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乘公交车去东钱湖的路上身边坐了一个老人,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也洒在他的双手上。他的双手习惯性地搭放,每一根手指都屈伸不直,黝黑粗糙满是皱纹。
我用余光看他棉布麻衣的整齐领口,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侧脸上有些褐色的老人斑。沟壑中流淌过的是岁月的长河,泛黄的皮肤上映出夕阳的余晖。
深蓝的帽檐下,不是木讷而是安之若素,不是无望而是坚定与经世。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浑浊而又明亮的眼睛,曾经见证了多少光辉岁月,经历了几多似水年华。
终点站的时候我扶他下车,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的爷爷,更因为他见证了我孩童到少年的成长。而最重要的,是因为他那备受敬重的和蔼。
2
六岁之前的记忆模糊不清。
爸爸妈妈却也不曾提起,虽然我总是问他们,不知为何恍惚中都是爷爷奶奶的面庞。
直到奶奶过世的时候,他们和我讲,其实六岁之前我一直被寄养在爷爷奶奶那里,爸妈因为工作原因很久才来看我一次。以至于每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因为爸爸妈妈陌生的拥抱大哭不止。
到了上幼稚园的年纪开始和爷爷奶奶分开。我记不清分别的时候爷爷奶奶的模样,爸妈和我讲他们双双拄着拐杖送到村口。即使奶奶的右腿患有中风,走一下,疼一下。
我想象他们互相搀扶的样子和我哭泣不止的孩提声,那是怎样浓厚的情感和依赖。
小时候体质差,回老家总是水土不服,满身起小红痘痘。爷爷就起早去村头唯一的药店买药水,奶奶就在清晨的时候拿着药水一点一点地抹在我的身上,然后奇痒难忍就被清凉的感觉代替。
奶奶在世的时候总和我讲爷爷的倔脾气,我却还是听事的孩童连安慰都不会。只觉得爷爷痒人的胡茬和带来的糖人很满意。
3
离开车站,我搀着爷爷来到他的老房子里。
门口的盆栽出奇地旺盛,一看便知有勤劳的人在有心打理。爷爷会把每盆花浇水的日期用本子记下来,不延误也不过度。也会写它们的花期,以及凋零的日期,字迹和他的领口一样整齐。我进门拿起他收集的报纸,爷爷把它们按照连续的期号依次地叠齐。
小客厅到卧室的走廊也是敞亮的天窗,毕竟整座小屋都是出于爷爷精心的设计。
我打开灯来到书房写字,爷爷起身又把灯关掉。“天这么亮,就不要打灯了吧。”在爷爷的意识里,只要是白天就不能开灯的。即使是阴天,你可以找敞亮的地方写,但不能打灯。
灯光是属于夜晚的。
我抬头看他坚定的背影还是笑笑,难怪奶奶在世的时候总说爷爷的倔脾气,我却也觉得甜蜜。
爷爷从不主动过问年轻人的事情。所以他从不问起我的成绩,即使倔强也不会做出世故的要求。他相信我的步伐,就像我相信他的生活态度。
爷爷会在前一晚规划今天的事情,早起,午睡,晚休,一切都井然有序。我常以为爷爷会因为孤独而感慨过去的伤感,但他远比我想象中坚强,甚至他比我想象中更能够适应孤独。
4
我写字的时候他会安静的离开;我起身的时候总会在客厅的茶几上找到一杯热水和一盘削好的水果;我想到他的时候他肯定会出现在门口的摇椅上。
一辆自行车能够骑三年依旧顺畅,我注意到车子上爷爷手修的铃铛和锁链,他对器物的热爱不亚于注入勤劳的盆栽。
我搬着爷爷自制的木板凳坐在他身边,我们相顾无言。
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手机都是多余的。它不该出现在爷爷的世界里,它的通讯、传播、排遣情感的功能在这里都会失效。我甚至觉得爷爷掌控了生命中的每一寸时间,每一寸都被珍视,每一寸都具有深情。
我第一次觉得语言是苦涩的对谈,而沉默是风轻的花瓣。
在这匆忙的时代里,爷爷的慢生活让我看到自己的样子。这诠释胜过每一句劝诫,没有语重心长,也没有抚摸着头说孩子,爷爷整个的存在就是我的净彻。
他摇动的躺椅和院里飘落的夹竹桃,让我想起自己一切的逃避和罪念,让我想起自己为了补偿内疚而卑微掉的善良。
在这个环境里,我开始变得不自在,我开始彷徨,我开始觉得自己不配去适应。
我却在恍惚中看到爷爷安之若素的微笑,那笑容带着原谅和他自己一生的耿直。那些倔强,那些苦不堪言,那些失去所爱的孤独和落寞,都在飘落的夹竹桃中开始治愈掉。
5
时间是人自定的刻度,这刻度提醒着我返校的归期。爷爷站起身拿给我一盆栀子花,我没有问爷爷为什么在众多盆栽里选择了它。
顺着铺垫的鹅卵石来到路口,我转身和爷爷挥手。他拄着拐杖向我和蔼地微笑。
我想起了孩提时哭泣着与互相搀扶的爷爷奶奶分别;想起走路时屡次跌倒爷爷的搀扶;想起长大后在孤独的夜里对家乡的怀念;想起自己在遥远的异乡和空荡的城市里孤独伴友。我低头看着白色的栀子花,忽然想起朋友筹备生日礼物时,偶然提起的花语:
坚强,勇敢,一生的守候。
我背过身抱着栀子花颤抖,身后的爷爷、老房子、盆栽、摇椅、自行车和夹竹桃等等一切的一切都开始风逝。
而我,早已泣不成声。
6
1997年8月28日。
自从我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我就没有见过爷爷。我没有见过他的和蔼,他的倔强,他的微笑甚至他井然有序的生活。
我看着泛黄相片里他整齐的领口,想象着他健在的故事。没有人向我刻意提起过他的存在,他像凋零的风信子深藏在土壤里。
我却觉得每个与我有关的人都值得被记录。那种微妙的关系让每个人的风逝,都赋予意义。即使不曾谋面,依旧有默契。
他存在过这个世界里,却在时间的长河里逐渐消逝,如果说忘记是人的本能,那么幻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