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三盗
六七岁起,最担心的是死亡,害怕一个叫奶奶的女人死去。
1
8岁上幼儿园,比同龄人晚两年。
“再不让青仔读学堂,看你怎么跟你儿子交代”,青仔是我的乳名,在奶奶的督促下,爷爷把我送去了幼儿园。至今记得第一天的兴奋:一路飞奔,光脚跑了近十里路。
一直到二年级,学习一塌糊涂,从未超过30分,留级、家访成了两位老人时刻要应付的难题。爷爷偶尔会指着我的额头开玩笑:你是个不进油烟的圆茄子、木鱼脑袋。后来,听人说我三岁都不会说话,家人以为是个哑巴,再大些说话慢吞吞,即使到了现在仍“慢条斯理”,稍一快舌头就会打结。
爷爷奶奶有心无力,他们都没进过学堂,目不识丁。
虽然成绩不好,但丝毫不影响心情,那段最开心的时光,成了永远也回不去的快乐。
奶奶最着急,总能从她眼里看出无助。如果一直差下去,读不完小学,就得回家种地,像父辈们一样在土地上终其一生。家乡地处湘西的高寒贫困山区,至今仍带着国家级贫困的帽子。在山坳坳里,祖祖辈辈例行公事地活着,对未来最大的期许是一天吃上三顿白米饭。一个山坳里的女人守着最后一份希望,坚信祖坟会显灵保佑她孙子出人头地,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三十成了她向各路神灵问卜的窗口,上香、烧纸、上供、磕头一样不能少,每次都要把我拉在身边,双手合十虔诚地跪着,跪神台、跪菩萨、跪老树、跪古桥甚至还跪过山,她认为显灵的都要跪,神仙祖宗保佑了,我才会开窍。
没有改变,成绩照旧。
“我做得还不够,三老爷爷一定会保佑你的”,虔诚地祈求神灵帮助她孙子,成了她的头等大事。后来,上了初中高中,我也不知道一直被她提及的“三老爷爷”究竟是何方神仙。除了求神拜佛,她似乎什么也不会,不会发脾气,不会训人,也不会做饭炒菜,更不会教书写字。她说她父亲是一位地主,小时候过着大小姐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但就是没要来文化。
“青仔,你数学很好哟,村里的某某竟然还考了个鸭蛋呢”,一次在河边洗菜安慰我。其实,数学比语文稍好,能稳定在30分左右。她不死心,总觉得她孙子不错,总是能够找到理由去夸奖、赞美、奉承,从不责备、打骂、哪怕大声说话都不会。说来奇怪,三年级留级那年,成绩一夜间翻天覆地,所有科目基本满分,至今也不清楚是不是“三老爷爷”显灵。
从那时起,成绩一直稳居年级前三到高中,数学成为最好的科目,竟多次获得国家奥赛奖励。这个山坳里的女人靠“神灵”开窍了她孙子,打开了他人生的另一扇窗。
2
2005年寒假,用攒了一学期的钱,回了趟老家,一个人。
十五年后再次站在村口:路短了,房屋矮了,高山低了,应该是“青仔”长大了,外面的大世界压缩了乡村的回忆。
走过稻田、小溪、山林,牵着回忆,跟着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山丫子,看他洒落一地的快乐与忧伤,可总是抓不住他的手,泪水朦胧。
“怎么还不来亲戚啊?”我经常问奶奶,有亲戚来,全家就可以吃上一顿白米饭和带荤的肉菜。一天只能吃两顿饭,不是红薯就是萝卜,偶尔会零星掺点白米,肚里很少有油水,总是感觉饿。爷孙三人,不到7分田,一年口粮就要数着米粒下锅,加上高寒不稳定的气候,还得老天赏脸,收成不好的日子将越发难熬。
抓泥鳅黄鳝是改善伙食最好的方式,这是我6岁就已经掌握了的本领。抓泥鳅最好在深秋时节,水稻已收割完毕,水田肥沃泥鳅正多。将竹篓捆在腰上,挽起衣袖和裤腿就可以下田,如果运气好,一个早上可以抓到小半斤泥鳅,偶尔还能抓到黄鳝。每次回到家从头到脚全是泥巴,手脚冻得通红,只要能改善伙食其他已经不重要。奶奶会把泥鳅放在清水里养着,每次只做四到五条,放很多辣椒,是爷爷最喜欢的下酒菜。后来学会了抓螃蟹,再后来是抓秋蛙。
奶奶为我们改善伙食的方式是捡病死家禽,某次一邻居家十几只病死的鸭子扔在了河里,她悉数捡了回来,有的腐烂发臭也不落下。拔毛、开膛、剁块、撒盐、最后和上米粉,放在灶台上烟熏。因为她的眼疾,这些病死肉连毛都没拔干净,当成一道见“肉”的菜放在桌上,我们竟无力拒绝,饥饿面前终究战胜不了意识,以至于后来我对稍有异味的东西就会呕吐。
