学家说着,用手敲了敲冰心,“疼吗?”

“不疼。”

“那就没法治了,会疼的才是病。你没病。”医生插话道。

小灿垂头走出研究室的大门。他拿起手机,一时之下忘了自己不能在太阳暴晒下打电话——手机电池在他的耳边炸开。他被门卫扛回了研究室。

一周后,耳朵的伤口尚未愈合,他径自拔掉针线,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床服,再度溜出研究室的大门。街道上车水马龙,大巴的喇叭声、小摊的叫嚷声喋喋不休。

他瞅见不远处有座山丘,走到半山腰处蹲了下来,开始用双手挖土,像土拔鼠挖掘藏身的洞穴。

“孩子,你干嘛呢?”一名恰巧准备入山采撷冬虫夏草的藏民问道。

“我的心没用了,但好像还有点科研价值。先埋在这,出去玩一阵回来再取。”

“我们藏语里有句俗话,翻译一下就是——见人只带三分笑,未可全抛一片心。你现在埋了心,就感受不到我们西藏那与众不同的太阳了。”

“阳光哪里不都一样?我还去过太阳。我没读过书,只会炒菜,你别骗我。”小灿皱起眉头。

“那可真不一样,高原的阳光有特别的感觉,就像鱼看到水,风看到云,人看到钱,一个感觉。”

小灿忽而有点憧憬向往。犹豫了一会,他把手里的泥土拍干净,买了一张去西藏的机票。

都说西藏可以净化心灵……肯定可以洗涤软化我这颗冰冻的、非人的心。

他来到羊卓雍措,俗称羊湖。绿色的梯田顺着日光蜿蜒而下,宛如泛绿的瀑布。湖水既蓝且绿,蓝多绿少,风吹涟漪下,像一群蓝精灵围着绿巨人嬉戏玩耍。他扑通一声跳入湖中,顿觉清爽至极。

这时一个藏族大汉叫住了他。他用藏语说了一大堆,小灿没听懂。藏人急了,索性拉扯着把他拎出湖面。也许是湖水太凉,藏人并不知道他抱住的是一个六十度的高温体。

小灿流出八十度滚烫的热泪,“谢谢你,从未有人像你这般试图给我温暖。”

没过几天,黑子死灰复燃,又在迅速侵蚀太阳,而备用太阳还在充电中。青藏高原由于海拔的优势,成了世界上最后能晒太阳的地方。人们纷纷来到拉萨的大昭寺广场,找到静卧的小灿,朝圣般磕头跪拜,希望他再去消灭黑子。

但小灿一句话都没回应,躺下后就睁眼瞪着太阳,眼皮从未闭上。

你若说他死了,他本就失去心跳却能自由走动,已然无法定义生死;你若说他活着,他这双目圆睁、炯炯有神的状态却也说不上活着。

他似乎看太阳看瞎了,也应该晒聋了,对外界的呐喊不为所动。他开始因高原红而全身脱皮,褪下的皮衣尚未落到地上,便被凛冽的风刮到不知深处的小巷和山林中。风蚀继而把他吹得浑身赤铜,如同一座崭新锃亮的雕塑被风化褪色。

日不落和阿波罗自告奋勇派人前去修复,但都无功而返——根本没有人能受得了那个热度。人们开始谴责小灿,骂他自私、有病、不正常,朝他身上啐口水。

他终于忍不住咧嘴笑了,嘴巴一张一合冒出干枯的嗓音,双眸还是死死瞪着太阳——他说自己只不过想把冰一样的心脏晒暖和了,再去拯救别人。生而为人,他不奢求人们能理解他。

说完,他又闭上了口,纹丝不动。

时隔半月,金轮仅剩一丝微弱的光缝。他仍躺着,对着惊恐绝望的路人,又再度开启金口:快晒晒太阳,这里还很多……

只是,他还没说完,周遭已然陷入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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