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叫我达克王。
生存于平行于人类世界的动物王国里,我为此感到自豪。无知的人类,除了倾轧和冷漠彼此,还将情感作为攻击对方软肋的工具,甚至有时,他们无边无际的欲望还会令其毫无愧色地侵犯到安尼莫王国的领土。
而我的职责,便是尽我所能捍卫我的家园。
安尼莫的动物们除了对人类同仇敌忾,还将活在传说里的强大的恐龙视为假想敌。尽管我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未见过所谓恐龙侵犯我们的一草一木,但他们仍乐此不疲地仇视着恐龙。
他们还自发建立了许多套奇怪的法则。例如,某个国民的生命临近终点,便由黑洛世奇家族的天鹅巫师为其超度,念上一段又一段比rap还饶舌的经文。
尽管我觉得骂句脏话更有意义,但她们仍鞠躬尽瘁地做着浪费口水的吟诵。
这是所谓的传统。不管有用还是没用,大伙都义无反顾地遵循着。
看看,巫师们那副神圣到不可一世的模样,仿佛安尼莫的社会结构里如若没有她们的支撑,就会瞬间分崩离析似的。
呵。
不过今天发生的事情,着实能好好嘲讽一番这群稀有的黑天鹅们,让她们那最近似人类的尊贵灵魂微微颤抖,摇摆。
我从人类的猎枪下救下了一支黑天鹅。她是黑洛世奇家族的老巫婆,常年涂很厚的粉底,一念经文,仿佛会掉落满地的墙灰。
她曾经羞辱过我,如今却跪在野鸭塘外的芦苇丛里痛哭流涕,粉底和泪水搅和成一团水泥,从她皱巴巴的面部滑落。
她为我送上锦旗,说我是当之无愧的达克王。
此时此刻,我最好的哥们儿——厚密王,带着他的白天鹅部下,还有我野鸭塘的的兄弟们,以及顾斯族的白鹅、瑞比特家族的兔子,统统举起了它们的国民徽章,高呼我的名字:
“达克·达克拽根。”
2
其实我的成长并不一帆风顺。
十三岁那年,养父丑老鸭被人捉去与酸萝卜一起做了老鸭汤,随后养母疯了,被人捉去松花江旁,逼着她下蛋,再做成皮蛋。
养母临走前神神叨叨地告诉我并不是鸭子,说我是鸭子和恐龙的后代。
我自嘲道,原来自己是怪物,连做鸭子都没资格。
那一年,形单影只的我不得不跋山涉水回到达克族去投靠亲戚。
达克族的族长,威武英挺的中年男鸭,声称是我的舅舅,他为我介绍了宗族里的每个成员。
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亲情”的洗礼。一刹间,有了温馨的错觉。
错觉就是错觉。所谓亲情,仿佛一只插着康乃馨的玻璃花瓶,未摆设几天,便在我那年幼的表弟一句童言无忌的的嘲讽声中,碎的稀巴烂。
“小杂种!表哥是杂种!”
我仿佛看到那象征着亲情的康乃馨被玻璃残渣割得遍体鳞伤。
舅舅虽然当众打了他的儿子一巴掌,并且严厉训辞了他那教导无方的娇妻,却依然抚平不了我灵魂遭受到的暴击。
或许,舅舅对我的苦心栽培引起了谁的妒忌,又或许是我的存在威胁到了什么本该世袭的位置。我感到自己十分多余,就连呼吸都充斥着一股不受待见的味道。
在被骂了无数次小杂种后,我终于和一只流浪鸭干了一架,原来,在我极端愤怒的时候,我的尾巴会膨胀,瞳孔变为火红色。
鸭子们在旁边叽叽喳喳:“吗的,这家伙是恐龙!”
“它不是鸭子,它是恐龙!”
“看,我说的没错吧,这家伙是杂交出来的!”
