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宛来到黄泉馆的时候,神情清冷,一身素衣。
她跟在黑白无常的身后,不时回首,眉头微蹙,带着些许遗憾,又夹杂着些许庆幸。
她走进了黄泉馆,忽然问黑白无常:“若是去了阴司,我是不是立刻就要投胎转世了?”
黑无常点了点头,说道:“若生前无大过,则不必在地府受苦,少时便要投胎了。”
小宛忽而停住脚步,怔怔定在原地,过了一会才说:“可是我还要等人,不想立时投胎。”
白无常摇了摇头,厉声道:“此乃阴司规定,你怎么敢违抗?”
小宛脚下似生了根,不愿意再移动半步。
黑白无常使了劲拖着铁链,却丝毫拿小宛没办法。
黑无常叹了叹气,说道:“这人世间,哪儿来这么多痴男怨女?”
2
城东的戏园子开张了,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据说,这所园子本来已经荒废了近十年,是张家少当家看中了园子,这才花了钱买回来,还请了省城大名鼎鼎的周老板前来镇场子。
在这个小城镇里面,似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听过戏了。
城东的那处园子,十年前本是一处热闹的地儿,那会儿每晚都会有演出,尤其是以一出“霸王别姬”名声在外,就连省城的达官贵人,也愿意不远百里前来这小城里逗留,就为了听这一处戏。
那唱霸王的戏子名为陈先,大家都尊称一声陈老板,陈老板只要是一上台,一亮嗓,台下立刻安静,一招一式,真恍如那霸王再世,一场下来,令人如痴如醉,悲戚莫名。
只是后来,那处园子,莫名荒废了。
有人说是一场大火,有人说是陈先和老板闹了不愉快,连夜走了。
总之众说纷纭,真假莫辨。
小城里面的人起初几个月,还总是怀念着那一出“霸王别姬”,随着时间流逝,往日的记忆也被渐渐冲淡,渐渐便忘了那些往事,是记得城东有个荒废的园子。
所以今日戏园子开张,勾起了不少人的记忆,尤其是戏园子门口的公告栏上写着“霸王别姬”四个硕大的字。
当日听戏的小孩都已长大成人,弱冠少年几近而立,对那出戏记忆犹新。尤其是当年那些个好戏的老人,一听说是“霸王别姬”,难免回忆起当年陈老板的风采。
所以这开业当晚,戏票很快便被一扫而空。
张家少当家张玉林自然不会担心买不到票,因为顶好的票早就被他留下来了。
张玉林年纪轻轻就接过了家里的生意,在他的操持下,张家的分店迅速扩张,一直开到了省城。
张玉林也因此结识省城沈家的千金沈墨雪,两人情投意合,奉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前些日子刚刚完婚。
沈墨雪自小好戏,在省城时候便出入各大戏院,偶尔自己也唱上一嗓子,是个十足的戏迷。
张玉林知道妻子的这个爱好,正好这处戏园子离张宅不远,他便买下园子,请了昔日戏园子的旧人前来打理,又花重金去省城请了周老板前来镇场子。
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妻子。
所谓“一掷千金为红颜”,恐怕也不外如是。
3
黑白无常拉不动小宛,只好前去请示陆判,陆判翻了翻生死簿,竟也没说什么,默许了小宛的举动。
小宛便对着我道了万福,轻声说道:“小女子愿意在此间端茶倒水,求先生收留。”
我笑笑:“这里哪里需要端茶倒水的伙计,我一人便足够了。”
她却执意如此。
我拗她不过,只好默许。
她便在黄泉馆留下,替来往宾客端茶送水,哪一桌来了客人,不等客人发话,她便提了酒壶前去,展颜一笑,替客人斟满酒,将酒壶放下,说声“慢用”。而后便抬起头,望着门外,微微发怔。
她每日如此,如此近十年。
我知道,她心中藏着一个人。
我没有过多询问,只是偶尔听她说起,那人是个路痴,约莫是在黄泉路上也迷了路,才晚来这些年。
可是她半点不怨恨,每日打烊收工,她都会坐在靠近大门的桌子,以手支着下巴,痴痴望着外面,宛如石雕一般。
4
不等好戏开场,戏园子里面就已经坐满了人。
