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我感觉那已不是一颗心脏,而是一枚定时炸弹,每一次跳动都仿佛是在倒计时,不知道哪一刻就会爆炸。心跳越来越快,当我怀疑它就要爆掉时,眼前有白光漫入。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周围静悄悄的,除我之外再无活物。心脏仍在剧烈跳动,我慌得很。摸过床头的手机,屏幕亮起,五点整。我已记不起这是第几次从梦中这样醒来,几个月来每一夜我都被梦纠缠,这使我无比地疲惫。我坐了起来,将背靠在床头的木板上,点起一支烟。白色的烟雾从我的口中吐出,我看着眼前的一切都不再真实。想想也好笑,以前上班时每天早上被五点钟的闹钟惊醒都有种问候老板祖宗十八代的冲动,现在工作没了,闹钟关了,却在早上五点钟莫名其妙醒来,真是被虐出毛病来了。

是的,我的工作没了,被便宜老板一脚踹出门。拜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所赐,我每晚都睡不好,醒来全身的骨头跟被拆了一遍似的,疼得要死。强打起一点儿精神去上班,为了不迟到不吃早饭就不用说了,几次为抢时间又精神恍惚差点被碾死在车轮下。关键哥们是做文字校对工作的,电脑上密密麻麻的宋体四号字总是不安分,渐渐的,它们都成了黑色的小虫子,在电脑白色的屏幕上爬行。最后它们沿着电脑的光爬到我的眼睛里,在里面抖着小爪子,四处游走。我的眼前,黑了。

后来,我是被老板用一打厚厚的文档拍醒的,拍的脑袋。在听他痛斥了我上班睡觉以及工作不认真导致多处工作失误后,我被宣告可以收拾东西滚蛋了。就这样,我光荣失业。

一支烟很快燃尽,心跳也慢下来,我四十五度仰望天花板,完全没有起床的意愿。眼看要到月底,房东大姐估计快杀上门了,想想那跟星爷电影里的包租婆有着相同气质的大姐,我感觉太阳穴一阵疼。疼完后,我忽然想起老头儿的生日好像也在这个月底。老头儿脾气倔而且还大,上次在电话里跟他吵了一架,家里就再也没来过电话,他不打给我,也绝对不会让我妈打给我。

老头儿年轻的时候力气大得很,从我身上一星期都褪不掉的鞋印足以看出来。老头儿很少夸我,平时也老拉着个长脸,像是给个笑都多余。小的时候我还挺在意的,后来也就无所谓了,老头儿就是这么个人,我不跟他计较。老头儿还是个爱早起的人,尤其是夏天,标准地四点起床。那天我在梦中挣扎半宿,好不容易感觉自己从梦中出来了,老头儿一个电话打来,直接把我吓醒。

“啥时候回来?”老头儿开门见山。“这几个月工作忙,先不回去了。”我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北京时间4:27,狠狠地揉了两下太阳穴。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在我快再次睡过去时,老头儿火爆的声音响起,“你啥时候能带个对象回来?整天工作工作,我还不知道你啊,除了上班你空闲时候多得是。你妈跟你说多少次了让你找个对象,我平时都不爱管你,你倒好,不听你妈劝就罢了,现在还跟我说忙,还不回家。行了,以后都不用回来了。”一通数落后,老头儿砰得一声把电话挂了。我有点恍惚,这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老头儿跟我说的最长的一段话。然后呢?然后再睡一会儿吧,离五点还有二十几分钟。

那时候的我还是个有工作的人,现在我是在床上虚度光阴的咸鱼。我想吃我妈做的鱼了,但想到老头儿那张臭脸,回家也很艰难。大学毕业五年了,我没赚到多少钱,工作的时候我基本每天都是小心翼翼的,有时候老板刁难,同事使个小绊子忍忍也就过去了。我不想惹什么是非,就想好好工作,赚的钱够养活自己,还能给我妈和老头儿养老就行了。现在……我的太阳穴又开始疼。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又陷入了梦中。