我喷出一团火焰,把他们羽毛烧出一股比他们嘴还臭的焦糊味。
一战成名啦。我成了这群傻逼的老大。
野鸭塘建立了,容下了所有欺负过我、以及我欺负过的鸭子们。
我有了归属感,但同时我也成了达克族的异类。除了舅舅,其余有谱系的鸭子都视我为怪物。
大概是忌惮我单挑的实力,他们的不爽也只能作为阴暗的心理活动,从不敢当众宣布。
安尼莫王国,沾染了不少人类文明的恶习,其中包括:势利眼、表里不一。
3
即便失去了所谓的亲情,但在感情方面我也并非一无所有,我还有厚密。
厚密经常问我:“拽根,你觉得什么是兄弟。”
我回答他:“大概就是,我下辈子想要成为的人。”
厚密是只高颜值的天鹅,也是白洛世奇家族首领的独生子。虽然是富二代,但他很勤奋。这点我相当respect。
我曾经帮他从人类的猎枪逃脱。他说我救过他一命。之后我们不顾世俗之见结拜。
我们一起游泳,一起去花田里觅食,一起看美女。
厚密经常会深情满满地说:“情和义,值千金,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何干?你想要的,只要我有,全给你。”
我很感动,但我从没有向他开口要过什么。哪怕我真的很想要。
或许是我希望他永远欠着我,这样我才能保证“鸭子与天鹅做朋友”的诡异天平始终处于平衡状态。
又或许是我太骄傲了,根本开不了口要什么。
但我偶尔还是会做一些与骄傲背道而驰的事情,例如——我经常去罗曼湖边偷窥母天鹅戏水。
幼时幻想过拥有她们那样能飞上天的翅膀,那样不可一世的挺拔的身姿。
憧憬只是个幌子,而真正将罗曼湖变成一块磁石根本原因是——她。
她柔软的黑色羽毛在天鹅队伍里显得十分抢眼。黑天鹅不像白天鹅看上去那么乖巧温顺,却彰显出一种邪魅的性感。
一见钟情了。虽然我不太想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
一次次失眠,一次次梦遗,都不过是对“情窦初开”的无限佐证。
已成痴汉的我,早早放弃了野鸭塘第一单挑王的矜持,将偷窥的时间和地点不断扩张。
4
厚密无数次告诉我,他的处男身子只会在新婚之夜给他最爱的人。
我意味深长地告诉他:“我的处男身子早就给了梦。”
顶着天空疏疏淡淡的云,厚密似懂非懂地将嘴里叼的芦苇投掷向罗曼湖心,圈起细巧的碎浪。
我看到她就在那片涟漪上滑水。
厚密眨着眼问:“拽根,你觉得这个妹子怎么样?”
我没说话。因为我看到她正朝我们游移而来。
我和厚密的身体虽然安放于平静的水面上,但两颗少年的心同时被海啸淹没了。
“女神来了,女神来了。”我和厚密的脑电波无声又默契地喧哗着,交织着。
她说:“一起玩儿好吗?”
我和厚密的脑袋都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好啊好啊。”
黄昏降临前,她说必须回家了,不然会被阿婆责备。
厚密抢先我一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阿洛,阿婆和姐姐们都叫我阿洛。”
我代替厚密问出他也很想问的话:“那你明天还能出来玩儿吗?”
阿洛轻巧又乖乖地点点头,从鼻音哼出软糯的一声:“嗯!”
