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陆续续翻译了安娜卡明斯卡的一些诗，现在把它们整理成集，大部分译诗都附上英诗，没有英译诗的，将来有时间我会再添加上。将来可能还会继续选译一些。欢迎阅读，批评。
---- Phil
《林中小路》
我不相信記憶的真實
因為那離開我們的
將永遠逝去
神聖的河流只有一個流向
但我依然忠實于
我最初的驚奇
視童年的好奇为智慧
並帶著它直到盡处
童年的林中小路
光影斑驳
我四处尋覓它
在博物館，在教堂的阴影处
六岁的我
懵懂奔跑的这条小路
把我帶向最初神秘的孤獨
A Path in the Woods
I don’t trust the truth of memories
because what leaves us
departs forever
There’s only one current of this sacred river
but I still want to remain faithful
to my first astonishments
to recognize as wisdom the child’s wonder
and to carry in myself until the end a path
in the woods of my childhood
dappled with patches of sunlight
to search for it everywhere
in museums in the shade of churches
this path on which I ran unaware
a six-year old
toward my primary mysterious aloneness
《手》
這東西叫作手
把它貼近眼睛
就遮蓋了世界。
它大於太陽，馬，房子，
雲，蒼蠅。
這手指組成的東西。
這個有着粉紅表面可愛的東西
是我自己。
它不僅僅是可愛
它抓，握，拉，撕
它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不僅僅只是可愛。
它指揮軍隊，
擺弄泥土，
揮斧殺人
掰開女人的雙腿
還有許許多多其它工作
五根手指 一 五宗罪
五根手指 一 一種美德
THE HAND
This thing is called a hand.
This thing brought closer to the eyes
covers the world.
Bigger than the sun, a horse, a house,
a cloud, a fly.
This thing of fingers.
This thing with a lovely pink surface.
It is me myself.
It’s not merely lovely.
It grabs, holds, pulls, rips off
and its other works are numberless.
It’s not merely lovely.
It directs armies,
works the soil,
murders with an axe,
spreads women’s thighs
and its other works are numberless.
Its five fingers—five crimes.
Its five fingers—one merit.
《感謝》
暴風雨將彩虹撒落我臉上
所以我想在雨中俯下身
親吻我讓座与她的老婦的雙手
感謝每個人的存在
以及他们有时还想微笑的事实
感謝嫩葉，它們願意
向著太陽打開自己
感謝依然願意
來到這個世界的嬰孩
感謝老者超人般
忍受到底
我充滿感激
就像一隻星期天的捐獻箱
我本已擁抱了死亡
若是她在附近停止了腳步
感激是一種散落四處
無家可歸的愛
Gratitude
A tempest threw a rainbow in my face
so that I wanted to fall under the rain
to kiss the hands of an old woman to whom I gave my seat
to thank everyone for the fact that they exist
and at times even feel like smiling
I was grateful to young leaves that they were willing
to open up to the sun
to babies that they still
felt like coming into this world
to the old that they heroically
endure until the end
I was full of thanks
like a Sunday alms-box
