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臭豆腐

暮色刚漫过巷口,铁皮推车便支棱在街角。油锅腾起的热气卷着豆香与腐卤的奇异气息,在初春的寒气里搅出一团温吞的雾,像老式茶馆里飘散的茶垢,沉淀着市井的体温。

掌勺的妇人将竹筷探进油锅,灰白的豆腐块立刻在滚油中舒展腰肢,表皮逐渐炸成焦糖色。这场景总让我想起《东京梦华录》里描摹的汴梁夜市,千年前的热闹竟与此刻重叠——油星迸溅的滋滋声是亘古的市井韵脚,青石板上蜿蜒的油渍是时光腌渍的印章。豆腐在油锅里翻腾的姿态,像极了被岁月发酵的人生,表皮焦脆裹着内里柔软,先声夺人的气味里藏着欲说还休的醇厚。

竹篾小碗递来时,琥珀色的卤汁正顺着豆腐褶皱渗入肌理。夹起一块入口,滚烫的汁水在齿间迸裂,发酵的豆香混着蒜蓉辣酱横冲直撞,惊醒了蛰伏的味蕾。这滋味总让我想起外婆的柴火灶台,她佝偻着背往铁锅里撒红椒的模样,在记忆里泛着油润的光。如今她坟前的青草已三度枯荣,可那口黑陶坛里的老卤,仍在某个江南院落里酝酿着隔世的牵挂。

邻桌的民工就着塑料凳大快朵颐,油亮的前额映着路灯的光。他们谈论着老家新起的砖房和留守的孩童,方言混着辣味在夜色里漂浮。忽然想起《随园食单》记载的臭豆腐旧事,明代落第书生王致和潦倒中发明的吃食,竟喂饱了六百年的烟火人间。此刻碗中黑玉般的豆腐,何尝不是历史的切片?那些失意、困顿与乡愁,都在这方寸之间完成了与岁月的和解。

夜风掠过梧桐枯枝,卷走了最后一丝热气。碗底残留的卤汁倒映着零星光点,恍如银河碎屑坠入人间。起身时瞥见妇人正往搪瓷罐里添新卤,陈年的陶器盛着流动的时光——明日此时,又将有多少故事浸入这缸浑浊的液体,在油锅里涅槃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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