仿佛有一滴雨水,从天而降,恰好停落在盛夏燥热的芦苇须上,清润了心田上某寸寂寞良久的干涸。
此后,我和厚密带着阿洛一起游泳,一起去花田里觅食,只是我们不再看美女了,因为我和厚密眼里再也没有其他美女了。
阿洛是个纯情的小姑娘,爱笑,腼腆,水花粘在她的头顶,仿佛镶嵌于黑珍珠上的铂金颗粒,在阳光下,弥散着富有光泽的馨香。
她的笑容,是五月的栀子花,离绚烂,一步之遥。却迷人到无可救药。
阿洛必须赶在日落前赶回家,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有次我们稍微晚了一些送阿洛回家,阿洛就被她的阿婆责打了。
阿婆对同是天鹅的厚密还客气些,但对我说的话就很恶毒了。
不好意思,我就是阿婆口中那个带坏阿洛的“坏小子”,“狐朋狗友”,“低等贱种”。
阿洛不在的时候。我抓起一把芦苇草嚼碎,将粘粘的植物溶液涂抹在厚密的头顶。他白色帽子上敷了一层深绿色的液体。看上去很好笑。
厚密也不甘示弱,将嚼碎的狗尾巴草涂在我的头上。
我俩相视嘎嘎大笑起来。
“兄弟,你他妈头绿了!”
“彼此彼此!你他妈更绿”
芦苇丛里回荡着我们年少轻狂的笑声。比风还不羁。
5
阿洛向我表白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心理准备。理论上而言,厚密比我胜算大多了,可结局却令我喜出望外。
她约我在夜晚的罗曼湖见面。
我怀着白日梦成真的巨大狂喜去赴约了。这是我第一次获得了在夜晚与阿洛见面的殊荣。
夏季的夜晚,在一片充满鸭屎味和天鹅尿液混合的荆棘堆里,我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丑陋的老肥鹅,身体下压着黑色的一团绒毛。月光下,绒毛上粘带的露珠,仿佛镶嵌在黑珍珠上的铂金颗粒。
她无比享受的神情、她淫荡的笑声。在幽暗低空里传送着腐烂的栀子花腥气。
荼靡的罂粟,灼眼冶艳绚烂,迷人到无可救药。
并摧毁一切。
她是阿洛。
那一晚,我躲在罗曼湖旁的角落里蜷缩着。星光洒在荆棘的刺尖上,却照不到我满脸自嘲的眼泪,此生第一次为了女人哭,我发誓,也是最后一次。
我很多天都没去找厚密和阿洛玩,躺在家里闭门谢客。
阿洛带着她那该死的无害的笑容闯进了野鸭塘。质问的语气:“拽根,你那晚上为什么不来?你就是个大骗子!”
我跑回岸上,准备逃离这场即将来临的屈辱。
她却一脸无辜地追逐我,仿佛要将我置于死地。
“你为什么跑?”她张开翅膀,轻盈一跃,稳稳降落在我面前。
我准备掉头,她却一口啄上我的尾巴。我忍着痛、愤恨、屈辱,开口竟然无力到孱弱:“我在慢跑,锻炼身体。”
我撒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谎。
她不可一世的样子,真的很欠扁,却又真的很美,就想那日湖心亭外的荆棘上散落的星光,那狠狠刺伤了我的心灵的场景,以至于我到现在还条件反射似的反胃。
“我等了你一晚上,你为什么不来?而你现在又为什么躲着我,你不喜欢我吗?“阿洛的语气充满了委屈和哀伤。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跟失忆了一般,抑或是她演技太好,仿佛我倒成了放鸽子的那位。
我说:“我喜欢你,可是…”
“喜欢就行了,你今天还去罗曼湖吗,我等你。”
我很贱又很不受控制地说:“嗯,好吧。”
夜晚,我又如约到了罗曼湖。空荡荡的湖面只有月光晃来晃去。
比我的心还空。
令我毛骨悚然的淫荡喘息又响起。
我向苍天借了十个胆,想要一探究竟。怀揣着侥幸,兴许不是阿洛呢?
忐忐忑忑。战战兢兢。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现实就是现实。残酷无情且尖锐。
阿洛又被别的男人压在身体底下。
那个男人,竟然是我那无限亲密的好哥们—厚密。
那无数次告诉过我,他的处男身子要留在新婚之夜的厚密。
这是他朝我投掷的一发烟雾弹吗?
