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啊啾
2015年因为身体原因,年前制定的100本读书计划只完成了十之七八,且大多是小说、散文、历史类。眼下年关将至,翻一翻这七十余本已读的书单,粗略选出十本,做一个简单的总结加推荐。
1 《呼兰河传》萧红
这是我第一次读萧红,真心觉得她好,没有什么别的形容词,就一个简单的“好”字而已。现代女作家中也有像她的,比如迟子建,但迟子建笔下的那种悲凉,又不似她那么凄惶。
大抵就是凄惶,“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豆瓣里有人写萧红,说她“最后沦落于香港,病魔缠身,写回忆录,写呼兰河传”。
一句话太令人难过,“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呼兰河传》是灰白色的,黯淡的,像暮冬的清晨,罩着一层蒙蒙的极冷的雾,青石板路面上结了白霜。天地之间一片寂静,鸡也不叫,鸭也不叫。有梆子声没有,我不知道,兴许还有人住在这样的城里吧,平平静静地活着,一脸死气地活着。
《呼兰河传》唯一的一抹亮色是祖父与”我“的故事。后园里草木馨香,瓜果累累,“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不知道为什么《呼兰河传》总会被选作中小学生必读书目,其实真正适合孩童所读的故事,也许只是萧红回忆里这仅存的温暖段落吧。
上一篇我写《旧宫殿》的读后感,讲到祝勇的文体实验,认为可以清晰辨明文体的文章并不能算文体“融合”,只能算“整合”或“拼接”。有趣的是,之后我读到了《呼兰河传》,比起《旧宫殿》,这本书更能称得上是文体的“融合”。小说,散文,抒情诗,它都算,又都不算。这也许就是女作家萧红与生俱来的本领,可以深沉刻骨,又能够云淡风轻。
2 《批评的准备》张定浩
读过《既见君子》,我就非常喜欢张定浩这个作者。《批评的准备》令我对他的喜欢又加深了一层。因为文艺分析类的作品实在不容易,既要做到有深度,又不能枯燥难读,最好还可以使读者从中获得属于分析者个人的见地和思想——在我看来,这三点要求,张定浩都做到了。
他像个充满文艺情怀但又不失严谨风度的内科医生,总能很准确地把握住每一部作品的命门所在,然后隔着道垂帘,慢悠悠地悬丝诊脉,最后开出的病历单尤为奇妙,能让一个习惯于遇到生僻字眼就跳过的人可以耐着性子,尝试去读通、理解他的观点,并且愿意开始学习独立思考和判断——
“坏文学让我们了解许多人的思想,而好文学只让我们了解一个人的思想。”
3 《巨匠与杰作》【英】毛姆 著 李锋 译
同样是文艺评论类的文章,如果我还能给上一本的张定浩规规矩矩打星评分,那老毛姆的这本,我只能深呼吸,跺跺脚,再长叹一声:毛姆啊毛姆,我刻薄又可爱、严肃又悲悯的老毛姆!
看完这本书后我给我的好友啊哦写了封信,认真卖了这份安利,因为我确信她定能喜欢,毛姆那么真诚!
他挨个评论了十位作家:亨利·菲尔丁、简·奥斯丁、司汤达、巴尔扎克、狄更斯、福楼拜、麦尔维尔、艾米莉·勃朗特、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一开始我觉得毛姆实在太刻薄,他居然毫不避讳地八卦出了这些大作家们的隐私、弱点、怪癖,甚至是身体上、心理上不可告人的缺陷。他直言托尔斯泰染上了梅毒,艾米莉是个女同性恋,陀思妥耶夫斯基品行恶劣强奸少女,至于司汤达,那方面或许根本不行……老毛姆太尖刻了,他说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取决于作家是什么样的人。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可以写出阿廖沙那样圣徒般的角色,并不在于作家心中的“善”,而是发自于他身上的“恶”。
好吧,我耐着性子读下去,读到后来竟渐渐感到了不同——别光顾着看那些板着脸的批评了,虽然老毛姆笔不留情,可老毛姆心存善意。他爱他们,尽管他们身上存在那么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更明显的缺点,但他依然挚爱着他们。他同情晚年彷徨无助的托尔斯泰,他怜惜孱弱又尖锐的艾米莉,他为乡下姑娘简·奥斯丁极力辩解……因为理解,所以宽容,因为深爱,所以苛刻。老毛姆挑着眉毛透过书页满不在乎地告诉你,随便你们怎么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随便你们怎么想,我依然爱得深沉。
4 《尺泽集》孙犁