I would have embraced death
if she’d stopped nearby
Gratitude is a scattered
homeless love
《辭典》
有多少首詩歌在辭典里沉睡
像埋在干草堆里的細針
有多少的詩人尚未出生
仍然緊卷在憤怒網羅中
多少柔軟的懺悔
多少的恥辱
多少的虛謊
還有那些未探索過
無人居住過
沉默的沙漠
Dictionaries
How many poems sleep in dictionaries
buried like needles in hay
How many poets not yet born
rolled in tight webs of anger
How many tender confessions there
How many insults
How many falsehoods
And what unexplored
uninhabited
deserts of silences
《良心》
你自己一个人独处
不对
整个法庭的人都在这里
公诉人和辩护律师
他们为了你争辩
有罪还是无罪
公诉人说有罪
你承认他是对的
自然如此
但是辩护律师
摇头晃脑
也说得合乎情理
而只有你自己不清楚
该如何认识自己
你总是判处自己死刑
然后赐予缓刑
最终你厌倦了
这良心的游戏
睡觉
早晨上帝
会还给你灵魂
缝补清洗一新
但愿
你得到的不是别人的灵魂
《和解的时候》
你的手拿起白日灰色的圣饼
因为和解的时候已经来临
让它们和解吧
苹果和刀
树与火
日与夜
笑与哭
虚与实
让它们和解吧
寂寞与孤独
《另外的世界》
我不相信另外的世界
但我也不相信这个世界
假如光线未曾渗透过它
我相信一个在街道上
被汽车撞倒的女人身体
我相信
向前伸出一半
但又被匆匆拦住的身体
仿佛某件长久等待的事
即将发生
片刻间
意义却要举起
它的食指
我相信失明的眼睛
失聪的耳朵
相信跛足
相信额头的皱纹
脸颊上的红晕
我相信安心躺在
睡眠里的身体
相信老年人的耐心
未出生者的虚弱
我相信棕色的贝雷帽上
死者留下的一丝头发
我相信灿烂的光辉
遍及万物
甚至照在一只
像小狗一样无助
仰面挣扎的甲虫
我相信雨线
把天地缝接起来
并且藉着这雨
天使们现身降落
像长着翅膀的青蛙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
虚空
如清晨的车站
所有的火车都已驶离
开往另外的世界
世界是一体的
尤其当它在遍地朝露中
醒来时
上帝漫步于
人和兽梦的灌木丛中
《约伯的归来》
约伯没有死
没有卧轨自杀
没有在空地发牢骚
烟囱没有把他吐出去
绝望没有击垮他
他从泥土不幸
从疮痂孤独
从一切中站起来了
还有什么比约伯死去更令人信服
尽管死亡向痛苦之神摆动拳头
但是约伯活下来了
洗去身上的汗水血脓
又躺在自己的房子里
新朋友已经在聚集
他的口里呼吸着新妇爱的气息
新儿女正在成长
约伯可以摸到他们的柔发
新的牛羊骆驼在叫
在牲口棚里摆动新的钩环
卧在稻草上
但是幸福的约伯无力幸福
害怕第二次幸福使他背叛幸福
害怕第二次生命使他背叛生命
与死人一起腐烂在失乐园里
岂不于你更好吗约伯
好过等着他们夜夜来访
来梦里妒嫉你的生活
留在污泥里因为你就是污泥
岂不更好吗幸福的约伯
让脓水洗掉你的手和脸
吃穿你的心和肝
你将会死去
在同样的痛苦和哀伤中
与别人一起死去
岂不是更好吗
胜过与这新的幸福离别
你行在黑暗
被黑暗包裹
在新的人群中
因痛悔而无能为力
你曾因痛苦受罪
现在为幸福受苦
而约伯固执地低语主啊主啊
《约伯的沉默》
约伯
你曾为了自己微小的生命
与神争辩
你的口里
雄辩之词如雨不断激起涟漪
你为什么沉默不语
当你拿回你的一切
生命健康财富
和几乎第二次的幸福
你为何现在不抗议了
你变得温顺如海草
沉默如沙漠之石
你的眼睛似有愁云
你的口里喃喃自语
你曾经满口争辩
如同娼妇口吐污言
当你为己利吵吵闹闹
大声的"不"响彻诸天
说"是"时如夜鸟窥视
解释患难伤害和痛苦的理由
像教师一样娴熟流利
而为每日静修
寻找一个恰当的词
你却结结巴巴如学生
也许你把自己裹进沉默里
如同隐身于人世间
躲避爱与友谊的风暴
这些只会带来麻烦的事情
也许你自负却假装谦卑
也许你认为
我已遭受非人之难
祸福苦乐已经命定
小心啊约伯
这些沉默
哪些是你的沉默
它比你的抗争
也许更让神烦恼
你是否以为你已逃脱了人类的命运
因为你已经摆脱了一次
你又拥有很多
失去也多
你跟所有人一样的安全
如被握在掌心的苍蝇
告诉我们
你从死里逃生
瞥见了死亡的深渊
几乎化成了尘土
被神扼住喉咙的你
告诉我们
那里面有什么
你的静默是绝望还是希望
你眼里的迷云是真理
还是怀疑的意识
双眼半闭是因为讥讽还是傲慢
你在小声说些什么
是否只是些衰弱的话
它的意义已经枯竭
你称无聊乏力的睡眠为沉默
你在风暴时候
知道了大海深处的沉默
然而约伯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低语主啊主啊
《约伯与女人》