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我需要冷静一下。
6
在如此这般被戏弄几回后,我终于在一个黄昏,毅然决然睡了阿洛。
准确来说,是白天的阿洛。因为她只有在白天才记得她是爱我的。
我本来想保存着这份柏拉图式的美好。可当我一想到,那只丑陋的老肥鹅,还有捷足先登的厚密…
负罪感荡然无存。
他们能睡为何我睡不得?毕竟我才是最爱阿洛的。
想到这,我将阿洛完全占有了。
快乐。痛苦。又情不自禁。
阿洛对我说:“拽根,我觉得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莫名不安,总觉得你会离开我。”
我苦笑说:“我一直都在啊。”
“我阿婆不会准我们在一起的。”阿洛的脸忽而忧伤。
我说:“是啊,那怎么办呢?我不能把你拐跑吧?”
“那我们私奔好不好啊?你带着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建一个小房子,我给你生个小娃子。还有…你不要再去打架了,我也不用再被阿婆骂了,你说好不好?”
我说:“当然好啦,求之不得。”
月亮爬上树梢。
阿洛一口啄在我的脖子上。她命令我滚开,她说,她还有约会。
我苦笑着提起裤子。从这个宣称我是性无能的女人面前,落荒而逃。
在她用口哨呼唤情夫来临之前,我必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是贱人。在战斗面前,无可匹敌。
在爱情面前,卑微脆弱。
后来又有一天,阿洛告诉我:“拽根,我总觉得我身上有种奇怪的能量,吸附着我离开你。我说不清那是什么。”
我笑着回答她说:“那是我们相爱的方式。”
阿洛的吻落在那晚她咬我的位置。
我深深吸一口气,痛并快乐着。
7
瑞比特的兔老头,耷拉着纤长的灰耳朵,告诉我一个秘密。
安尼莫王国,姿色顶级的雌性,打出生那一刻,就会被老巫师下一种魔咒,晚上会变得不记得自己爱谁。无情到仿佛精神分裂那般。
据说这般目的是为了她们不被感情所迷惑,得以保证安尼莫的雄性都能拥有一亲芳泽的福利。
这意味着,我爱上的女人,白天很纯情,晚上却是24K的纯金婊。
“阿洛会有生命危险,想要帮她保命不”
“你有办法?”
他干咳两声,胡须在他的两腮轻微弹动两下,十分神秘的样子:“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帮阿洛续命,据说是老恐龙戴勒索心脏放出的血。这事我不能再多言了,你要知道答案的话,可以回达克族看看,你那死去的母亲,便是被下咒的先例。”
我母亲?我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反应是那只被捉去松花江产皮蛋的老妪,但兔老头显然说的不是她。
为了搞清楚阿洛的魔咒,我真的满怀希望地回到了达克族。
或许是因为我的名声,达克族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这和若干年前我来到这儿的感觉完全不同。
舅妈和小表弟变得很热情,我自然是没功夫陪她娘俩假客套,我找到舅舅,直奔主题,坦言我想知道关于我妈的一切。
舅舅把我带到一个小别院,我们走进门窗紧闭的小黑屋。
舅舅说:“拽根,这是我为你妈妈建的祠堂。”
我看着照片上的脸,那么美,那么亲切,那么令人惊叹。这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母鸭。我这么说,并不因为她是我母亲。
难怪她也会被下无情咒,那种只给拥有倾国倾城容貌的雌性动物下的魔咒。
“当初,我为了建这个祠堂,顶着非常大的压力。”舅舅叹气道。
“为何。”