最开始是看到微博上鹦鹉史航的推荐:“孙犁之意趣,远远竟如马远,所谓马一角。天涯遥遥一角,才见天地之遥。”“老人的文笔,可以怀旧得很嚣张,可以颓废得很修饰,我有时候也看不惯某某和某某某。读孙犁,读出所有恳切,但并不能亲近他,他的落寞让你乖乖站在十丈开外。”
孙犁的作品评论我觉得很难写,或许只有摘抄才能予以人最直观的感受。他写乡土生活,很朴实,很直白,月亮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落,情从中来,忧从中来。他的背景色是寂天寞地,落落大荒,但景色里的人还是要活下去的,用搪瓷缸子盛饭吃,拌一块白豆腐,看夕阳照着麦地,听乡里人说某某人结婚生子,某某人又一去不归。
孙犁写回忆故人的文字最令人动容,史航说他“一句是一句”,其实他是“一字是一字”,写得出来的,都是心底的话,写不出来的,也只好不写。
秘密后院有首歌,“半世情由不明,一生风波未定,一晌贪欢初醒,此身虽在堪惊”。形容孙犁,竟如此恰当。
5 《我的阿勒泰》李娟
有人说李娟的阿勒泰就像萧红的呼兰河,但我读后觉得那更像三毛的撒哈拉。她有一种苦中作乐的幽默气质,还有一种广如山野的流浪精神。
我初见李娟的名字是在桑格格的《不留心,看不见》上,写她“小小的一只,肩膀削薄,为了保暖一直背着一个大书包,显得人更加小了。她戴着一副朴素的板材蓝色塑料框眼镜,极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和自然些。”这段描写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事实上,桑格格和李娟也可以划归为同一类型的作家,不同的是,一个有匪气,一个有野性,但都不缺作家应有的灵性。
我看到有记者采访李娟,说她的文字“纵使寂寞也显出一片快活堂皇之气”,这个形容好极了。读《我的阿勒泰》,有的篇章写迁徙流离,凄风苦雨的天气里,李娟和母亲、外婆三个女人在荒野中无依无靠,风吹走了帐篷,牛在塑料棚外与自己贴面呼吸……个中艰辛数之不清,但苦难归于苦难,我从李娟文字中感受到更多的,还是这些经历所带来的“可回忆的珍贵”。天苍苍,野茫茫,简直想要放歌,哭也是当以长歌。就像诗经里的句子,哀而不伤,也像草原上掠过的风,浩荡中不失温柔。
6 《梅子青时·外婆的青春纪念册》刘梅香 口述 张哲 著
书名叫外婆的青春纪念册,整本书也源于作者无意中在外婆抽屉里发现的一本深蓝色布皮小本子——那是外婆七十年前的毕业留言本,每一页都是师友们题写的毕业留言。
“这一件旧物,隔了七十年的岁月风尘,此刻重见天日,竟然萌出新生。”而“我”则想趁现在,外婆卧病休养之际,借由这本纪念册,找回外婆的一生。
整本书由外婆口述的过去和“我”与外婆生活的当下境况相穿插,一面是外婆青年时代的点滴回忆,那些穿越烽火的几乎要湮没在遥远光阴里的故事;一面是暮年的外婆与“我”絮叨温暖的交谈,遥迢的如同一个苍老的画外音,在七十年前的回忆里充当着旁白。
书里的外婆,青春时代在战乱中度过,从幼时与父亲据理力争上小学,到考上湘湖师范并历经种种快乐与磨难,再到毕业后辗转数个学校任教……外婆的生命旅程眉目清晰又带着光阴逝去时那种特有的迷蒙感。四年的湘师生活是书中描述之重,外婆在这里接受到了当时观念最进步的教育,也收获了如涓流般贯穿一生的友谊,“死生师友”,在那个年代,真是字字落在实处。
最后的结尾,是已垂垂老矣的外婆与老友在病房中告别的场景,这个情节相当触动我。相见时难别亦难,“这座城市仍然处在不断膨胀之中,如今想要和某个人见上一面,恐怕也要先立下誓约,然后鼓起漂洋过海一般的勇气去附会。”外婆和友人的相见,很可能是这辈子最后的告别了,但彼此也只是说着再会,笑着挥挥手。
(PS:这两年来,私人口述历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今年我所读的书籍中,如《平如美棠》、《巨流河》、《像我这样的母亲》、《惜别》都可归于此类,这几本都有相当的可读性,选择《梅子青时》来写,是因为它的只道寻常。)
7 《简·奥斯丁》【加】卡罗尔·希尔兹 著 袁蔚 译
三联书店出版的这套“企鹅人生”丛书,装帧设计可打四星,轻巧的硬皮封面尤其符合本书的内容。冬日的夜晚,围着毛毯靠在单人沙发上,把书捧在手里似乎就可以触碰到那个世纪,闻到200年前英国乡村泥土的芬芳。
“她留给我们的,不是一份关于过去某个时代的社会报告,而是对任性睿智而令人信服的解读。她笔下的男男女女,诉说着自己的渴望,也阐述着那些妨碍自己获得平静和满足的障碍。今天,他们的渴望,如同两百年前她第一次赋予他们生命时一样,依旧旺盛如初。”
