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面吃一碗少一碗，人间的面见一次少一次
汤面一缕热气缕缕上升，渐淡渐散去了，宛如少年时看父亲吃面的影像，也终于朦胧褪色了。人世间的面，吃一碗就少一碗；尘世中的面，见一次亦少一次——筷子挑起面条时，轻触着碗沿清脆的一声响，竟似敲在心上，微震酸楚。
还记得那家老面馆，阶前青石已被脚步磨得平滑如镜了，门楣上褪色红纸残骸之下，字迹亦早已蚀去大半——倒似我们匆匆逝去的时光印痕。父亲常带我来这里，一碗阳春细面端上桌来，他低着头吃得专注，吃罢才抬起头，额角微汗，神色疲惫却满足。面馆顶上悬挂的灯泡蒙尘已久，光一闪一闪的，昏黄的光晕刚好映亮他眼角悄然爬出的一条细纹。筷子挑起的何止是温饱，更是压在肩头的生计与分量；碗中汤色清浅，可是映出了他晚归时街灯下被拉得长长的、略显佝偻的背影？“面”字在这一刻，早已悄然在舌尖与眼底叠印，纠缠难分。
后来父亲去远方了，我也独自来过几次。坐在当年的旧座，面碗里腾起的热气袅袅升腾，如旧日的光景在眼前氤氲起伏。可终究，座位只剩我一个人，对面的那个位置，终究永远空着——只剩墙上油亮的条凳，默默见证着这无声的缺席。碗口的温热，也熨不平心头那点凉意了。原来面馆里消磨的不只是口腹的饥渴，更是那不停流逝、难再重聚的相遇时光。
面馆小小的厨房里，灶火生生不息地燃着，老板笑着招呼新来的顾客，门帘掀动，人影来来往往……烟火气息依旧温热。我离开时，瞥见角落里一位老者独自坐着，安静地吃着面，碗边搁着一双老旧的筷子。他眼神投向门外，仿佛望着什么——那目光穿透了眼前升腾的热气，倒像是望进了许多年前的旧事。
碗中面汤终究会凉，而口中余味尚暖。店堂灯火通明，新客掀帘入店，门铃清脆作响。人生之路漫长，总有人继续低头吃着各自碗里的面；而碗中汤面亦如生命之河，吃一碗少一碗，相见一面少一面——这“少”，非是消亡，倒恰恰是警示我们：珍惜当下拥有的每一寸温热。
汤面汤水终究渐渐凉了，而岁月蒸腾的热气，却始终萦绕在每一张平凡桌席的上方，袅袅不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