张玉林带着妻子坐在二楼的雅间,看见妻子满脸洋溢着幸福,他亦心中大慰。
本是为了博红颜一笑,没想到第一场便客似云来,大大超过预期。
正想着,台上却是鼓点急促,好戏已然开场。
台上的周老板一亮相,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立刻赢来满堂喝彩。
鼓点继续响起,台上“霸王”和“虞姬”一来一回,唱词婉转,声情并茂。
众人都沉醉在那一段旷世奇情中不能自拔,甚至忘记了鼓掌。
沈墨雪却不似他们这般沉醉,她耳中忽然传过来一丝微弱的声音,那声音极细,若有似无,恰似一缕青烟,又如一曲仙音。她却听得真切,那分明是一曲“霸王别姬”,只是唱腔并不是台上的周老板,虽然不甚清晰,却明显比周老板还唱的要好。
沈墨雪推了推丈夫,张玉林此刻完全沉浸在台上的戏中,一手随着拍子不停打在腿上,还做出摇头晃脑的沉醉之状。
她便自己起身,循着声音,慢慢下了楼,一路走着,走到了戏园子的后院。
此时月色渐浓,新月如钩,挂在墨色一样的苍穹,点点星光闪烁着。
沈墨雪听着那声音愈发清晰,便壮了胆子,借着月色,推开一扇满是灰尘的门,来到了一处小院子。
院子里面荒草丛生,破败的院落中间,一个人影正在月下舞动,月光清冷,沈墨雪瞧得真切,那人身着一身破烂的戏服,一招一式却尽显功底,每一句唱腔都极为动人。她自然也瞧的出来,这正是“霸王别姬”里面霸王的唱词和架势。
一曲终了,那人影抬了头,望着新月如钩,忽而淌下两行清泪。
沈墨雪忙上前唤了声“先生。”
那人转过头,看了一眼沈墨雪,顿时如遭电击,呆立在原地。
借着月光,沈墨雪看见那人剑眉星目,神采俊逸,不免在心中感慨:“真个是唱霸王的人。”
正欲上前询问,却听见后面丈夫正在唤自己的名字,便转头应了声,再回头时,这破败的小院子里面,却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5
那日,黑白无常带来一个满脸怨气的女子,那女子进了黄泉馆的门便嚎啕大哭。
小宛不忍,便提了一壶酒过去,那女子止住哭泣,喝了一杯酒,说了声:“戏子无情。”
便随着黑白无常入了阴司。
小宛却呆在原地,沉默不语。
我见了,忙走过去,却见她泪水滑落,悲痛万分。
我知道,许是那女子的话,勾起了小宛的记忆,那些她不愿意想起却始终存在的往事,宛如一道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口,始终鲜血淋漓,始终伴着疼痛。
她终是止住了泪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而后问我:“戏子当真无情吗?”
我愕然,不知如何回答。
她却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一壶酒,双颊绯红,眼神迷离,她说:“若非戏子无情,他怎生不来找我?”
我叹了一口气,默然无语。
小宛醉眼迷离,说道:“我有一个很俗气很傻的故事,你要听吗?”
我点了点头,她歪着头,幸福渐渐爬上脸上,那些记忆于她而言,终是美好多过伤痛。
果然如她所言,故事的确很俗气。
小宛生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别人家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也做些刺绣女红。小宛性子活泼,是个十足的戏迷。
有一日家里办了一场宴会,请了当时最著名的戏班子来府上唱戏。唱的是著名的“霸王别姬”,小宛在台下听的如痴如醉,一曲终了还不过瘾,便悄摸摸去了后台,正巧碰上卸了妆了的“霸王”。
用小宛自己的话说,不过是一见钟情的俗气戏码。
两人私定终生,却被小宛的父亲所阻止,他们是大户人家,戏子再红,不过是一伶人,自然配不上他们家的门楣。
小宛素来刚烈,于是决定私奔。
那戏子听了,顿时豪气万丈,说道:“唱了这么多出豪气干云的霸王,岂能做个胆小如鼠的小人?”
