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你还敢往我身上泼了,」我立身盘腿坐在床沿边,抬头瞪了一眼正举着一杯果汁的妹妹,「你为什么不给人道歉?」
我当然以为她只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愤怒。四五年前有一次送她回家,路上她一直发脾气,捡石头扔我,最后吐了一些口水在我裤子上。我威胁说把她送到家后就拿口水印记给舅婆看,她怕她外婆,只得生着闷气继续往前走。看她进了家门口我也转身回家了。那时候她才上一二年级,假期里几乎每天中午和弟弟一起被大人送到我家玩,傍晚我再把他们送回去。家里每天三四个小孩子跑来跑去,吵闹打架都是常事。
但我以为她马上上中学了,应该长大了不少,而且正赶上她家里办小妹满月的酒席,大人们在屋外各处张罗,舅婆也在。然后我也知道了,从脸到裤子,甚至于床上,被泼满了果汁。挤了七八小孩的房间里瞬间没了吵闹声,只剩电视还在叫着。我又生气又失望,起身抓起书包,从床底捞起鞋子,打着赤脚就走到了大街上。没走多远,我停下来把手里的 iPad 和小说往书包里塞。
真是失望极了,我提着鞋,又穿过那些刚吃完酒席的亲戚,往刚才的房间走去。早就哭过一场的岚穗正被她奶奶往楼下带,其他的弟弟妹妹忙着安慰各个受委屈的人。大孃闻声到了门口,看已经哭了两个,就问发生了什么。妹妹还站在用果汁泼我的那个位置,我也站在了她对面。
「你必须向我道歉。」我还生着气。
「对不起!」妹妹回应得也爽快。
「我可不可以不接受你这样态度的道歉?」
「葵荔!你们怎么了?」大孃站在门口问她女儿。但好像气氛紧张,什么都没问出来。无关人员都自觉退到走廊的沙发上去盘踞了,看我还立在那里,大孃也就退到走廊去了解情况。
吃过午饭之后一群小辈就集体撤退到小孃的房间里看电视上网了,床上横七竖八歪折了五六个人,没抢到舒适奥区的也找着了椅子,以确保与 WiFi 保持最佳距离。我以为岚穗刚趴下想睡一会儿,正想摇起她叫她往墙角清净的地方去,也好腾出些空间来让我也躺躺,结果发现她趴着是在哭。我问怎么了,她没说话,我就问身边的葵荔。
「她刚才玩我的娃娃,我打了她一下。」她回应得爽快,马上转头过去继续和茜怡看韩剧了。
哥哥正和准嫂子在床尾就最近待业和学驾校的事情腻着,我心想我占大,就追问葵荔给岚穗道歉了没。又问为什么不给人道歉,她说是岚穗小器,碰一下就哭了。我觉得她的理由太无理取闹了,就坚持要她向岚穗道歉,茜怡也按停了剧情,劝她道歉。但没用,我摇了摇她的肩,她往茜怡那边倒,我又拍了拍她的背。她起身往电脑桌探过去,抓回一杯果汁。我是真不相信她会往我身上泼,当然我也太乐观了。
我说不接受她的道歉,她立刻回说,「那我就不道歉了。」
「那我就一直待在这里了,反正这里有网有电,还有我睡的地方,你外公也天天叫我上来吃饭。」
「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反正我二十几号就回重庆了。不,等下个星期我妈他们结完婚,我送完祝福就走。」
「你是不是觉得你特别委屈嘛,所有人都欠你的?」
葵荔和岚穗是异父异母的姐妹,被弄哭的岚穗是妹妹,岚穗是整个大家族的新来者。重组了两三年的家庭,也才终于把正式的婚庆提上了日程。葵荔的成绩不太好,她父亲可能是对她母亲的教育失望了,决定把她召回重庆去上学。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人都觉得一直以来对不起她,甚至从前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威慑得她迅速安静下来的大孃也不再威慑她了。
她可能就一直都待在重庆了,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当然所有人其实都舍不得。
大孃在门口丢下一句「交给你了」给我,就把门合上了。
对抗的情绪慢慢缓和了下来,她坐在电脑椅上哭,说向我道歉。我说那岚穗呢,你待会儿给不给她道歉。她坚持不。我说你要是不给她道歉我就不接受你的道歉。她还是坚持不,说以前岚穗是怎么欺负她的,又说了些岚穗城府深之类的话。我问城府到底怎么个深法,她说了些诸如故意绊倒她、把她的东西乱扔之类的话。我又问到底怎么绊她的,绊倒她之后有没有给她道歉。她不愿或说不上那些细节。我就说你都不告诉我细节,我不信你说的话。她说不信就算了,只要我相信自己就对了。
「你相信自己有什么意义,现在大家都知道是你把她弄哭的,连你的铁杆粉丝我都知道是你把她弄哭的,你却不道歉,这算什么。」要么是女孩子间的矛盾不易修复,要么就是脑残电视剧荼毒青少年,我和哥哥小时候可是前脚大战一场,后脚就合伙偷存钱罐里的东西去买零食了,不曾含怒至日落。
妹妹也委屈,中途又一度哭得喘不过气,我一边给她拍背一边等她缓过来给我道歉。生活远比[家有儿女]复杂麻烦,两三年来两人的矛盾越积越深,在长辈面前一直压抑,也很少得到解决。葵荔能说出这么多委屈,岚穗的肯定也不少。我也不是想打探这些细节,因为于我鲜有意义。不知是本意还是逞强,妹妹一再强调反正自己和朋友懂自己就行了。
我当然觉得是讽刺,就问她把这些委屈告诉朋友之后,那些朋友有没有帮她,比如说告诉岚穗不要再乱扔她的东西,甚至是帮她打岚穗一顿。她说没有,还说反正有人理解她,不需要我懂。我说你的「反正」太苍白了,以后要少说「反正」,说了就显得理亏。
虽然她明确告诉了我她在外面从没有打过人,或者像今天一样泼人一脸水,但我怕她一直这样犟下去,以后说不准又和我干一架,便跟她分享了一些我的处事哲学。诸如不要转移愤怒,当时的矛盾当时找当事人解决,穿插了我的一些生活经验,也不知道鸡汤的药效如何。
最后妹妹答应我找时间向岚穗道歉,并且道歉的时候说明白到底为了什么而道歉。我也不知道最后她有没有去道歉,但如果她没有的话,我可能会真的很失望。我能预见那种失望,一种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理想而不得不去干涉别人,最后却发现一切毫无效果甚至滑向更糟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