作者写简·奥斯丁的传记,无疑是个挑战。因为人们对奥斯丁的生平所知寥寥——她没有准确的生平简历,与人来往的信件多数被毁,就连一幅像样的画像也没有留下。面对这些无法跨越的困难,作者对于本书的完成度可打90分。她笔下简·奥斯丁的形象,是基于简的文学作品和其他只言片语所累积成的那个剪影,也许这个形象不甚清晰,也许这让奥斯丁的传记更像是本文艺评论——但这也未尝不妥。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我认为历数一个作家的生平简介,不如去细致评说她的每一本书,每一行字。在重重的文字背后,也许人们能更清楚地窥见那个身着棉布长裙、纤细但骄傲的身影。
8 《台北人》白先勇
因为夏志清《感时忧国》里的一篇《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说》,我去读了白先勇的《台北人》。
十四篇短篇小说的合集,写的都是上个世纪从大陆到台湾的人事沧桑。这些人里,有当年在上海滩红极一时的舞女(《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有从优伶成为填房夫人的将军遗孀(《游园惊梦》),有曾经叱咤风云而今已入暮年的革命元老(《梁父吟》),也有放弃理想于现实匍匐的知识分子(《冬夜》)。他们分属于三教九流,贫富悬殊,神情各异,但没有哪个不曾背负一段沉重又卸不去的过往。有人说《台北人》一书只有两个主角,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当“过去”与“现在”发生激烈冲突之时,主题就开始不断地在各色主人公身上显现——
金大班最后搂着跳舞的青年,眉清目秀,腼腆羞赦,却不是当年她痴恋过的男学生月如;卢先生用半生光阴怀念着少年时代那个“灵透灵透”的恋人,最终却被一个大奶大臀的洗衣妇阿春咬掉大半个耳朵;钱夫人在锣鼓笙箫中半梦半醒,曾经的昆曲名伶被推到台前,最终只有颤巍巍的一句“我的嗓子哑了”。这些重复的、今与昔的残酷碰撞,为作者本就哀婉的文字又抹上了一层悲凉怅惘,恰如白先勇在书前引录的刘禹锡《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9 《老头儿汪曾祺》汪朗 汪明 汪朝
先记一段汪老自我评价的文字:“记人事、写风景、谭文华、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业,秋末晚菘,滋味近似。”
汪老的三个子女都谦称自己不是读书写文章的材料。但看他们所写的文章,其实大有其父之风,平实动人,从细微处让人感受到生活的温暖情致。
这本书我喜欢的地方有很多。如写老头儿历经坎坷,但写出的文字却从不义愤填膺,依旧是温和质朴——不作激愤语。和一批颇负盛名的当代中国作家艺术家相比,汪老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的平静、不伤人、不迷惘,他很像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陶渊明,在这个躁动的自顾不暇的时代,给予我们精神上的“而无车马喧”。
我还很喜欢描写汪曾祺与友人们的交情文字。如写朱德熙与汪老相交,汪老的子女们说朱伯伯是个纯粹的人,学问扎实。但老头儿却是个经常逃课、吊儿郎当的名士派,夜里写文章,白天泡茶馆。有时日上三竿了,还在树荫下躺着,朱德熙夹着一本厚字典去找他,“起来!去吃早饭!”他插科打诨,“德熙,我发现树叶有个规律,它们都是一左一右交互长出叶片,而不是并行的。”朱德熙去世后,有一次汪老在作画,忽然十分凄厉地失声痛哭,近似“长啸”。行文到这里,我已不忍卒读。
10 《凤凰·草鞋下的故乡》祝勇
算起来今年读了不少祝勇的书,美则美矣,读多了也有些审美疲劳。原本想不想再多读,谁知遇到了这一本,又兴致勃勃地看了下去。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祝勇写的是沈从文吧。
祝勇的文笔,是很适合去描写那片草鞋下的故乡的。精致、隽永、含情脉脉,所以合当去写那片多情的地方,写那个多情的男子。祝勇虽然没有沈从文身上那种乡野的原始和淳朴,却不缺少审美的激情和对美的渴慕。诚如祝勇所言,“凤凰的每一处细节,凤凰人每个音节的发音,都令我着迷;每一张善良的面影,都讲述者生活的寓言。越是深入小镇,越发感觉旧日的伤痛与血光像诡谲离奇的梦一样难以置信,那些古怪斑斓的泡沫一到阳光底下就会消失。”
祝勇笔下的凤凰,有对河流土地的迷醉,也有对昔年“血流成河、杀人如麻”的怅望,祝勇是有一丝对暴力美学的欣赏的,如《旧宫殿》里那些毋庸解释的暴力描写。因此如果说湘西对沈从文的吸引力是河流,是泥土,是爱与死,是逝去与回归,那么对于祝勇来说,也许还多了一点刀锋与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