“哎,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让逝者安息吧。”
或许由于要说的事情十分难以启齿,欲言又止的舅舅让我的心凉了半截。
我向来不愿强人所难。哪怕我真的很想那么做。
性格使然吧。
看着舅舅孤独的背影,我放弃了逼问的打算。我的舅舅是个好鸭子。虽然他身边不乏小人,终究掩盖不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善意的光芒。
一路经历的好与坏,冷暖自知。我很感激他。但也阻挡不了我要离开达克族的决心。
我的存在,永远是部分人心中的惶恐。生怕我夺掉属于他们的族长地位。
祠堂里的老鸭奴。默不作声地扫着地。舅舅说他是个哑巴。
可舅舅走后没多久,老鸭奴竟然开口唱起了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真他妈难听。我捂着耳朵从他身边走过。
8
厚密结婚了。
新娘人选并无悬念,是阿洛。
那个在白天还和我耳鬓厮磨的情人,晚上却穿上了我哥们儿为她准备的嫁衣。
他们如此登对。接受着安尼莫王国所有动物的祝福。
而我,仿佛同时被两个我最爱的人遗弃的野狗。
灰头土脸,毫无生机,却还要假装开心。
我突然想把婚礼拖延到明天早上,这样,白天的阿洛,就会跟我一起私奔…
不过很快我就打消了此念头。又怎样呢,阿洛晚上仍然不属于我。
第二天,厚密向我提出一个请求。一个,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请求。
厚密低下了他骄傲的而纤长的颈子,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拽根,我很少求你,但我也是没办法了。”
“阿洛有一种怪病,她只有晚上记得我,到了白天,就会很冷漠。所以,在我疯狂爱上她以后,为了不让她后悔,我便趁着一个夜晚和她发生了关系。”
我心里苦笑着,夜晚的阿洛,不仅只有你可以睡,任何生物,主要是个公的都能睡。
可我无法说出口,因为我知道,这种血淋淋的事实,只要我不犀利戳穿,厚密就不至于太难堪。尽管,他可能比我还明白。
“你想说什么,兄弟,你什么时候说话变成这样阴阳怪气了?”
“他们说,阿洛中了一种魔咒,如果不喝血,恐怕生命都难以维系,这也是我忙着和她结婚的原因。我尝试了很多种办法,根本帮不到阿洛。”
“你想表达什么”我真的有点儿不爽,厚密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
他埋下头,沮丧地说;“他们说,解药是…戴勒索的心脏上的血。可你知道的,恐龙王那么强大,我就算召集整个黑洛世奇和白洛世奇的军队都不可能打败他。”
我心里突然扎进了一根尖刺。默默在心里盘旋着这一句:是啊,那么强大的恐龙王,你都打不败,难道你忍心我去吗?
可我还是忍住了。面对我人生里最重要的朋友,我无法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我说:“那你需要我怎么做呢?”
他说:“以你和他那层关系,你可以轻易获取他的信任,然后…”
“然后?趁他不备,杀了他是吗?”我替厚密补充了这一句。用尽我全身的力气。
他的头埋得更低垂。对我的论断加以佐证。
“是的。拜托你,好兄弟,因为,他们说,这种病如果不彻底解除,阿洛会死,我不想看到我最爱的阿洛死去,我不想…我会疯…”
我无话可说。
我连生气的力气的都没有了。
直到厚密扯开自己的衣襟,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他的胸上插了一根管子,殷红色的液体正从管子引流进一个小塑料包里。
我看到厚密凹陷下去的心窝,仿佛那根管子插进的不是厚密的心脏,而是我的眼睛。
不然我怎么会被戳得泪眼模糊?
