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冷山他们从陶溪川一家新开的酒吧出来的时候,已接近午夜零点,白日里拥挤喧嚣的街面只有在这时候才显现出崭新宽阔的真面目。他们应朋友之邀过来捧场,不巧来晚了,朋友那拨人已先离场,他们只是进酒吧看了看,爱喝啤酒的白大河,挨个酒柜瞧了一遍,搜索着他喜欢的德国黑啤。
这位朋友跟他们一样,都是景漂里的三万分之一。朋友打了招呼,冷山他们自然要来。
冷山突然叫住白大河,来给我拍张照。白大河接过冷山的手机,他已经背对着白大河站好了姿势,在一棵梧桐树与一座不锈钢雕塑人像之间,雕塑的脸朝左微微扬起深情地望着树,冷山对着树两手插兜抬头仰望。冷山对白大河拍的照片很满意,他满意的不是白大河的拍照技术,他满意的是自己精心设计的意境。
此时,幸好雨停了。同行的游深秋不顾他俩,捏紧了羽绒服的衣领,缩着脖子走在前头。
今年的冬天邪乎,四十天下了三十五天的雨,剩下的五天在准备下雨。来自河北的冷山,到景德镇的时间最长,可他还是不适应这里冬天湿冷的天气。
冷的很啊。诗人白大河,内蒙汉子,哈着大嘴,冻得直哆嗦。
我认识这棵树。冷山自言自语。
02
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冷山立即把照片发到了朋友圈,照片之上附了一句玩味很深的话,若非生活所迫,谁愿意把自己弄得一身才华。发出去之后,冷山满意地钻回暖暖的被窝。
冷山再次醒来,是被一个电话吵醒的,电话连续打了三次,直到睡梦中的冷山接通电话为止。
电话那头,陶瓷雕塑师杨老师告诉冷山,小唐走了,突发心梗。
冷山的第一反应,似乎小唐还没有死去,他依然活着,他还欠着360网600块呢,公司的催债电话前几天打到了联系人备注栏里的冷山这里来了,搞得冷山莫名其妙。跟小唐认识不假,怎么就自动成了他的联系人了?
小唐,90后,出生在雁过留声成语的来源地衡阳,可他毫无传说中湖南人的霸蛮,相反他性格温和,不然怎么能写出三百首深情款款的诗歌。小唐却又是古板的,甚至是呆板的,这一点倒切合了湖南人的身份,他义无反顾地沉浸在自己的陶艺世界中,陶大毕业之后,继续留在有着瓷都之称的景德镇。靠着父母的支持,建了个人工作室。
不得不承认,小唐是有才华的,他手工捏制的一件件陶器,完全出自他独特的大脑。谁知道,他脑袋里装了些什么,总之,这些原创的作品,第一眼让你十分陌生,甚至你会有些抵触,乃至厌恶,从没见过这样的造型!然而细细端详,你又会慢慢觉得熟悉,仿佛在哪里见到过,极具夸张的表情下隐藏的不正有几分自己?