夜晚的街道没有那么黑,我看得清每个人的脸。路边有个喝醉的男人正在指天怒骂,说什么老天不公,自己给人当牛做马两年说裁员就裁员了。看他摇摇晃晃的鬼样子,头发揉的跟鸡窝似的,领带搭在肩膀上,真把自己当苦情剧男主角了。我怒了,这是我的梦,男主角也该是我。我刚失业就梦见这么个玩意儿真的是讽刺的很。别说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人物就是自己内心的写照,我的内心还没有那么怂,那小子真的是让人很有揍一拳的冲动。于是我揍了,揍的脸。

臭小子捂着脸蒙圈,我心里雀跃得不得了,真是痛快。看那小子红着眼圈死盯着我,我大手一挥,拿鼻孔对他:“怎么了,还觉得委屈了?大男人就会在这鬼哭狼嚎,出息呢?两年算什么,哥从毕业到现在都干了五年了,还不是说踹就给踹了。你有什么资格在哥这儿嚎啊。”那小子愣了会儿,怯生生地来了句:“哥,那确实是你更惨些。”我抬脚又想踹他,却见那小子身子也不晃了,撒丫子跑了。我梦里的人我踹两脚还不行了。

五点,我从自己床上醒来,想起昨夜的梦,我还是郁闷那没踹出的一脚。我没打过人,我也远没有梦里那样“英武”,不然现在我也不会在这小出租屋里躺着。我不能找新工作,那些无比真实的梦像吸血鬼那样吸食着我的精力,我很难打起精神工作,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睡着。那些梦,几乎已毁了我的生活。我不想出门,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我没什么朋友,目前也不打算交新朋友。我感觉自己心中的火气窜起,我压不住了,凭什么我要被莫名其妙的梦毁掉呢?

还是夜晚,我又在做梦了,我的每个梦都发生在夜晚。晚上的云是黑的,星星会掩藏其后,让人看不清。街道两旁的绿化树已不见白日的颜色,都是黑黢黢的,只剩傍在路灯旁的几棵留了半边在灯光下,白炽灯映了叶片,半棵树就发出幽幽绿光。我沿着街一直走,远处有争吵声传来。

“你这肉绝对有问题,我跟我爷爷也就吃了你这儿的东西,结果上吐下泻,你敢说跟你没关系!”一个男孩在烧烤摊旁激动地说着,脸涨得通红。旁边一老汉悄悄拽了下男孩,示意他别再说。一旁不乏围观群众,都在指指点点,小声跟同伴咬耳朵,也不见有人说句有价值的话。烧烤摊摊主倒不见慌乱,甚至趾高气昂地冲男孩伸着手指头说:“小屁孩瞎说什么呢,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在我这儿吃串儿吗?怎么不见人家吃坏肚子,就你们爷俩儿娇贵是吧。怎么,现在碰瓷都成家族事业了是吧,老的碰完了还要带小的来碰啊!”男孩也就是个高中生模样,听了这话脸憋得更红了,刚张口要说些什么,那老汉又一把抓住他说:“算了,别说了,咱回家。”男孩似乎在极力忍耐,最终低低地说了声“走吧”。

摊主这时候倒又说话了,他用满是油的手拽住男孩,“就这么走了?你们讹人不成是你们没本事,我可不吃这亏。说吧,赔多少?”男孩眼睁得溜圆:“你说什么?”“没听明白?赔钱,赔我的名誉损失费和精神损失费。”摊主理直气壮。人群中有人偷笑,“就这小子还有名誉,平日里缺斤少两的净坑人。”我就纳闷,既然都知道这家伙坑人,为什么没人出来说句话。又想想,换做是我也不愿意管这闲事,要不是在梦里,我恐怕早就远远躲开,生怕惹麻烦。但是,这不是梦吗……

在梦里,我一脚踹翻了横在街边的摊子,指着那摊主的鼻子骂:“我还真是很久不见你这么不要脸的人了,连未成年人跟老人都坑,你是穷得连你那为数不多的节操都养不起了吗?”挖苦讽刺这套我一直用的很好,上学时老跟同宿舍的家伙们臭贫,倒练就了“好口才”。只是毕业后,这“口才”都用到自己身上了。

梦醒,我觉得很痛快,虽然我好像比平时醒来后更累,但是想想我有多少年没这么“有骨气”了呢,再想想我“身先士卒”后围观群众受到鼓励般的对那摊主群起而攻之,我真的觉得这个梦做的还不错。可是,这只是这个梦的前半截。我靠上木板,点起一支烟。