……
“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哦,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村里总会有人开这方面的玩笑。我经常站在门口远眺村口,默默地望着,期待那个熟悉及陌生的身影,尤其是年底的想念更加剧烈,每次奶奶都会悄悄地把我拉开。想念久了,会慢慢淡忘和习惯,两个老人和一个小孩的生活是一种理所当然。我开始担心她的死去,害怕撇下自己,被遗弃在荒野里,她是我的天空,无论如何也不能崩塌的天空。夜里恶梦连连,不是被恶狗追咬,就是被巨石压身,甚至是被恶魔缠身,每次哭醒后,她都会把我紧紧地抱着:“这些恶魔,你们都滚,不能欺负我孙子”。发现她并没有死去,我会安心睡到天明。
每每看到同龄人的父母,非常失落,越来越孤僻、胆小、沉默寡言、脾气暴躁,喜欢一个人在田埂上发呆和自言自语。割猪草、砍柴、锄地、做饭会暂时忘掉很多事情,七八岁的年纪已经是家里不小的劳动力,没有时间发呆,更不可能撒娇。
前几年,我才知道自己的学名身份:留守儿童,也可能是中国最早的留守儿童。如今,中国有5800万的留守儿童,重演我曾经的岁月。
在村口,一个衣着破旧的小男孩,时不时地用袖口擦拭青鼻涕,左右脸颊留下黑黑的鼻涕痂。他在一块大石头上默默地坐着,除了偶尔扔几个石子外,就痴痴地望着远方,似乎在等待一个人或许是两个人。我没有打断他的等待,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只是呆呆地坐着。我不等人,只想陪陪他和记忆里的期盼,转身离开时,情绪汹涌而来,满脸泪水,酸楚的味道从未远去。眺望里,埋着深深的困惑:为什么远去的回忆仍在故土滋生,留守岁月还在这些孩子身上重演。
我与他,这5800万的留守群体,或许有一个当着爸爸妈妈的爷爷或者奶奶,或许什么也没有,唯一有的是无尽的孤独与等待,甚至是一生。
3
一个春天,生了场病。
发烧、乏力、呕吐,连续数天,奶奶祈求神灵无用后,最终选择背我去看郎中。在她看来,只有得罪了菩萨才会生病,得罪不同的菩萨得不同的病,将烧糊的纸灰泡在水里一并喝下,才能祛除体内的病魔。
郎中离家近十里地,她一里一歇把我背到了郎中家,打两针开几服药,再一里一歇背回家。大概一个星期后痊愈,她给神台上香、烧纸、供饭以示答谢。她认为这是菩萨的保佑,不认为是药治好了她的孙子。
一个冬天,生了场大病。
晚上七点左右,突然间高烧、肚痛、呕吐,高烧不退,呕吐不止,后来还吐出了黄色的粘液,据说是胆汁。迷糊中记得母亲喊父亲回家,喊了三四趟未回,他说他在聊天,他认为发烧死不了人,顶顶就好了。在我们家里,生病都是顶的,不是不想看病,是不舍得钱。
奶奶,一边扶着我的额头,一边吩咐家人拿毛巾敷身退烧。最后昏迷了过去,她彻夜守在床边,一手抱着我,一手不停地揉着我的肚子。第二天,病情仍未好转,高烧、呕吐,喝口水都会吐的一干二净,脸色煞白,意识模糊,似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父母们还是没有去叫郎中,郎中离家有点远,他们好像不愿跑。奶奶不断地试着各种土方子,又开始不停地烧香、烧纸磕头拜佛,隐约里听到她的声音在发颤,可能是真的害怕了。
直至第五天,病情开始缓和,郎中背着医药箱来了,应该是父亲叫来的,他可能是觉得他儿子真顶不过去了。奶奶仍然天天问卦求神,祈求平安。父母们则如往日般欢声笑语迎送宾客,过着他们的春节。也许是她念叨中的“三老爷爷”救回了她的孙子,20天后,我可以离床下地了。
再后来,没有生过大病,小病都是忍着顶着,即使是高中三年,莫名其妙地头痛了三年,记忆力急剧下降,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即使这样也不敢跟父母说起,更别说去医院。硬顶着是我的药方,别无他法。
