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初凝琪
2018年8月8日 ,周三,立秋的第二天。
早晨,刚挤上公交车,手机震动,是我妈来电。平日,她怕打扰我上班,通常在白天不给我打电话,于是,我接了。
我妈问我,是不是我给她打电话了,她往回打,竟打到我手机上了。
我说没有。
我妈说,她现在去凤城,我姥进医院了,挺严重的。
我问怎么了。
我妈没直接回答,然后简单两句就撂下电话了。她上次像这样对我,是在得知我爸烧伤消息之后。
白天,我在单位给新人通关背诵话术时,猛然思绪飘到我姥那,再想到我妈的反常,脑子里竟然有了片刻的断片,新人背给我听的内容我都没听见。反应过神后,我意识到自己太不专业了,当下羞愧地紧忙调整一下,从新投入工作,投入我所在位置的角色。
当天晚上下班路上,我给我妈打电话,问她我姥怎么样。只听到三个字,我知道了真的很严重——脑出血,妈还说,姥姥始终没醒过来。
在岗位挺到周五晚上,下了班,我直奔开往凤城的列车……。
2018年8月11日,周六 11:10
天不那么热了,可我姥离世了。
我姥刚过80大寿一个月,立秋那天晚上脑出血,昏迷四天,病危,抢救无效。
她没有痛苦,没有遭罪,人说,这是前世做了好事,修来了今生的福,我姥有福气,我们都努力这样想着。
我姥16岁嫁给我姥爷,20岁那年有了我妈,她一生哺育了五个儿女,养育了两个孙子,重孙女在月子里也是她伺候的。
我姥姥的一生就是在带孩子,一天都没享受过孩子们的伺候,就那么突然地、静静地在一个周六的日子里去了,都没怎么让子女耽误上班,这就是老人家的心思吧。
我啊,再听不见她的河北腔了、再听不见她称呼我们小辈带着爱的那句“翁大仔子”,再听不见她夜里语速很快的那句“悄悄地,悄悄地。”
我跟我妈在我姥的卧室里睡的时候,漆黑中,我看着天花板,看着屋里的摆设,想象她每天睡觉躺在这里,看到的也是这天花板,看到的也是摆放的东西,我是那么接近她,可我再见不到她了。
我拉着我妈的手,与大姨一起踏入凤凰山殡仪馆大门。
见到老姨已经身披白色孝衣,侧身坐在门口的长凳子上,好像没看见我们,攥着纸巾擦眼睛。
我们木然的在管白事人的招呼下,腰间缠上孝带,大姨和我妈首先跨进里堂,两个女儿,在妈妈的灵柩前,泣不成声。
我第一次见我坚强的老妈双手掩面,一边呼唤着她的妈妈,一边嚎啕大哭。
我情不自禁迈出一步,想抱抱我妈,转念一想,这一刻,就让她恸哭吧,让她释放才是对她好的方式,我也独自立在一旁,转移目光,低头恸哭,为她失去了妈妈,为我失去了姥姥。
之后,我拉着我妈手,坐在门口的长凳子上,也不知道我们互相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其他人都在哪里,记忆不深了,只有一个印象,我和我妈都在想,我哥什么时候到。
那是我大舅家的哥哥,是我姥一手带大的,供他念上大学,那感情相当于我姥的“亲儿子”了。
下午,不知道几点,我哥终于从青岛飞回来,可是终究没能见到老人家最后一面,我哥从进殡仪馆的门,神色就是懵的,据我老姨后来讲,弟弟用车接他上车后,弟弟开车时就得到了姥姥去世的消息,他回复:“我不知道怎么对我哥讲。”
于是,我哥一直以为车要开去医院的,而不是直接给他拉到殡仪馆看自己奶奶。
我哥进到里堂,跪地抱着棺柩喊:“奶,我来晚了。”
然后,又哭着走到棺柩正前,跪伏在地,脑门砸在地面,是狠狠地三声闷响。