他真的很爱阿洛吧。竟然会用自己的血去帮她续命。
9
一直以来,我都很好奇,他们说的“他们”究竟是谁。
是传统?还是主流的价值取向。为什么“他们”非要让恐龙王毁灭。
以至于…编造出如此烂的理由,让我去杀了戴勒索。
这样好笑的论调,就连厚密,我曾经以为不会随波逐流的厚密——竟然也会相信。
我突然对戴勒索的故事充满了好奇,尽管我并不想承认“他们”口中所描述的我与戴勒索之间那暧昧又奇怪又复杂的关系。
我突然想起了祠堂里装哑的鸭子。我决定和他好好谈谈。
当我走进祠堂,他说:“终于等到你了。”
我说:“说吧,老头儿,把你知道的都他妈告诉我。”
鸭老头说:“没错,你妈妈这些年吃的药的确是恐龙王心脏上的血,这些年,戴勒索一直派下属送血到达克族,接头人正是我。…
但那样的解药,只能续命而已。并不能救命,更不能解咒。…
如果我不装聋作哑,我早就被心怀不轨的人弄死了。…
大伙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只有,能说出他们想听的话的家伙,以及说不出的话的家伙,才会被他们所容忍。”
他好像是在告诉我他装聋作哑的原因,他后来还补充了一句:“你舅舅的确是个好人。”
我说:“我他妈知道。”
我离开了,听到那鸭奴又唱起那首难听的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如果阿洛能活下去,其实不仅仅是厚密的心愿,也是我的期许。
无论什么方法,我都要试一试。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阿洛说她有了我的孩子。
虽然我不确定那孩子究竟是谁的。
10
原本以为这个活在传说里的恶人谷,会是一片穷山恶水。
实则,世外桃源般的宁静。每一只恐龙都各司其职,有他们自给自足的生态圈。
戴勒索其实已经病的不轻了。他躺在棕榈叶编织的大摆床上,显得苍老而孤独。
他说:“孩儿,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你是来探望我的吗?”
“不是。我是来向你要一样东西。”
他说:“谢谢你的坦白,我也坦白告诉你,我所有一切都是你的。”
我说:“我要你心脏上的血,去救一个女人的命。”
他笑了。说他的血并不能救阿洛的命。
然后他将十多年前如何邂逅我母亲,又如何被我母亲忘记,又如何不惜割开自己的心脏一次次为她续命…却终究保不住她生命的故事,在我面前完整地回忆了一遍。
我突然意识到,他只不过和厚密一样,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便用一生的心间血为她续命。
同时我也顿悟到,用尽一生心尖上的血去唤回一个情人的理智,只会越来越使她失智。即使留住她,也只是一副躯壳而已。
我的母亲会离世,是因为她不曾爱上过任何人。
能彻底解除阿洛毒的,或许只有,我心上的血。当她喝完我的血,就能活下去。并且,做一个正常的女人。
但,我并不知道,那个正常的她,究竟是活在白天,还是夜晚。
因为没有何成功先例。
我没有杀戴勒索。但戴勒索答应我,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对安尼莫国土发动战争。
戴勒索要我认他做父亲,我果断拒绝了。
他痛苦地喃喃自语:“你哪怕愿意叫一只穷鸭子爸爸,也不肯叫我。罢了罢了,都是我的报应…”
呵呵,报应是什么。我不懂,只是我不想叫除了我养父以外的谁“爸爸”,因为我们没有情感作为支撑。所谓父子关系,我只能将之定义为一个活在谣传里的事实吧。
理智上,我不否认。但情感上,我拒绝接受。
10
我回到安尼莫时,并没有谁因为我的安全归来表示欢迎,也没有谁对戴勒索的妥协表示开心。
更谈不上感激了。我也不指望。
但,他们说我是戴勒索的后代,说我的存在会击溃整个安尼莫的和谐与安定。
民愤终究在几个激进分子的煽动下,混合成一股革命斗士般的洪荒之力。
要弄死我。
要置我于死地。
我不怪他们,忘记了我曾经为他们的安全所作出的那一点点努力;我也不怪他们,用他们所谓的一套正义来判定我的是非。
可他们大概不知道,恐龙山的和谐与安定,也会因为他们的“偷袭”而搅得一团糟。
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我迷惑了。
我突然有些些后悔。没有好好对待他——要把他一切都给我的、并用一生爱我母亲的老恐龙。
哪怕是用温柔的语气和他说话,给他一些安慰。我都十分吝啬。
终于,我却被这群染上人类精神疾病的小动物们,送上了行刑台。这样的悲哀其实很可笑,大概是,你理解他们,而他们并不理解你。
他们问我:“想要怎么死?”
