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是八月二十八日凌晨两点半。我站在母亲的病床旁，看着药水瓶里的液体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凝聚成一滴，然后滴落，整个过程需要大约12秒。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偶尔同病房的阿姨会咳嗽几声，然后大家都在迷迷糊糊中翻个身，便又继续睡了。母亲的睡眠一向浅，病中更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她总是隔几分钟就转过身来对我说：“你去睡会儿，我自己盯着就可以了，没药水了我再叫你。”我知道，这几天她一直很愧疚，总觉得自己又给我添麻烦了。
看着形容枯槁的母亲，竟一时无法将她和记忆中那个利落能干的要强女人联系起来。常听身边亲戚讲起，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只有两间摇摇欲坠的土墙瓦盖房子。每逢下雨天，总得找出家里所有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来接雨水，雨停了，外面河道涨水，家里也形成了一条条小沟壑。可是母亲没有丝毫的怨言，只是愈发沉默的在泥土里耕种。她始终相信，贫穷压不垮一个真正勤劳的人。
终于在一年暴雪中，房子不堪重负，倒了。夫妻二人被逼无奈，只得四处筹钱借粮，改建新房。第二年春天，新房竣工，不仅夫妇俩都瘦了一大圈，家里的债台也高筑了一大截。自此，父亲便开始常年累月的在外奔波，靠贩卖劳力来维持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而母亲自然而然的承担起侍奉公婆，哺儿育女，照料家务的重担，这一接手，直到现在，还未能完全摆脱。
记得初中时期，因为有国家政策的扶持，老家兴起了一股种植烤烟的热潮。于是，我那自以为铁打的母亲在起早摸黑的忙完自家农活后，便加入到了打短工的大队伍中去。她常常是凌晨四点左右起床，趁着朦胧月色或是打着手电筒去田里割回猪草，然后煮猪食，喂猪，给爷爷准备一天的饭菜……等她把这些都有条不紊的安排好，天才蒙蒙亮，她又火急火燎的赶到雇主家去。他们说，得趁早上天气凉快，多去掰回点烟叶，这样才能为中午多赢得一点休息的时间。在农村，不像城市那样有固定的下班时间，他们信奉帮人于及时，便会有福报。所以经常等他们帮主人家把烟叶全部都送进了烤烟房，月亮都已经悬挂在半空中了。然后，那么瘦小的她还得一个人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经过几座乱坟岗才能回家，顾不得害怕就要去给饿了一天的牲口添食，然后循环前一天的工作。通常是等她躺在床上时，鸡都快到打头遍鸣了。
那个时候我和哥哥都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住上两晚。为了不让我们发现异常，每到周末，她都得跟雇主家请假，装作平时一般模样，给我们做好吃的，给我们洗衣服，督促我们完成作业……这些事情，是我毕业后，才听她偶尔提起的。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竟愚笨到如此田地，也或许，大多时候，我们早已习惯了这理所当然的爱与关心，所以并不多放在心上。
开始真正意识到母亲的衰老是前不久的事情。五月十二日早晨七点，尚在睡梦中的我被父亲的电话吵醒。只听得他说母亲在家晕倒，人事不省，要我赶紧回家一趟，便匆匆挂掉了电话。当我在县医院见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母亲时，眼泪簌簌而下。我趴在她耳边，温柔的呼唤她，她却只有浊泪两行。大嫂安慰我说，人已经没有大碍了，接下能做的便是等待诊断结果。那段时间，母亲因为长时间被禁食，双唇已经干涩脱皮了，我只能用棉签沾了水帮她稍微润湿一下；长长的头发散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像织着的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两只手因为连续几天的扎针，早就已经肿胀不堪了，甚至连提裤子都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插着的鼻胃管恍然间像是已成为她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了……
用度日如年来形容那折煞人的几天丝毫不过分。于是每当有亲朋好友送来安慰或鼓励时，我的情感闸门便会自动打开，任由悲伤的情绪倾泻而出。可是这些，又怎能瞒住母亲的火眼金睛。她比谁都懂我的焦虑，一边是临近中考的学生，一边是病重的家人，放下谁，我都于心不忍。最后，仍是她替我做了决定：回学校去，那么多学生的前途命运耽搁不起，医院可以请护工看理。那晚，当我回到学校，躺在漆黑一片的宿舍时，想到还在医院忍受病痛折磨的母亲，不禁失声痛哭。
我原以为，一切真如她所说，以后孝敬他们的时间还长，直至五天前，母亲旧病复发，再次住进医院，我才真正开始懂得尽孝要趁早，岁月不待人。
晚饭后，母亲对我说：“那些水果什么的，你得快点吃，不然该坏了。”我和她打趣道：“那是他们买来看你的，我才不吃呢。”忽见她神色黯然，“我也想吃，已经快五天五夜滴水不沾了，我都快忘记香蕉是什么味道了。可是医生说了不能吃啊，得听医生的……”那一刻，一向心高气傲的母亲竟像个乖巧听话的小丫头。
其实，母亲哪有多坚强，她只是不忍心倒下，怕压垮了我们。
刚刚她突然说心慌气闷，恶心得想吐。医生来给她打了一针后，她渐渐入了梦乡。我想梦中的她一定是到了一个没有疾病，没有风霜的国度，因为我在她脸上已许久不见这般好看的笑容了。
同病房的阿姨起床上厕所，见我还守候在母亲床头，直夸我懂事孝顺。可我内心的惭愧，早已激起阵阵波澜。
我的苦命的母亲哦，此后，愿你身体康健，春花秋月夏雨冬雪都与你为伴，我也定以满怀深情来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