约伯
你又穷又病时我收留了你
看吧我这里还有你粗布衣衫
沾有洗不掉
脓血的农夫衣衫
约伯
我在年轻健康时来到你身边
你那时没问我嫁妆的事
你经常在睡眠里大喊大叫
与神争吵
有时候你辗转难眠
如在火里
我用亲吻使你冷静
生命显然不是足够珍贵的礼物
你总是那位首当其冲那孤独痛苦
那无人理解
怒气大不幸也大
如风一般的人
我只是一个身体
用来温暖暴躁晚年的你
约伯
有时我想
神把我们结合一起有他的好意
风和身体是一对良配
就像变成了一个人
所以当命运出现转机
不要推开我约伯
不要像别人一样
我不要你给我任何东西
只想和你在一起
成为风的身体
是很难的约伯
不要使你的克制显得如此傲慢
你曾经躺在泥土中
知道别人的眼泪如何燃烧
不仅仅是你自己的眼泪
但是约伯离开了
低语着主啊主啊
《约伯的出发》
起来吧约伯
比他们更早起来
在运水人的水桶咣当响起前
在守夜人上床睡觉前
在商贩们起床
展开嘈杂忙乱的白天前
在我们听见牲口棚里只有
马匹卡哒声的寂静中起来
起来在宁静中独自面对神
环顾大地
一切仍在睡眠里呼吸
你已经老了
但是上帝爱约伯
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你这么早起来是好的
不然人们会说你疯了
你的下巴高兴地颤动
你的双臂像爱人一样张开
为了拥抱大地和天空
约伯
晚年时知道神爱你
受这么多的苦难是值得
约伯
你这傻傻的老怪物
你又哭又笑
伏倒在草地上
起来时露水沾湿了身体
约伯
你经历苦难
所以你的心变得宽大
可以容纳下一切事情
幸运的约伯
我看见你与云彩说话
与黎明之光说话
我看见你出发
拥抱升起的大太阳
喊着主啊主啊
《动物的灵魂》
动物的灵魂
被狗撕碎了的小鹿的灵魂
头往下垂
耳朵被撕烂兔子的灵魂
蹦跳着无头公鸡的灵魂
一路滴着血母狗的灵魂
躺在栅栏下目光呆滞鸽子的灵魂
啊动物的灵魂
为我们祈祷吧
SOULS OF ANIMALS
Souls of animals
Of the fawn mangled by dogs
of the hare hanging head down
with a torn ear
of the rooster jumping without head
of the bitch trailing a thread of blood
of the pigeon with glazed eyes lying under a fence
oh souls of animals
pray for us
《我不知道一天如何飞逝》
我不知道一天如何飞逝
我不知道一生如何飞逝
并且用一个词作为结束
就像冰封的湖泊
冬天过去，雪融化
太阳出来并照见了
冬日之后
大地的伤疤
你的坟墓
《梦睡何处》
现在你的梦何处安睡
你的恐惧何处栖息
你的饥饿何处吼叫
星球从手中坠落
你的雪何处打盹
羞怯的小鹿好奇的野兔
温良的鸽子固执的道路
每一个夜晚我都在它们身边躺卧
《成为泥土》
成为泥土
紧紧地拥抱住你
给你药草的苦味
根的饥饿
成为泥土
在你耳边轻轻地说
是我
母亲和妻子
克服恐惧
成为泥土
经过白垩矿场
爬进睡眠里
搂着你的头
用我黏土的双手搂住你
啊眼睛和嘴唇
啊亲爱的手和脚
幸福地变成了尘土
这是所有生命的权利
劳累和痛苦的奖赏
说我
你的泥土
《街道之口》
街道之口沉默，窗户失明，
轨道冰冷的血脉无声地颤抖。
湿漉漉的路面映照着
空中饱含冰雹的铅云。
我妈妈正在医院里死去，
在刺眼的白色床单上
她抬起手掌---然后垂下了手臂。
那婚戒，在她为我洗澡时曾刮痛过我，
从她消瘦的手指滑落。
树木饮下冬日的潮湿。
拉着满车煤炭的马，垂下了头。
留声机，循环播放巴赫和莫扎特
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
那儿，在一家医院里，我的妈妈正在死去。
我的妈妈。
《她起来》
她起来，从她闭着的嘴上挪开，
她，一动不动了这么久，
可以走了! 小心翼翼地挪步，就像一个
得病很久很久的人，起来了。
她走过他的前额，走过我的心，
走过另一个人乱成一团的头发。她走---自己走。
有一会儿，她困惑地看着
那个被遗弃的身体并且，一点也不怜惜地，
看着我们，在晨雾里痛苦地弯下腰，
像路边的树枝一样。她推开枝条，
走了。消失在光线里。
我多么希望这是真的! 但我什么也没看到
除了凝结着泪水的双眼
和那冰凉冷漠的双手。妈妈 !
《我站着》
我和姐姐站在那块墓地前，
我们在谈些很重要的事。
男孩在学校的表现进步了。
最小的孩子开始呀呀学语了。
如果你不刁钻，别人也会对你友好。
房间刚油漆过。我们新买了桌椅。
邻居有时来串门，还说: "你这地方看起来挺好的"
母亲很喜欢的那棵植物开花了。
我本想带花来，但是担心花会枯萎。
空气，树木，石头和泥土都在听我们说话
而只有我们要倾诉的人听不见。
但也许她就在我们身后，听我们讲生活琐事
并且轻轻地说:"亲爱的，不用再说了，我都知道。"
《妈妈说: "看"》
" 看，" 在梦里妈妈说，
" 看，一只鸟直冲云霄。
为什么你不写一首诗?