我说:“挖掉心脏。我坚信我的血能解除阿洛的魔咒,并能使她永生。
他们大发善意答应了我的请求。但死后必须被推下悬崖,不能留全尸。
于是我的死法就被决定了。
被绑上木架那晚,很多安尼莫的老百姓都来围观我。
谁都不会表示出对我的友好。因为这会影响到他们的政治倾向是否正确。我表示相当理解。
我的舅舅,不顾行刑台下的一片哗然,抚摸了我的头顶,对我说:“对不起,舅舅没保护好你。”
“没关系。舅舅。”我朝他微笑,希望他离我远点。
他说:“你是我的外甥。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亲人。这是无法更改的。”
第二个来看我的,是厚密。
他说:“放心去吧,兄弟,我会照顾好一切。”
我相信他,正如我相信自己一样,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我说:“兄弟,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可能不用你说。”
“但我还是有些话要对他说,有三点,一是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二是守住每一份情谊,亲情、友情、爱情,用你的生命去捍卫,如果有谁嘲笑你的感情,就喷出你的火焰,将它嘴上的毛烧焦。
三是爸爸爱你。不管我在不在世上。我会化成灰烬,但我的灵魂会定居在你的精神内核,永远,与你共存。”
“我记住了。我会告诉我们的孩子的。”
为了把这怪怪的伤感气氛化解掉,我附身叼起一把野草嚼碎,将稀巴烂的植物溶液弄在厚密的头顶。他高贵的白色头冠敷上了一层绿色的液体。看上去很好笑。
厚密也不甘示弱,将嚼碎的野草涂在我的头上。
然后我俩嘎嘎笑起来。
“兄弟,你他妈头绿了!”
“彼此彼此!你他妈更绿”
然后行刑台上回荡着我们莫名苍老的笑声。
像风一样自由。
绵长。
11
我等不到阿洛了。因为她还暂时不记得她爱我。
不过没关系,天亮时,她就会喝到我心脏上的血,得以永生。
行刑的人,将我的囚服撕碎,我听见卡擦一声,我的胸口被剖开了。但我并不觉得疼,仿佛流汗那般。原来,为自己所爱的一切所流血,真的没有疼痛感。
仿佛是理所当然。
我好像听到了老鸭奴的歌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好像看到厚密,在不远处带着苦楚的微笑在为我送别。他总是这样,怕我难过,就故意装坚强。
我好像看到舅舅,在母亲的祠堂前面默默为我祈祷和祝福。忏悔着他的无能为力。
…
我感到有谁正在用针管刺进我的心脏,就像蜜蜂采蜜那样。
我的眼逐渐模糊。心却越来越明亮。
当明亮被太阳的颜色覆盖,我听见“砰咙”一声,他们把我推下悬崖。
没有心脏的我,在巨大的地心引力作用下,在巨大的强光里中,不停下坠。
下坠。
…
我不难过,不是装坚强,我感到无比自豪和充实。
我沉重得如此轻盈。
仿佛一只鸟。没有脚的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我竟然哼出这首歌。太他妈洗脑了。
我就快落地了,我知道,那代表我肉体生命的终结。
但我心脏留在了世上,它将与我的孩子、阿洛、厚密、舅舅一起永生。
我相信厚密会是个好父亲,尽管他知道那可能不是他的孩子。
…
我很爱他们。虽然我没有当面说过。
但我做到了。
后记:
二十年后
黑白洛世奇家族合并为新洛世奇家族,族长继承人是厚密王的独生子——厚根。
厚根继位后,带领洛世奇家族捍卫安尼莫的国土。
大伙都不会忘记这位骁勇善战并且会喷火的厚根王,他不仅有天鹅的翅膀,鸭子的脚,还有一根短粗的恐龙尾巴。
匪夷所思的是,厚根王死后,族长继承人竟然是他的母亲——永生的阿洛女王。
为了纪念她,有人将她的形象制作成水晶吊坠,以寓示一切美好的人类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