这一幕,看得我眼眶还没干,又一波雨下。
随后,下午的时间,一家人渐渐都到齐了。我们几个小辈,平日繁忙,久未见面,互相见面没有说话,没有打招呼,互相沉默,一起守着。第一次,在同一屋檐下,都在沉默,或坐,或立,各自发着自己的呆。
我倚靠门框,立在向外的大门口,眺望最远的地方,空洞的想东西,至于想些什么,不知道, 人家给我递水,我就接着,然后打开盖,仰着头喝。
后来,姥姥的孙子们一起去看墓地,外孙和外孙女还有几位长辈留在殡仪馆,给姥姥烧纸送钱。
凤城的习俗,夜里不用守灵。晚上,我姥的女儿和儿媳归拢我姥生前爱穿的衣裳,根据管白事的先生所说,把口袋衣领剪好口,方便后续烧给她老人家。
她们一边归拢着,一边聊着我姥平日的事情,学着我姥说过的话,我们几个小辈沉默地就坐在后面听着,然后沉默地抹着泪,我们不悲恸,就是很想她。
还有我姥爷,姥爷今年84岁了,耳聋,我们正常声音讲什么他听不见,他问,姥姥在医院怎么样,我们说,还躺在医院治疗,情况还那样,没醒呢。
都说84岁是坎,谁都不敢想他能否承受,无论长辈还是小辈,大家齐心协力地瞒着他。
姥姥和姥爷一直自己生活,他们婚姻到2018年是整63年了,是那种越吵越热乎的夫妻。姥姥照顾姥爷一切起居饮食,我们一起吃饭,总能看到姥姥毫不掩饰地把姥爷爱吃的菜端到姥爷面前最近的位置,方便姥爷夹着吃,逢年过节,谁给我姥爷几包或者几条烟,前手塞到我姥爷手里,后手我姥就抢走,把烟藏起来,她怕我姥爷抽多了伤身。
我妈说,我姥一生要强,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一个人包饺子、烙饼、蒸豆包、擀面条,说干就干,从不打怵。
子女来看她,给她家里干活,她操着河北腔总爱说,不用你,不用你!
你如果到她厨房烧菜,她会在后面絮叨,一万个不放心,嫌你费水、费电、费油、费煤气。
我姥过世的第二天早上,我妈给我姥爷做早饭,我妈一边忙活,还一边对我讲:“我妈要是在这,都用不着我做,都她自己做了。”我语拙,不知道回什么话好。
我妈和我老姨收拾我姥的冰箱时,端出一盘菜,不知道我姥什么时候做的,两个女儿都想,最后一次吃妈做的菜了,就拿出来吃了,其实,已经有点坏味了,但是,当我听到这件事情后,我没吃到那菜,我也感到酸酸的了。
晚上,我姥的弟弟,我的舅姥爷,也从很远的地方赶到了。
2018年8月12日,上午10:00,举行开光吊唁和哭九肠的仪式。
一早,我们怕姥爷起疑,一点点离开家去殡仪馆,姥爷走到客厅,问我妈,人呢,我妈回答,去医院看我姥了。我和我妈走之前,跟姥爷说出去买点菜。
最后,留下大舅妈在家照顾姥爷。
到了10:00,白事的先生将棺柩开光,大家可以去看姥姥遗体最后一面了,我没有往前看我姥的面容,单单看到了我姥的脚,我姥的脚那么小吗,我总觉得躺在里面的不是我姥。
哭九肠时,一大家子全体跪地,听着专业人士的哭唱,我仔细听着里面的歌词,越听越沉重,不由得站在我妈的角度,想到我妈的感受,我目光低垂,泪如雨下。
下午,要送走我姥的魂灵了,白事的先生还跟我们传达,点香,为什么要每次三根,还不能断,因为,左侧的香敬上仙,右侧的香敬地鬼,中间的香才是给亡灵的,香是生人与亡灵沟通的信号,所以不能断。
我们每人拿一点纸扎的、栩栩如生的牛、马、车棚、童男童女等等,上到庙前,在白事先生的指引下,摆好一切,开光一切,剪掉车马和人儿的束缚,齐声呼唤:“妈/奶/姥,上车了!”