在我的家乡,活着不死就是生命,我为自己还活着感到幸运,有奶奶我就不会害怕病痛,因为她有一个能保佑我的“三老爷爷”。
4
留守十年后,跟随爷爷奶奶来到了父母身边,一个叫江西的他乡。
开始是高兴,终于有了叫“爸爸”和“妈妈”的权利,但很少能叫得出口,陌生、别扭。我已经习惯了与老人的生活,习惯了一个人的世界。
五年级起,家里开始了不平静。母亲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哭闹,甚至打人,每次都说她是一个叫“娘娘”的神仙附体,每次发作都要持续几天。有一个晚上,她又开始哭闹,毫无理由地扇我几个耳光。母亲的“娘娘”经常光顾我的家,一直持续到高三。在家里,我总会胆战心惊,害怕她的“娘娘”,疲于应付她的无理。我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乱说话,哪句不中听的话就会让她的“娘娘”蹦出来。我不会发脾气的奶奶,每次都会迎合着她儿媳的“娘娘”,为她求神拜佛。
母亲的脾气不好,对她的公公婆婆总是冷言冷语、指桑骂槐。有一次奶奶来家取米,被母亲唠叨半天,硬是没有给她,而且说话难听。我帮着奶说了两句,她就把我骂一顿。每当看到奶奶蹒跚的背影,抑制不住眼泪,心如刀绞。
对于母亲,我很复杂。她莫名其妙的脾气,总会迎来谩骂,有的时候不堪入耳。初二某次学校需要交钱,向她要了半天硬是没给,照例把我骂了一顿,后来我空手哭着去了学校。我跟她交流越来越少,后来拒绝跟她说任何话,只有跟奶奶说说话的时候,才能感觉到的家的存在,那时我只想离开这个家,哪怕再回到湖南,回到小时候。
母亲跟她的公公婆婆还是闹翻了,爷爷奶奶执意要去三叔家,去意已决。三叔家在40公里之外,我送她们,先是走20里山路,再坐10里的汽车,再走10里的山路。在路上,奶奶说了她一生中最狠的一段话:长大了,你要照顾好你父亲,至于你母亲就算了,这种女人的心太狠毒。我没有回应,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只知道这是我见过她最伤心的一次。
我也一直记着奶奶的话,拼命地学习,只有扑在学习上的时候,才感觉到快乐,也只有学习才有可能离开山村,走向远方,一个远离父母的地方。
今天,父母已日渐老去,我没有把奶奶的话当真,只想结束以前所有不好的回忆,不想重演岁月。
5
她,还是没有信守诺言,在我高一的暑假,走了。
那一刻,我的天空彻底崩塌,对未来没有了任何希望。
陷入了彻底的孤独,开始封闭自己,不愿与任何人说话,走不出失去她的现实,这个过程一走就是十年。
后来,高考落榜后的第二年勉强上了个所谓的重点大学,走出了山村,第一次来到城市。在大学读到一段话:我们这群踩着落叶上学的孩子,如果不那么坚持上学,在我们眷恋的土地上像祖辈一样终其一生,我们是否会多一些骄傲和自尊。在这个干净的城市,总是踩不到落叶,踩不到大地,踩不到路。
在大学,孤僻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跟同学谈论自己的家庭与亲人,习惯了四年大学没有接过父母打过一个电话的生活,也开始慢慢接受没有奶奶的现实。为了填满空虚的生活,我研究数学,只因她说过我的数学不错,后来两次获得国家一等奖;又开始转向写文章,发表并获得一些国字号文学刊物的奖励后;转向研究设计、企业管理,……。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数学,也不喜欢企业,频繁地转换跳跃,只想找到存在感,暂时忘记虚空。
三毛说:“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
六年前,女儿的出生,才算真正地结束流浪,重新找回家的感觉。
【完】
今天,我开始再一次活着,再也不担心死亡。
2015年4月5日 清明
题图:Shashank Kumaw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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