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没忍住,回了句AA,说自己或许真的有些不明白。AA说这是他的工作,是领导派下来的,必须得做好。他涨红了脸,仿佛深秋栾树叶下的知了,已经感到越来越凝重的冷气。
他们单位并没有什么特别,和其他的任何单位一样,单位里的人每天都是上班、午餐,然后等待下班。奇怪的事倒是有一些,比如在他们单位,一只苍蝇飞进来是不能不小心谨慎的,如果它大意地在这个人的办公桌上落了脚,然后又飞到另一个人的办公桌,那么,即便它一直是在有钱人家的厨房里混日子,也一定会被认为是满身臭气,十分肮脏。接下来等待它的,就是塑料苍蝇拍那凶狠的一拍。那“啪”的一声虽然没有多少情面,但也算得上临终前的祷告。这还没完,它的尸体被铲进垃圾桶之后,还是有几句补骂的,刚好可以把这几句当作吊唁,只不过这吊唁是完全无心的,它跟人的指甲一样,都是自然生成。
大学毕业之后,他考到这里。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顶好的地方,很适合他这样安分的人。在来之前,有位亲戚反复叮嘱他,上班时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莽撞了才好。给他讲这些话,难道这几年书他是白读的吗?他们讲的这些只让他感到厌烦,于是,他一个劲地笑着,并把自己的眼珠往眼角翻。
看看他的表现吧!
他每天坐在那,不跟任何人讲半句多余的话。完成工作以后,他不是趴在桌子上玩手机,就是把玩自己的手指头。他十分小心突然的干咳,或是一阵大意的微笑,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连呼吸声也不要发出一点。至于别人对他工作能力的赞美,作为一个文员他还算明白,那美妙的声音可能来自一阵不和谐的震颤。他最喜欢的,是用电脑遮住自己的脸,这样好不接触别人的目光,以免有什么眼神会让他觉得四肢无处安放,孤零零地长在他身上,就像小岛坐落在海洋上。他做的最多的,当然是打文件,打表格;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一句话一句话地校对。他对这件事的喜爱程度,不亚于甲虫用钳子敲打动物的尸骨,这似乎能点燃大脑对美好生活的遐想。
关于他和AA的对话,可以说完全是一场争吵,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虽然当时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过后他却印象深刻,尤其是刚吵架那几刻钟,他呼吸急促,胸口一起一伏地像是在吹气球。他一遍一遍地回忆自己的那句话,并把它们写在纸上,然后像语文老师那样,试着解释它们不同的含义。大约过了三个小时,他才发现,不可能在其中找到什么错误,谁也不行。虽然还没有达到绝对的放心,但他嘴角毕竟扬起了一丝微笑。这微笑好比巷子尽头的一盏明灯,后来,他告诉自己这问题提得很正确,是恰到好处的,可能当时AA太忙,没听到他讲的是什么。他该像在学校里那样,把这件事先挂在神经末梢,专心地打好眼前的文件。
下班之后走在马路上,他身边的空气开始流动,眼睛里的人物也不断地变幻,或许是因为没事而无聊,他又开始回想在办公室的情景。此刻,那件事像被罩上了放大镜,每个画面都照得他头晕眼花。渐渐地,他又觉得他的那句话完全是不恰当的,他已经在工作中犯下了严重错误。
平常等公交时,他总站在站牌后面,并且刻意地将这种等待延长,而且一等就是十几趟,直到最后的末班车他才坐上回家。他是有这种习惯的。有一次,大概是星期天下午两点半,他去楼下的那家餐馆吃饭,当时餐馆老板只顾玩手机,没找他零钱。他吃完了也就坐在那里玩手机,这样,他们一直玩到傍晚。后来老板找给他零钱,还给他道了歉,但那之后每次他一走,老板就向其他的客人描述这件事,以至于后来还有人专程为这件事而去那家餐馆的。
