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个故事:
富贵是沈家私塾先生张仁老先生的公子。那年月,烽火连天,战乱纷争,乡间富绅大户的子女大都不去学堂,聘的私塾先生在家中教子女识文断字。15岁那年,富贵跟着张老先生落户沈家。
沈家育有两男一女。美凤最小。那时候,讲求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家往往是足不出户地跟着女眷在家里学学女红之类。但沈老爷子很开明,破例允许美凤跟着两位兄长师于张老先生。
美凤小富贵两岁,也是情窦初萌的年纪。初见富贵生得仪表堂堂,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好生欢喜,加之相处日久,便渐生情愫,眉目间自是顾盼流离,眼角传情。那富贵血气方刚,风华正茂,那敌得过这万种风情,一来二去,一晃眼两年过去,两个孩子就背着大人成全了好事。
那一年,富贵17,美凤15。
最早发现这件事情的是沈太太,从女儿渐掩不住的肚子上发现了端倪。当沈太太哭哭啼啼把事情原委告诉老爷子的时候,沈老爷子霎那间五雷轰顶,恶胆丛生。
手下把富贵五花大绑推倒在沈老爷子面前的时候,沈老爷子得眼神绿幽幽的,像狼。
小子,你还有什么话说?沈老爷子嘶哑着嗓子。
富贵梗了梗脖子,没言语。
恰在此时,有人暗地知会,张老先生跌跌撞撞冲进了客堂,冲着富贵劈手一巴掌,而后扑通一声跪在沈老爷子面前。
——老爷,这孩子娘死得早,怪我教子无方,无论如何,但求放一条生路给他……语未及尽,顷刻,已是老泪纵横。
呸!沈老爷子朝地下狠啐一口,嘶吼道,放过他?我的面皮呢?我女儿的面皮呢?——你真是妄想呢!
张老先生抬头,转回身望着富贵,发狠地道——造孽孩子,你可晓得你闯下大祸了么?而后对沈老爷子凄然一笑道,我也是读书人,我也晓得面皮呢,我会给老爷一个交待,但求老爷放这孩子一条生路,留一脉香火,来世,老朽做牛做马也当报答……
话音未落,张老先生猛然起身,不及众人反应,一头撞向厅堂中央的廊柱,轰然之后,如猛然泻了力道的麻袋一般,颓然倒地。
众人猝不及防,而后,混乱纷嚷。
富贵猩红着眼睛看了这一幕,眼前一黑,随即瘫软在地。
醒来时候,美凤坐在床边,床下太师椅上,端坐着沈老爷子。
沈老爷子红着眼睛,惨然道,死孩子,我敬你爹刚烈,你把美风娶了吧……
美凤目含盈泪,凄然望着他。
富贵没做声,呼呼地喘着粗气。
沈老爷子起身,道,你爹我已厚葬。而后仰天长出一口气,道,冤孽啊……缓缓步出了房间。
屋内,油灯如豆,映着两张凄切苍白的面孔,和富贵喷火的目光。
我不会娶你!富贵决绝地说。你有心,就等着我回来。
富贵出逃的那天夜里,沈老爷子本要亲自率手下去追,被美凤阻住。美凤哭道,爹,你就是追他回来,又能怎样?你非得把女儿的命搭上,才罢手么?
沈老爷子一时无话,半晌,搂住美凤,潸然道,我苦命的女儿,你可咋办啊?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美凤是16岁那年出的嫁。出嫁时,怀着八个月的身孕。丈夫是乡五里桥丧偶多年的鳏夫张二拐。
当年,产下一子,名曰贵诚。是沈老爷子给取得名字。
翌年,解放军进乡的那一年,张二拐病故。
那以后,美凤没再嫁,也没回娘家,间或靠着沈老爷子的接济,自己带着孩子过生活。
期间,有同乡人给沈老爷子捎了口信,说是听到富贵在外省入了部队当了兵。沈老爷子把这话说给美凤的时候,美凤静静地听,脸上淡淡的。
再次见到富贵的时候,是在三年后的土改动员大会上。美凤在台下一眼认出了台上的富贵。依然是那么仪表堂堂,那么唇红齿白。不同的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沧桑、硬朗,和绝决。其时,富贵是上级派来的土改督导组的组长。
那年,贵诚四岁。
在宣布沈老爷子的土地财产全部充公的第二天。沈老爷子恼愤过度,引发中风溢血,不治而亡。
在送葬的人群中,披麻带孝的美凤看到了富贵。
你,还好吗?富贵愣怔地问。
我没等你。美凤淡然道,我嫁了人。
我知道——他死了。
他也死了。美凤冲棺木努了努嘴,冷冷地笑。
富贵有些微的尴尬,点点头。——我也有家属,在城里,呃,孩子快一岁了。
哦,美凤什么也没说,平淡地点点头。
以后的日子,如同随手翻过的日历一般随意,靠着政府分给的几分土地,带着贵诚,过着简单的日子。
我知道富贵是我的父亲,是我22岁那年,一场席卷全国的政治风暴正如火如荼。那时候,我在乡里当民办教师。我随手带回家的一张报纸,引起了美凤的注意。
伊那时才不到40岁的年纪,却已呈现出衰老的样子。
我注意到伊表情异样的时候很是奇怪。
那张报纸的下脚有则很不起眼的新闻:
——慑于人民专政的的强大威慑,反革命分子张建军(张富贵)自绝于民。
那一刻,伊面色苍白,手捂胸口,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欲坠。
这个人是你爹呢!伊指着报纸,苍白的双唇像白纸,在我心里倏忽投下的一颗重镑炸弹。
那以后,伊——我的母亲,落下了心脏疾患。
母亲猝年68岁。走的极安详。右手静静地放在左胸前,如同那里埋藏着她深深的痛。
那一刻,我和妻儿静静肃立,泪眼迷离中,身手相通般的感受她的切肤之疼。
这个世界上难言之爱大抵都莫过如此吧,在灵魂中饮泣,在孤苦里默守。在坎坷多舛的日子和貌似不经意的漠视里,独守一份憧憬和追忆。
然而,每一次的迫近,每一眼的凝视,却都会让人冷汗淋漓,都会在心底——疼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