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得到的自由,是身与心的自由,是耳听之为声,目着之为色的自由。
老橡树下的草丛里,有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儿是草虫的世界。
你听,你看......
一只蜜蜂,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把两片翅膀舞得像是两柄生风的斧头,在一朵它中意的花儿上面驻足,不肯离开。
一只蜘蛛,细脚伶仃的,挂在星星草的后面,从腹中七手八脚地抽出晶晶亮的丝线,熟练地抛向对面的枝叶。
一只蜗牛,从壳中探出头来,透明的躯体,蓝色的血管,沿着石头粗粝的棱角爬下去,一寸一寸,找寻它爱吃的苔藓。
一只蚊子,睁着阴郁的眼睛,匆忙地在叶下的影子里逡[qūn]巡,警惕地躲闪着蜘蛛刚给它布下的网。
一只蚜虫,绿色的,在前面拼命地逃,把个水滴一样娇嫩的身体在草梗上使劲地朝前挪;一只七星瓢,红色的,笨拙地扭动着胖胖的屁股,在后面奋力地追。看来,两个人相爱,远没有那么简单。
两只蚂蚁,正合力拖着一只死去的螳螂……走着走着,前面的就突然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折回来和后面的哥们耳语了一阵儿,掉过头,匆匆地去了,只剩下这一位还勉力支撑着。漫漫人生路上,就这么走着走着,散了。
小脚蟋蟀,早怕了这尘世的纷争,更是躲得远远的,在石缝间,弱弱地,自顾自地奏出它的序曲。它奏的是什么?仿佛在春天的花园里,遥遥地招一招手,那一串挂在屋檐下轻轻柔柔的三角铁,便在风中叮当叮当地摇动起来……摇得你的心都化了。只是,嘘——你千万别出声,这演奏家是那样的胆小,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它便遽[jù]然而止,惶惶地遁了。
还有,还有,草丛间,那只来访的从树上落脚下来的山雀,啾啾的,刚开始还在阳光下翘着尾巴,小巧的趾头踩碎清晨的露珠。后来竟不知怎的,好端端的发起脾气,翅膀一振,忒[tēi]儿地一下掠过草尖儿,不见了,只瞥见一线烟一样的背影。
......
我常常到这里来,渐渐和他们混熟了,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而他们,也渐渐习惯于我的存在,天天给我看这原生态的演出。那些个微小的生物,在自己的舞台上,来来回回,忙忙碌碌,起起落落。在这里,你不要站着,那你是局外人;也不要蹲着,那你是旁观者。这里不需要高谈阔论,也不需要老谋深算,只需要你放低身段,或趴下俯向大地,或躺着仰面天空。静静地,想象自己仿佛一滴露珠、一片草叶、一块石头,与那褐色的土地无限接近,直至化为这里的一部分。这儿是草虫的世界,尘归尘,土归土,一切曲曲折折终归于平静。
你听,山风跑过来告诉你什么?他,简直就是一个声音的行者,把一切复杂的讯息打包起来,装进自己的行囊,再整个儿推送到你的耳边,已然是一场润色过的歌剧。夏日里疯长的野花和野草,是这场大戏的帷幕,背后沉默的橡树,是这场演出的背景。天高地阔,风轻云淡,草叶蒸腾起的香味令人醺然,阳光的手指细梳过每一根头发。这是一场只为你一个人的演出。你不来,怎么知道,这台上竟演奏着这么美妙的音乐?你不来,怎么知道,这些个演员,都占个什么位置,都长个什么模样,又都是个什么表情?你听说的和你亲临的相比,永远少了那么一点点韵味。而这一点点,却恰是平生第一不可说也说不清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所以,亲自来啊,来听,来看,不要只是听我说。
你是在笑我痴吗?请别笑我,我在这里得到的自由,是身与心的自由,是耳听之为声,目着之为色的自由。这老橡树下的草虫的世界,何尝不是我的地界儿,我的天堂!
那些个悉悉索索片刻不止,那些个嘤嘤韵韵千啭不休,是蓬勃涌动的生命,是真实的存在。
我庆幸,我在这里,换了一颗玲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