但这天,像是在淋雨,他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公交一来,他就往车上扒。车厢内体型怪异的身体,发动机有气无力的隆隆声,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来,粘在脸上的暖烘烘的臭气,这些似乎都装在他的背包里,让他觉得沉重。站在车厢里,他看什么都觉得刺眼,坐在最后一排那个学生的笑声;窗边小伙子忧郁的神情;入口处两个女人唧唧喳喳争论的样子,这实在是一顿难以下咽的晚餐。坐在座位上的,无论是谁,如果这时不经意地看他一眼,他会把这一眼当作侮辱,仿佛那个人在对他说:你这个白痴,你做的事情全都多余,真不明白,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你这样的蠢货。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他就上床睡了。他朝左侧睡,得让他的肺或者什么器官压着心脏,这样它或许会跳得慢一些。当他想着要快点睡着时,白天的那些画面又活跃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四周太安静了,这次他还听到了声音,那几个词汇都被愤怒包裹着,像包着火药的烟花筒,它们噼里啪啦地在他的脑子里爆炸。他想到,从他的一句话,和AA那几句话看来,这并不是一场普通的争吵,而是一场殊死搏斗,很显然,现在的情形对他十分不利。因为这一场搏斗是因他而起的,所以很可能,他已经打破了大家所珍视的和平,扰乱了同事们安宁的生活。想到这里,他的脑袋涨得厉害,当他闭上眼睛时,那些画面像一层塑料薄膜似的贴在他脸上,让他无法呼吸。
这一夜,他的心脏像是上了高速公路,整晚都加速不止。
临到黎明,他十分艰难地睡着了,但起床后刚洗过脸,所有的一切又重新开始。他没一点胃口,只喝了点水就上了公交车。这天的公交车走得特别快,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他们单位的大门口。大门上那几个字看起来扭扭歪歪的,右下角保安亭里的老头斜着身子趴在桌上,在他走进来时头也没抬。
一进办公室,和他相邻的同事BB就冲他打招呼,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他不喜欢AA,不喜欢他好久了。天呐!这句话像电流一样穿过他的耳廓,他似乎瞬间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那贴在脸上的薄膜消失了,呼吸也变得十分顺畅。但当他打开电脑时,他又不得不提起精神,因为他怀疑这句话有问题。BB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说?会不会是在试探他?他这句话背后的幕布上到底有多少画面,他弄不清楚。他开始一个劲地把指甲往手心里扎,还不住地嚼自己的舌头,这种不轻不重的疼痛感似乎是另一类满意的微笑。
在这之前,他是不敢直视BB的,因为他刚来的时候,BB总是问他晚上睡觉打不打嗝。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晚上睡觉的样子,所以总是脸红好一阵;他觉得自己让BB尴尬了,有些对不起他。而AA呢?他刚来时,AA口口声声说要帮他,只可惜后来并没有兑现,但AA在他心里也一直是有地位的。为了弄清AA和BB之间的关系,他开始回忆一些细节。这是上学时,老师交给他们的,他希望自己的问题能在这种流程里找到答案。他想起AA和BB的每一次谈话,甚至他们早上问候彼此的语调;难道以前他以为是钢筋水泥的地方,原来都是一些有蛀洞的糟木头?终于,他记起了,有一天早晨,他听到BB的笑声像吃了酸葡萄一样,不是笑出来的,而是咳出来的,不是来自口腔,而是来自鼻腔与喉咙的深处,关于那些笑声,正是对着AA发出的。