因为作品小众化,小唐生活一度拮据。冷山记得,曾经劝他,便宜处理一些作品,缓解生活压力。冷山还记得,多次借钱给小唐,几百上千一万不等。小唐不听,依旧发了疯地创作,作品摆满了工作室的角角落落。
冷山在殡仪馆,与白大河、游深秋、杨老师一起参加了追悼会。看着眼前躺在床上的冰冷的小唐,冷山才认清小唐走了这个现实。
冷山遂又想起几个月前,白大河、游深秋,他们仨一起邀小唐去冷山老家阜平游玩,小唐说没钱不去了,冷山一把拉他上车,跟着我走就是了。四人一路北上,踏山游水,留下了一个美好的仲夏之梦。
03
晚上,冷山他们照例到白大河租处去。那里的楼顶可以打火堆,他们早就备好了柴火。同往常一样,他们围着火堆,喝茶聊天。
这才几个月的功夫,人就走了。
可惜了,才28岁啊。
小唐为我们敲响了警钟,既要好好创作,更要好好活着。
他太勤奋了,以至于忘了自己。
大家这一整天,开口闭口就是小唐。
白大河,你来首诗吧。
小唐才华未出阁,已使英雄泪满襟。
若是平日,对着火堆,白大河准能给你洋洋洒洒来一首动情的诗,而且声情并茂地朗读,送到你耳边。可今夜,豪放的诗人沉默了。要知道,自诩当今诗坛第一人的白大河,来景德镇短短的一年时间,已经创作了近五百首诗歌。
游深秋又拿出了他随身携带的黑色小本本,景漂们总是调侃他,游老师掏出本子,你们讲话可得注意了,他要把你说的坏话全都记下。游深秋,油画家,四年的北漂生活,福建版普通话早已脱胎换骨,他本身话就不多,瘦削脸,眉清目秀,留着一撮小胡须,活脱脱一个现世的宋徽宗,因而酒桌上朋友们常常称呼他陛下,这么说,他也不恼,只顾记自己的小本本,至今谁也不知道他们的陛下到底记了什么。
冷山打开微信,朋友圈里已经有百余位好友点赞,赞的不是冷山自鸣得意的照片,而是借来的那句应景的话——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弄得一身才华。点赞的大多不知现在的冷山心境如何。
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弄得一身才华。众人又把这句话玩味了一番。
说的不就是小唐吗?
不止是小唐,还有你,我,他,我们都是。
04
我想租下这棵树。冷山突然说道。
哪棵树?圆脑袋圆脸圆下巴的杨老师瞪大了圆圆的黑眼睛。
昨晚白大河给我拍照的那棵。冷山冷冷地说。
开玩笑呢吧。白大河朝冷山眨了眨眼。
不是开玩笑。冷山眼睛没眨一下,眼神比平常更加坚定。
为什么呢?
因为小唐?
也不全为了他,冷山点开照片,把屏幕亮给朋友们看,你们没发现吗?雕塑人在同那棵树对话呢!
每个人都需要对话。
我们正在对话。
小唐一直在和他的陶艺作品对话。
05
冷山想起了自己,他在同自己对话。
在南京念的大学,在南京娶的妻,在南京买的房,在南京生的女儿,当然工作也在南京,人生的一切似乎永远定格在这座古都了。
然而,十年前,冷山亲手打破了风平浪静的生活。他一意孤行,只身从一线大城市南京来到五线小城景德镇。刚来景德镇,还看不出个城市的模样,无论从人口规模,还是从城市建设上看,像极了北方的一个小镇。
那时的陶溪川也只是一个废弃的旧厂房。陶溪川原是景德镇十大国营瓷厂之一。十大瓷厂轰然倒闭之后,留下了十座大厂房。冷山第一次进到陶溪川,有种震撼扼腕之情,破旧的厂房里堆积了数不清的瓷盘,一摞摞码在墙边。有无聊好事者随手捡起盘子,再扔到墙上砸碎,毫不吝惜1300度高温窑火幻化出的人间珍品。冷山每每见到这样的情景,总是不以然地摇摇头。
