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玛。”
“到。”
我循声看向答到的女生,着实骇了一跳。她实在是丑,但吓到我的是那双眼睛,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地板,呆滞无神。眼皮松垮盖住一半眼白,致使她的整个眼球都像是黑的;稀疏灰黄的睫毛扎在下缘,毛毛一圈儿一点精神也没有。
我听到下边窃窃私语,好几个男生甚至笑出了声,但孟玛立刻被我们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太不起眼,不值得我们议论太久。
刚刚分班,重新组队,孟玛坐到我右手边,和我隔了一个过道。孟玛的同桌来找了我三次问能不能换座位,她说孟玛身边苍蝇与蚊子齐飞,而且她总要占了同桌的半张桌子,她挺胖,还习惯抖腿。我说过两个星期吧。两个星期后她欢天喜地换了位置。孟玛的新同桌找了我五次,她说孟玛居然把掉在地上的食物又重新填进嘴里,而且她有口臭还经常不洗头。我说你忍一下,过两个星期吧。孟玛的新同桌不干,声泪俱下地抱住我的胳膊摇了一节艺术课,甚至控诉我身为班长应该以身作责自己和孟玛同桌。
孟玛下一次换位就独自坐到了教室最后头。
孟玛没有我我,本来她就很孤独,没有人喜欢和地一起,她总是独来独往,那双眼睛很黯淡,总是钉在某个物体上,死气沉沉阴郁至极。有什么事找她的时候,我总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觉得她的眼神很苍老,像是穿越过亿万年才照到地球上的星光——可惜没有星光那么璀璨。她的眼神是不带光芒的。经常有人跟我说起地那一头拖到臀部的头发,说的当然不是好话。孟玛最能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就是因为太长才引人注目,乱蓬蓬的在太阳下发着黑腻的深褐色油光。我猜她的头发肯定也没有梳开过,那样子就是乱成一团的玉米须。孟玛从不把头发扎起来,厚密的深褐色的头发将她盖住,像某种古前生物,我一时没想起是什么。直到有一次体育课跑八百,我们跑完之后坐在绿茵场上看落在最后头的孟玛跌跌撞撞跑过来。有人小声嘀咕:“孟玛像头象一样直愣愣的跑。”我记起来,她与猛犸象倒是有很多相同之处。
我把这一想法和挨在我旁边的陈肖言说,她咧开大嘴,一口交错的黄牙蹦出来,然后她冲着孟玛大喊:“猛犸象!”“猛犸象!”全班都哄笑起来,有些男生吹起了口哨。孟玛用她呆滞的眼神望向这边,慢腾腾地挪向绿茵场。她大概没有听到我们喊的什么,她的左耳有些聋。孟玛每挪一步,陈肖言就喊一句“猛犸象”,最后演变成全班都跟着孟玛的步伐喊起了富有韵律的“猛犸象”。我没喊。
最后孟玛终于听清我们喊的什么,她用迟缓的目光将我们一一扫过。当她看向我时,我感到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很久。我别过脸,把头埋进了臂弯。
夏天渐渐来临,班里的戾气也随着气温的升高上涨了不少。学校正在建新楼,叮叮当当的施工声让我们不得不整天关着窗户,反光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从侧面刺激着虹膜,教室里终日拉着窗帘。是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多少都有点心理变态。
中午小自习我被牛顿惹得心烦意乱,深呼吸几口却越发觉得呼吸困难,索性丢下题不想,脸朝着走廊发呆。太阳该是很好的,因为有几缕已经透过窗帘洒在了地板砖上。