午饭后他去厕所,在厕所门口,那位还不熟识的女同事突然同他打招呼,她问他借烟抽。他摸摸自己凸起来的衬衫口袋,然后跟她一块躲进楼道里。她接过他递上的烟,开始对他有说有笑。他早就听人谈论,她恋着BB,而且据AA说,他们之间早已有了实质性的关系。当他们一块回到办公室时,有几位同事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那动作就像是排练好的一样。他们的眼光让他突然感到背后有些发凉,打开手机后,他却没把心思放在手机屏幕上,他猜想着,同事们会不会已经摸透他了,他属于什么什么样的人,他该遭到什么样的厄运,他会在哪些事情上犯蠢,这些都被他们知道了。这是肯定的,尤其是在发生了昨天那样的事情以后。他摸摸自己口袋里的烟,其实他并不抽烟,这是那位表亲给他的买的,让他跟人打招呼用。他把烟盒抓瘪了,这些细长的干草卷,它们给他带来了霉运,要不是这盒烟,那位女同事也不会向他借烟,同事们也就不会都来瞧他。他不停翻着自己的眼珠,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幸了。
后来几天,他似乎回到了孩童时代,时间变成一段一段,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硬邦邦的,甚至看得到被切割过的痕迹。
这几天,BB开始经常找他聊天,还老是给他讲笑话,过后又逼着他也讲一个。他什么也讲不出来,甚至张开嘴后连笑声也发不出来了。如果可以的话,他只想对BB说,他还有很多文件要打,还有好几页文字要校对。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听BB把话讲完。终于,BB似乎是忍不住了,问他到底有没有听他讲话,这突然的质问,像石头一样砸在他脑袋上。他感到有些眩晕,接着是一阵反胃,他的心剧烈地跳动,呼吸黏糊糊的,像在用鼻子喝水。再后来,他感到脑海里的画面燃烧了起来,他的脑袋被灼得厉害,整个办公室都成了一片死灰色。
大概是许久之后,他发现自己在做一个梦,他很清楚,这就是一个梦。在梦里,他一个人走在大雾里,踩着泥泞且伸向远方的小道。他已经走了很久,很希望能看见什么人。偶然间,他发现了一串脚印,这让他有些欣喜,于是他停下来,弯下身子抚摸那串脚印,但在伸出胳膊时,他看见自己的胳膊上长了一层苔藓。他害怕地想后退两步,但却一步都挪不开。四周的空气一点点地僵硬起来,整个梦境都变成了一幅画。在这幅画里,他岔开着两腿却无法动弹,然后又开始呼吸急促。就这样他醒了过来,看到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褥和床单,闻到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味。左侧的窗帘像两个无精打采的看门人;窗外是黛青色的山脉,这种深深的、沉重的颜色,像是开天辟地时遗留下来的。山脉这来自大地深处的波动,看起来比他的呼吸还要急促和不安定。远山上的云倒挂着,凸凸凹凹地不平坦,有的跟山一个颜色,但大多数都有些泛白。它们和山脉最大的不同就是,他能看到它们在小心翼翼地往一个方向挪动。在这个房间里,他分不清那是哪个方向,估计在外边也不行。云朵流过之后,太阳像沙滩上的贝壳一样漏了出来,阳光立即打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在窗玻璃上趴伏已久的一只苍蝇,突然变得躁动不安,它在窗玻璃上撞来撞去,像掉在地上的皮球。那直直照进来的阳光,只在苍蝇身上打了几个弯,因此这只苍蝇看起来金灿灿的。
他想等一会儿,但忍不住咳了几声。这下可能会有什么人进来,然后可以帮他打开窗户,他也该呼吸几口外面的空气了。进来的是他的同事BB,BB皱着眉头,表情痛苦地看着他,说他终于醒了,又马上责备他不舒服也不告诉他们。BB表示很惭愧,说自己早应该意识到的,他早就觉得不对头了,因为那么好笑的笑话他竟没笑。这时AA也进来了,他们打了招呼后,AA和BB看起来都很开心,仿佛他们是为他诊视的医生。AA对他说,本以为他是个难以理解的人,可现在全都明白了,他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只不过是个病人。
当他想请BB把窗户打开时,AA突然冲房门口叫了一声,过了会儿,同事们排着队进来了。他们都对着他笑;看着他们的样子,他也笑了起来。可能是笑得太突然,他觉得脸上的肌肉有些发痒,于是他一个劲地把脖子下的被子往头上拉,但却总也拉不上去。他斜着眼睛朝窗外望了望,那只苍蝇又不动了。他笑了起来,并且笑声越来越大,后来,那只苍蝇又开始凶猛地撞起了玻璃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