它是多么重，多么快的啊!
"还有这桌面上的 ---
面包的香味， 盘子的叮当声
你不用再提起我。
那个休息的地方没有我了。
"我已过去，我已终止，
我已经够了: 晚安!"
所以我写了这首关于飞鸟，
关于面包的诗 .... 妈妈， 妈妈。
《改变》
要改变
要像翻手套一样把自己从里往外翻
要像星球般旋转
要你自己穿过自己
以便每个白天可以穿入夜晚
以便每一个单词奔向真理的另一面
以便每一个句子都来源于自己
并且发出自己的光芒
以便每一张靠在手上的脸
汗水都流入手掌的皮肤
以便这支笔
变成单纯的沉默
我曾想说变成爱
要从一匹马上摔落
要使你的脸蒙上尘土
要瞎眼
要起身
要像失明的扫罗一样
允许自己被带到
大马士革
译注: 扫罗，后来改名为保罗，基督教初期著名的使徒。扫罗在还没有信主前，到处拘捕和迫害基督徒，有一次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天上突然出现一道强光，有声音说: 扫罗，扫罗，你要迫害我到几时呢? 扫罗从马上摔下，眼睛看不见了。此事之后，保罗开始悔改，成为新约时代最重要的使徒，新约圣经共27部书，至少有十四部被认为诗保罗写的 。
《必蒙应允的祷告》
主啊，让我受苦多多
然后死去
让我走过寂静
不留一物，也无恐惧
让世界继续转动
让大海依旧轻吻沙滩
让青草长绿
以便青蛙藏匿其间
以便有人于此
为爱掩脸痛哭
使白日明亮升起
仿佛不再有痛苦
让我的诗透明如窗玻璃
一只黄蜂迎头撞上
A Prayer That Will Be Answered
Anna Kamieńska
Lord let me suffer much
and then die
Let me walk through silence
and leave nothing behind not even fear
Make the world continue
let the ocean kiss the sand just as before
Let the grass stay green
so that the frogs can hide in it
so that someone can bury his face in it
and sob out his love
Make the day rise brightly
as if there were no more pain
And let my poem stand clear as a windowpane
bumped by the bumblebee’s head
《卡桑德拉的困惑》
作者: 安娜•卡敏斯卡
翻译 : Phil
但是该如何提醒智者
当心他们自己的智慧
当心道德家冷漠的淡定
该如何警醒那些
已经把世界分成
非黑既白的人
他们根据颜色挑选
把被定罪的人扔进地狱
比上帝自己还急不可耐
这些善恶的专家
他们不再知道怎样原谅人
怎样饶恕人
该如何警告那些一成不变的人
不要一成不变
该如何展示给他们
黑暗深处不可能中的可能
他们很好地安排
他们语言的世界
并且用讽刺和反语圈起
该如何提醒人民小心人民
他们毫无痛苦地
观察这个世界
在他们的凝视下所有的事
都只变成一件事
该如何说服他们
稍微挪动一下
这样他们自己的影子
就不会挡住了光线
译注: 卡桑德拉，古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国王普利安的女儿，因受阿波罗的诅咒，能预言未来但无人相信。
诗人简介:
安娜•卡敏斯卡(1920--1986)，波兰诗人，翻译家，文学评论家。生前共发表过十五本诗集，三本小说，三本圣经述评，两卷札记等。与同是1920年代出生的波兰诗人兹比格涅夫·赫伯特，朱丽亚•哈特唯格，辛波丝卡(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以及更早出生的米沃什(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和更后面出生，现在仍活跃于世界文学的亚当扎加耶夫斯基，都是对波兰文学和世界文学产生很大影响的著名诗人。卡敏斯卡反对用复杂晦涩的隐喻和反讽手法写诗，她的的诗歌语言简洁清晰，读她的诗，就好像听她跟你在亲切温柔地诉说她的孤独，迷惑，悲伤和对生命的领悟。1967年底，她的丈夫，同是诗人的杨•斯皮瓦克得癌症死去，一度对她的打击很大，也使她对于生命的意义有了更多的思考和领悟。"我寻找亡人，却找到了上帝"，她后期的诗歌以信仰的体验著称，写了"约伯的回归"，"约伯的第二次幸福"等以圣经人物为主题的著名短诗系列。
所有诗歌都选自美国ParacletePress出版的英译版Astonishments,SelectedPoemsofAnnaKamienska,英译者是GraznaDrabikANDDavidCurz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