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微风送花草清香——读萧红《呼兰河传》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是六七岁时候的样子,还没有上学。因为整天在外面疯跑,再加上天很热,于是剃了光头,像一个流浪的小和尚。皮肤晒得黑黢黢的,眼睛明亮亮的。一天傍晚,吃饱了饭之后我跑到院子里拿着套了一个塑料袋的竹竿扑蜻蜓。一个老奶奶拎着小板凳,到我家大门口的杨树下坐了下来。她招呼着我过去,可我不认识她。她说来啊来啊,我给你讲故事。于是我嬉皮笑脸地跑到她身边蹲下来,我扬起小脑袋问她,你会讲什么故事?她想了想,然后故作玄虚地说,我这个故事可老有意思了,保准你听了第一遍还想听第二遍。我便好奇地问,啥啊啥啊。老奶奶笑容满面地说,我这个故事啊,叫做呼兰河的故事……

想不到,因着连续看了几日《呼兰河传》的缘故,竟然都做到梦里去了。那个慈祥的老奶奶虽然没有留下姓名,我倒也曾见过和她类似的人。

我小的时候家里生活在农村,夏天晚饭后,左邻右里男女老幼到院门口乘凉闲聊家常。姥姥家后院的李奶奶最会讲故事,我们好几个小孩都围在她身边,蹲在地上,两手捧着小脸,胳膊架在膝盖上听她讲。现在想来,李奶奶讲的故事其实都再简单不过。有时候,我们听了一半甚至直到听完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个故事以前讲过。李奶奶讲的故事有讲完的时候,可我们那个村子的故事却长着呢。只是没有人为她树碑立传,那么多有趣的事渐渐都被人们忘却了,怪可惜的。他们和《呼兰河传》里的有二伯,冯歪嘴子,王寡妇, 团圆媳妇一样,都是芝麻大小却颇具传奇的小人物。

萧红写《呼兰河传》的时候不到30岁,可她却摇身一变,成了我童年时候的李奶奶那样的人,讲起了故事。我能想象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将她的童年经历娓娓道来。那其中的故事必是天真有趣且引人入胜的。我喜欢听,听得还十分入迷,是因为在她的故事里能找到我童年的影子。那样的风轻云淡,无忧无虑。无论时代怎样变化,小孩子的心性都是一样的。

萧红出生在黑龙江省松花江北岸的呼兰县,如今这里已经成为哈尔滨的一个辖区。当年呼兰河这座小城的确是太小了,小到只有两条大街。谁家有什么事都传的很快,想藏都藏不住。萧红深爱着这座小城,不单单是因为她出生在这里,而是因为小城里住着她的祖父。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她回忆起祖父的时候,说他的“眼睛是笑盈盈的,常常笑成孩子似的。”不光是这样,祖父还总跟小孩子开玩笑,搞得他也跟小孩子似的。

俗话说“老小孩老小孩”,应该就是这样的吧。祖父带着萧红到园子里做农活,望天发呆,做游戏,讲故事。看着是一老一小,其实是两个志趣相投的小孩。慈祥的祖父给了萧红童年莫大的幸福,她“觉得在这世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

呼兰河是安静的。这里似乎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一年四季,人们忙着生,忙着死,糊里糊涂。“随着春夏秋冬,脱下单衣去,穿起棉衣的过去了。”这里的人都认命,靠地吃饭,凭天做主,从来不对生活过分苛求。失孤的王寡妇,想起伤心事就跑到庙台上哭一场,没人晓得她究竟是哭失去的孩子,还是哭自己。只是无论怎样艰难,哭完了抹抹眼泪,仍是得回家吃饭睡觉做买卖。平静的生活,一如既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呼兰河是热闹的。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娘娘庙大会……“花样复杂,一时说不清楚。”怎么可能还有比这些更有趣好玩的事情呢,天下凡有的把式,都可以在这里看个够。为了赶上这热闹,“接姑娘,换女婿。”好像全城的人都出动了, “个个整齐,人人利落。”哼着曲,叼着烟。沸沸扬扬的小城里,好奇与欢喜洋溢在人们的脸上。

呼兰河是美丽的。我家有个大花园,里面明黄黄的,红的红,绿的绿。带着金粉的大红蝴蝶飞来飞去,花开了,鸟飞了,虫子叫了,花园里每一刻都是崭新的。天是蓝的,地是宽广的。“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我家的花园就是我的全部世界。

呼兰河是荒凉的。因为这里的冬天很漫长,严冬封锁大地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样。”灰蒙蒙,混沌吨。我家的院子也是荒凉的。植物自然生长,破旧无用的东西胡乱地仍着。院子里常常是静悄悄的,一到了夏天,蒿草长得老高,淹没了小小的我。除了眼睛所见的视野上的荒凉,更多的是内心的一种萧瑟。

这就是萧红笔下的呼兰河,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既没有说她很好,也没有说不好。她不发表任何评论和意见,只是忠诚又深情地,将回忆一点一点写了出来。在她人生的最后阶段,她将那个东北小城一丝不苟地将她写下来。那里有她难忘的童年,是她热血青春启航的地方。

放下《呼兰河传》的时候,我在书桌上趴了一会儿,微闭起双眼,脑海中浮现自己的故乡。院子里疯长的蒿草,自在的蝴蝶蜻蜓,奔跑的童年,贪恋的游戏还有失散的伙伴。有人说,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没错,的确已经回不去。因为故乡,已无故人,沦为了他乡。

我不由得联想到萧红坎坷的一生,真是让人感慨万千。上苍给这个美丽的女人,一个美好无忧的童年,然后让她半生漂泊最终成了薄命红颜。短短一生中,世间万种滋味她都品尝过了。穷过富过,爱过恨过,哭过笑过,希望有过绝望也有过。但你不能只看她活了31岁就说她的不幸。因为她自己以为得意。那就好了。她只是在困苦的风霜雨雪里,去寻求着自然的结果。“只是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的一声不响的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但这是她的选择。没后悔过。

此刻,脑海里闪过一首歌的旋律,开头两句歌词让我的心为之一动。我想象着萧红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写《呼兰河传》时候的心情,她该是痛并快乐着的吧。痛是因为逝去与怀念,快乐是因为经历与收获。透过稿纸上那些工整矍铄的字,她是否闻到了后花园里那微风吹来的花草清香。久违了,童年。

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当微风送花草清香,这是我想你的季节。
远方的家是否无恙,江水日夜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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