因为冷山也是烧窑人,他在三宝村建了工作室,开了自己的窑口,他不做景德镇市面上流行的传统瓷。他只忠于自己的内心。他对碗情有独钟。他的工作室只做碗,有饭碗、汤碗、菜碗、茶碗,有直口碗、撇口碗、葵口碗,各色类型,不一而足,应有尽有,或者可以给他的工作室冠以“碗公司”。
饭碗是最大的民生。碗是人类最实用的器具。碗可以装饭盛汤,可以泡茶饮酒,几乎能做一切的食饮所用。这是冷山对碗的淳朴认知。
他为家乡《枣花》杂志社量身设计了一款碗,通身青绿色或纯白色,碗沿饰以枣花,吃饭吃面两便,正契合了家乡特产枣的精神品质,是为枣花碗。
06
冷山又想起他的朋友来。
他们身上有着相同的标签——景漂。提到这个词语,冷山有时觉得很滑稽,不知道谁硬生生照着北漂仿出这么个词语!可是景漂这词有魔性,忽冷忽热,让冷山捉摸不透,冷时像是要拒你于大门之外,热时像是敞开怀抱任你撒泼打闹。
景德镇就是这么一座小城。从瓷器所需的瓷土、颜料等原料到制坯、描红、填色的师傅,囊括了一个陶瓷人所需的一切。你甚至只要带着创意来就能创造属于你自己的作品。一时间众多陶艺爱好者云集,有艺术大师,也有纯粹的爱好者;有日本人韩国棒子,也有美国德国澳大利亚白人。
冷山他们相识相聚于本地人开的一家客栈,也就是白大河现在的住处,在雕塑瓷厂后门,一楼是老板自营的火锅店,二楼改成了好几个小隔间,专门出租给白大河这样的景漂。三楼是顶楼,半敞开式,有养花吹风的露台,还有可以烧瓷的电窑。
写诗的白大河算是景漂另类。他起先混迹于北京五道口,后来南下到莆田双溪学习了一年油画,之后又悄默声稀地漂到景德镇来了。他每日至少一首诗,一幅抽象画派式的信笔涂鸦,外搭N多言语犀利的时评,他的所作所为似乎表明他与瓷器毫不相干。第一次见到他,冷山透过那双澄明的眼神,便判断白大河是个真诚的人,遂与他成为了好友。
冷山与杨老师早就相识。杨老师比冷山小很多,应该喊他小杨。小杨陶大毕业,一直在景德镇,时间比冷山还要长。俩人曾经在老陶院门口合伙开过一个酒吧。有一天小杨突然想到,日子不能再这么过下去了,开酒吧倒是挣钱,可自己毕竟是学雕塑的,还得干回老本行,所以关了酒吧,自己开了培训机构。
至于游深秋,是在认识白大河后,在火锅店吃火锅的时碰到的,几杯酒一瓶酸梅汁下肚之后,便各自熟络起来,陛下的称谓至此正式确立。
07
大河,你是同你的诗歌对话,游深秋同油画对话。冷山结束了自己的对话,缓过神来同朋友对话。
哈哈,有意思,冷山当是同碗对话了。白大河接着说。
我呢,杨老师发觉他们独独忘了自己,那我是同雕塑对话咯。
你和树有共同语言。白大河调侃一脸可爱的杨老师。
大河的意思是说,雕像会同冷山的树对话,你可不就与树是一类了。如同深秋般深沉的游深秋难得冒出一句。
那我就租下那棵树了,冷山肯定地说,政府把陶溪川改造成文旅项目了,完全换了面貌,可是我十年前见到的这棵树没变,它还在原地,只是身旁多了一座雕塑。
是香樟吗?
不是,法国梧桐。
这树好啊,种的好梧桐,引得凤凰来。
租一棵树,你这个想法挺有创意,在陶溪川应该是第一个吧。
认种树木在别的城市早已有之,以个人名义,家庭名义都行,每年如数缴纳护养费即可。
不知道人家陶溪川同不同意租给你呢?
景德镇近年不是有句口号,打造与世界对话的国际瓷都吗?陶溪川作为景德镇向中外游客展示的窗口,我们也可以同步把这棵树打造成一棵会对话的树,我相信政府会批准的。
这是好事,到时候在树上挂上一块牌子,定期更换内容,牌子上可以写白大河的诗歌,贴游深秋的油画,当然,我的雕塑也可以拍成照片挂上去!
这必须是一个公益性质的平台,光我们几个还不够,需要公开面向全城,广泛征集其他人的优秀作品。
这样陶溪川就有了一棵景漂同景德镇对话,景德镇同世界对话的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