两人约在了城外的东山之上,三更时分相见,而后天涯海角,自此不分。
小宛提前来到东山,从三更等到东方破晓,终是没能等来戏子。
他们曾经立誓,若是私奔遇到了阻碍,便相约共赴黄泉,来生再续前缘。
小宛望着戏园子的方向,面带微笑,毅然跳了下去。
只是黄泉路上,她始终等不到那个人来。
6
张家少奶奶沈墨雪病了,而且病得奇怪。
沈墨雪看上去的确气色如常,面色红润。
只是她自从那晚看完戏回来,便没有醒过。
那日回到家,两人更衣就寝,恍惚间张玉林忽然听见一阵空灵的声音,睁开眼一看,却是沈墨雪在床前来回舞动,月光从窗外洒了进来,照在沈墨雪的身上,她手舞足蹈,还唱着戏曲的唱词,说不出的诡异。
张玉林连忙点上蜡烛,火光摇曳中,沈墨雪对着张玉林灿然一笑,就立刻晕了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张玉林在宅子里急的团团转,小城里面的郎中都被请了个遍,都没有瞧出端倪。他便差人去省城请了最好的郎中的过来,郎中诊脉,却也摇了摇头,说了声“告辞”。
他自然不知道,沈墨雪只是睡着了而已。
沈墨雪此刻置身于一处大庄园中,院子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中间还有一个戏台子,很快鼓点声起,戏曲拉开了帷幕,“霸王”从帘子后面走出来,一亮相就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戏子在台上唱的太好,沈墨雪痴痴听着,仿佛感同身受。
一曲终了,那戏子将脸一抹,露出一张俊逸的脸庞。他一步踏出,穿越人流,来到了沈墨雪的身边,牵起她的手,替她擦干脸上的泪,柔声说道:“都听了不下百遍了,怎的还是会流泪?”
沈墨雪抬起头,那张脸似曾相识,她想起那晚月光下清冷的脸,忙抽开手,说道:“你……”
戏子笑笑:“小宛,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沈墨雪向后退了几步,站定身子,正色道:“先生自重,小女子名为沈墨雪,乃是此地张玉林的妻子。”
“哦?是吗?”那戏子冷笑道,“无怪乎那晚不曾相见,原来是嫁作他人。”
说完,那戏子一身戏服脱落,浑身皮肤卷起,忽而又化作焦黑,他痛哭流涕,而后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沈墨雪,说道:“你还记得,我们说好要在东山见面的吗?”
沈墨雪只觉得脑海顿时一片空白,怔怔点了点头,双眼无神:“记得。”
“那你必然记得,我们说好要共赴黄泉的。”
“记得!”
7
沈墨雪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路朝着东山狂奔。
张玉林带着一众家丁在后面拼命追赶,却始终追赶不上,眼睁睁看着沈墨雪来到了东山的顶峰之上。
沈墨雪双眼浑浊,面对着悬崖,毫无惧色。
眼看着她就要纵身一跃,香消玉殒。
我抬手一挥,将她送回山上,又在虚空一抓,从她的身体里面抓出来一个虚影。
不等我施法,后面的小宛立刻冲了过去,她抱住那个虚影泣不成声。
那虚影渐渐凝结成形,他定了定神,哽咽着说:“小宛?”
小宛面带喜色,却泪如泉涌。
那戏子便是陈先,十年前是此地的名角。
十年前那晚,他决定了和小宛私奔。
按照他的计划,唱完最后一场,背上行李就直奔东山,而后便逍遥江湖。
只是那晚生了些许变故,以至于抱憾终生。
那晚他穿了戏服,正欲登场,却不知怎么突然起了一场大火。
前面园子里的人四下逃散,却独独忘记了后院里面还有一个他。
他便葬身火海,化作冤魂。
他生前的最后一刻,还在遥望着东山,他似乎望见一个身影在焦急等候,可是他去不了。
一腔怨恨化作执念,成了这戏院的一缕戏魂,却独独丢失了记忆。
他终日在小院子里面徘徊,画地为牢,浑浑噩噩。
直到十年之后,这里被人买下,重新修缮一番,继续当做戏园子经营。
那日一出“霸王别姬”,勾起了他的一些记忆,他伴着那些乐器,熟悉的曲调,唱起戏来竟然浑然天成。
记忆便如潮水般袭了过来,他对着清冷的月光,想起往事,不免落泪。
正巧沈墨雪循声而来,他见了沈墨雪,便跟着她回了张宅。
沈墨雪相貌与小宛有八分相似,陈先本来就浑浑噩噩,加之心生怨恨,哪里还能分辨的清楚,于是执念化作恶念,这才入了沈墨雪的梦,想着共赴黄泉。
不过还好,我听了小宛的讲述,掐指一算,连忙来到了人世,这才在东山之上出手,阻止了陈先。
此刻两人手挽着手,坐在一张桌子面前,如胶似漆。
我走过去,问陈先:“来生,还唱戏吗?”
他笑笑,说道:“不了,唱了一辈子别人的故事,下辈子唱自己的故事吧!”
我又翘起嘴角,故意问小宛:“戏子无情吗?”
小宛羞红了脸,说道:“不怕无情,就怕多情胜似无情。”
我转身走进柜台,似乎听见他们说:“此去来生,还要相约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