我在梦里成了英雄,然后美女就出现了,这个才比较符合我的逻辑,像我的梦。那姑娘目睹了我的全部“义举”,看我的眼神满满的崇拜。后来她主动跟我搭话,说我很勇敢,简直像电影里的超级英雄。我们聊了很久,姑娘很隐晦地告诉我她家境不是很好,我没好意思跟她说我是个无业游民。即使在梦里,我也得要面子。

一支烟抽完了,我发现我还在想那个姑娘。这算什么呢,我一直知道自己在做梦,即使在梦中我也对此无比清楚。所以,我是在知道自己做梦情况下对自己梦里的人动了心?想到这里,我仿佛看到漫天的狗血在泼洒。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现在的感觉真的十分诡异,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出问题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仍夜夜入梦,但我没再梦见那姑娘。这期间我倒想清楚了,反正都是梦,就随自己的心意来呗,在梦里都怂的话,真是没什么意思了。

刚想通没几天,我又梦见了那姑娘,像我预感的那样,我真的又梦见了她。于是我上前叫住了她,我是这么说的:“姑娘,还记得我吗?我是砸烧烤摊的那个。那天跟你聊天后我就一直记得你,虽然你只是我梦里的人,但是我觉得我得告诉你,我喜欢你。如果我还能在梦到你的话,我希望你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也许我的话真的很奇怪,姑娘看了我半天,脸上那抹微笑实在挂不住了,嘴角一抽,就开了口:“你是不是有病啊!”

姑娘走了,我想我是失恋了。此时的我应该难过,所以那个看着眼熟的人带着一帮人堵住我的时候,我根本没心情理他们。那人说了一大通开场白,什么“那天人多放过你”“今天非找人揍死你”,我真的不想理他。他们很快把我围住,看来是真打算揍我,我肯定是打不过他们的,但是这是梦,无所谓了。

小腹像是被什么撞了,接着是膝盖、手臂,身上多处都有被捶打的感觉。不知道是谁的手拎了块方形的东西直冲我脑门而来,“嘭”的一声响后,好像有什么从我额头流下来,我的眼前开始有黑影。失去意识前,我才发现,疼,浑身都疼,尤其是脑门。

我醒来的时候不在自己的床了,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床单和被子,消毒水的味道都说明了这是医院。身上很疼,说明这不是梦。我摸摸自己的头,刚碰到就一阵刺痛,我还摸到了头上缠的纱布。我真的被人打了?

偷溜出病房,没走几步就遇到认识的人,应该说是他们认识我。男孩见我这副惨样忙过来扶住我,问我怎么了,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汉看着我的蠢样摇了摇头,说年轻人不要火气那么大,动不动就跟人动手。男孩立刻就说:“爷爷,人家那是为了帮咱们。”又转头跟我说:“哥,我觉得你那天踹翻那无良商贩的摊子时特爷们儿。”我终于记起这俩人是谁了,但是那不是梦里的人吗?

送走警察后,我靠在病床的靠背上四十五度仰望天花板。我的精神果然出了问题,我以为的梦件件真实。我砸了烧烤摊,摊主找人报复,昨天晚上我是被人报警后捡到医院的。想想真是后怕,幸好他们只是想教训我,不是要我的小命儿。医生说我的伤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非常需要休息。也是,我这整晚整晚不睡觉还老往外蹿的人白天哪有什么精力,关键是我竟一直以为那是梦。我何时出门,何时回家自己统统不知,每天五点在床上醒来,一切都只是梦而已。我可能真的该好好休息了。

坐上回家的车,我决定就算老头儿的脸拉到地上我也不管了,我想吃我妈做的鱼。当然,跟老头儿服软认错是免不了的,反正从小到大我也没少干过这事儿。至于老头儿让我找女朋友的事儿,还是暂缓吧。我第一次表白的姑娘,已经把我当神经病了。

车子启动了,我深吸一口气,眼睛向窗外看去,就见一个姑娘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轻轻地笑。那姑娘,是我“梦中的”姑娘,我听见她在跟男人说:“我觉得你好勇敢,像电影里的超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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