这时孟玛从最后边走向前,走进那几缕阳光时她的头发燃烧起来。我有点纳闷这么热的天为什么还要披着头发,即使她已经全然无视了校规,但万一中暑了怎么办。她的脸上起了油汗,跟着头发一起在细细的阳光下燃烧。她往前走,走过我身边时带来一阵风,风里夹杂着腥味儿,像血。风带倒了陈肖言开着盖儿的水杯,温热的夜体溅了不少,许多洒在我的后背上,更多的是沿着陈肖言的书桌洇了整张桌子然后顺着桌角边缘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陈肖言异乎寻常地沉默,双手捧住脸双肘撑桌面,眼睁睁看着桌上的试卷被浸透,连带着她白色的校服袖子。过了好几秒,也许是一分钟,陈肖言站起来,把湿透了的试卷扔向孟玛。她什么也没说,冷静地盯着发愣的孟玛,过了很久,也许只有一分钟,她拿起桌上一本数学参考书,很厚的那种。冲着孟玛的左脸猛打了一下,“啪!” 很清脆的一声响,孟玛的左脸登时红肿,但她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发丝浸了油汗粘在脸上,那双眼睛还只低垂着看向地板。孟玛的不反抗或许激怒了陈肖言,她顾不得孟玛脏兮兮的头发一把捉住,使动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孟玛毫不反抗,墙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一下像把钝刀艰难地割开凝滞的空气。
“再来一个!”班里人开始哄动,鼓掌叫好没有人去拉架,都抱着双臂给她们喝彩。“你凭什么!”陈肖言撞了最后一下墙壁,用力把孟玛的头发在后一拽,冷不丁又松开,脚踹在孟玛的后背上。“咚!”比先前更加沉闷更加巨大的响声。这次是孟玛整个身体撞到墙上的声音,陈肖言居高临下地看着孟玛。“你凭什么。”她咬牙切齿挤出这几个字,声音的刺耳难听。孟玛瘫在地上一言不发,嘴角已经出现了血迹,脸上五色斑斓,闭看眼睛,一动不动。只有的胸口剧烈的起伏证明她是个活物,那团玉米须样的头发把她盖住我越看越觉得她像灭绝了的猛犸象。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我意识到或许我该做些什么。背上的水由温热转凉蔓延至全身,冰的我浑身发毛。我走到她们面前,示意陈肖言坐好,她却一扭头冲出教室。我看了看孟玛,迟疑了一会儿,蹲下来拍拍她。孟玛缓缓睁开眼睛,那眼神让我害怕。我极力避开她的眼神,递给她一张纸巾,说“要不你去医务室吧。”
我瞟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里忽儿闪过一丝亮。
孟玛照样独来独往,即使她被打也不会有人同情她,她扮演着一个小丑的角色,想起来就取笑她,想不起来也没人在乎。大家都叫她“猛妈象”,她听到后慢腾腾地扭头,目光呆滞迟缓。然后缩一缩脖子。孟玛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没多久有些地方已隐约露出了头皮。
今天听公开课,我因为忙着准备材料走晚了一步。等我赶到教室,大家都已经坐好,只有陈肖言和孟玛身边有空位置。我从后门进去,在那里犹豫了很久。我讨厌陈肖言,这种讨厌演变成只要和她接触我就胃里泛酸,而且大家都看出我对陈肖言态的态度,一夜间就疏远了她。可我不想坐孟玛身边。孟玛就坐在后门那里。
孟玛极快地转头看我,那双黑色的眼睛盯着我。那眼神依旧苍老得让人毛骨悚然,像穿越过几亿年照到地球上璀璨的星光。我莫明觉得孟玛的眼睛也有了光芒,但是很微弱,一吹就会灭掉。老师在讲台上咳嗽了一声。
我低下头,避开孟玛的眼睛,向前走了几步,坐到了陈肖言身边。孟玛掉头发很厉害,每次值日生都能扫出一塑料袋的头发。她脑袋上只剩了稀流的深褐色的绒毛。陈肖言有一天又打了孟玛,没有原因,只是心情不好,就在路上拦住了她劈头盖脸一顿打, 听说打折了孟玛的两颗牙齿。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盂玛。 班里也很快志掉了她。
学习组织参观博物馆,一个展厅里边有长毛象的复原图,还有一件复制品。眼珠是玻离做的,在温暖的黄色的灯光下折射着光芒,像穿越过几亿年照射到地球上的璀璨的星光。
我却觉得这种漆黑的眼珠分外苍老,总感觉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没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