一把火,瞬间大火凶猛,火光冲天,热浪泉涌,灼得人脸很痛,我们再不敢靠近,它们烧着,老姨夫叫我们走,不要回头看。
后来,白事的先生说,火瞬间着的快,且凶猛,代表她老人家收着了,我听着,感觉挺欣慰的:姥,一路走好,你再也不用操劳了。
重新从庙里回到殡仪馆,白事的先生叫我们把香息了吧,用不上了。我还想,姥姥的魂灵真的走了,用不上沟通的信号了。
晚上,我们重新回到家,听大舅妈给我们讲,讲姥爷白天吃了七个饺子,大舅妈看姥爷卧室和客厅来回转悠,说带他出去看下棋,姥爷说:“我哪有那心思。”
姥爷出门,就要往医院去,大舅妈拦住,说家里钟表坏了,爸,快给修修。于是,我姥爷坐家里修挂钟两三个小时,这才又算是按住他两三个小时。
我们见过姥姥的灵堂,闭上眼睛就停留在那幅画面,如果,姥爷也见了那幅画面,他怎么受的了?所以,我们都情愿他的印象里,姥姥还活着,给他希望。
2018年8月13日 起灵
火化前,白事的先生揭开姥姥的遗体,最后仁慈地让大家再见最后一面,这一次,我真切的看到姥姥的“睡容”,真的像是在睡觉的样子。
我拉着我妈的手,她和我老姨在火化的门框前,再次声嘶力竭的恸哭。我从上至下抚摸我妈的后背,搂着我妈的肩膀。
带着装好的骨灰,家人做好了安放墓地。那里很高,视野很好,有山有水,子女能做的,一切妥当了。
人没了之后,原来有着这番繁文缛节,我敬畏神冥,而我现在更清楚点了,不管是不是真有其事,单对于活着的人来讲,只有经过这番繁文缛节,才会真正从内心洗涤,一点点接受失去亲人的事情,并且活着的人会得到些许慰藉。
然后,一大家子回到家,舅姥爷和我爸拿出象棋摆桌子下棋,我哥搬来椅子,让我姥爷过来看下棋。
下棋,那是平日姥爷最感兴趣的事情,每天下午,姥姥会送他过马路,到一群老头下棋的地方,让姥爷看下棋。
姥爷抿着嘴,嘴角上翘,有着孩子看见玩具一样的高兴,坐在那,先是看,后来自己和我舅姥爷下棋。
他看我们都在,没有问过我们,你们都在家,谁照顾你妈呢。
他好像忘记我姥了,现在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也好,我哥说,后续他会给我姥爷在纸上写字,让他知道:“我给我奶转院北京了,得治一阵。”
就让姥爷一直存着希望吧,我们想姥爷好好生活。
后来,我妈和大舅去了趟银行,叫柜台查了我姥的储蓄,姥姥的儿女们都不知道姥姥有多少钱,银行的柜台查了很久。
数字出来,一家子愕然非常。
——共计47个存折,合计37.6万。
做什么都嫌费水、电、费油、费火、费煤气的姥姥,吃顿饭上顿热下顿热,总吃剩菜,东家市场的菜比西家市场便宜两毛,衣服破了拿针线缝补过再穿,洗脸水拿去洗脚再留着冲厕所,在厅吃饭卧室里的灯一定要闭,能打暗灯绝不打亮灯,操着河北腔,跟你强调,费电。
姥一生节俭,她攒下了37.6万,她的一生……。
我妈说,从银行回到家,公布了这件事情,你老姨哭了,你老姨父哭了,你大舅哭了,……我也哭了……。
听到姥姥攒的那个数字,我也充满了震惊,这就是当妈妈的,是吗?
让人心窝疼的呀。
脑海里掠过一句话,央视朗读者节目有一期,董卿说的: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
天下间,还有什么比珍惜自己父母在身边更要紧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