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草原

(一)蒙古人

初春,又是一个长夜逝去,东边的天已泛起一抹鱼肚白。太阳正慢慢爬上日头。这是一天,也是一年中的晨时每到这时,北京这座老城那在冬季蛰伏地下而看似消逝的生气就又一点点从潮湿的泥土里钻出来了。入眼,有开始长出新芽、新骨朵儿的小花小草;入耳,有唧喳的雀儿的喧闹和永远躲不及的蚊蝇的嗡鸣;入鼻,有春日的新花尚还含蓄的花香和雨后泥土的清新气味。这时节,城里的老少爷们儿难得褪去冬日的懒惰肯在刚刚日出的早晨上街溜达。一些灰墙围着的大院门前的台阶上也坐着一些老得不愿走动的老人。他们大多见过了“大跃进”,见过了十年动乱,又见过了改革开放,甚至有的在幼时见过了侵华日军的铁蹄。这些人饱经风霜大抵已没有多少对生活的激情,但对死亡也没什么期盼。于是就不再做多余的劳动,每天看着满地撒欢儿的儿孙,和或许有半个多世纪的老邻居聊家常,颐养天年,倒也乐得自在。

早市也更早地开了。一到六点,集市上就开始响起呜啦呜啦的叫卖声。商贩里那些个嗓眼儿小的,举着喇叭大喊;嗓眼儿大的,仗着自己的高调门儿,也不用什么工具,就用肉嗓喊,大有谁与争锋的气势。这光景有时让人觉得大家似乎是为了弥补冬天的蛰伏,而不单是购物、散步、聊天而出门了。

不过,六岁的其其格显然不是那种会为了早春而早起的人。

春日的喧嚣显然不足以吵醒她。直待到八时许,日光已强得能透过遮光布窗帘照在孩子的眼皮上,其其格才醒来。她是个顶好看的姑娘:脸儿白白的,下巴微削。一双有神的眼睛上,顶着两弯眉,眉上淡淡的空气刘海,她的手脚纤细但不骨感,身上套着一件碎花儿连衣睡裙。不得不说她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虽然也有母亲精心打扮的功劳。

除了名字之外,其其格身上没有一点迹象显示出她是来自草原的蒙古族牧民,尽管她从生下来就住在北京东城,从未到过自己的故乡。

“起了吧木木?快来穿衣服了。”

母亲乌兰图日娜打开门走进来。和女儿不一样,尽管在北京生活多年,乌兰身上仍然保留着草原人家的特征,颧骨偏高,黄褐色的瞳孔。虽然年纪不小了,眉眼间仍显示出年轻时的貌美与英气。这位锡林郭勒盟的女子,与她来自呼伦贝尔新巴尔虎左旗的丈夫巴特尔结婚不久,便来到北京。经过几年的努力,终是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在市中心的家。最重要的是,有了女儿其其格。

打记事起,母亲就叫女儿木木。这是个随了汉语的昵称。每天早上,她会算计着时间来叫女儿起床,拿给她今天的衣服,提醒她先去洗漱,再吃早饭。今天,她仍然旅履行了这些职责,只不过她拿来的衣服不是往常的毛衣和长裤,而是件红蓝相间的蒙古袍,袍子前后襟上绣着白色的山茶花。在母亲替她摆弄衣服时,其其格清醒了些。她发觉今天与往常不太一样,不仅是这新衣服,爸爸妈妈的行为也有些反常,两人显得异常忙碌。乌兰打理好女儿的衣装后,就开始往一个大箱子里装各种各样的东西,各种其其格平时用的小玩意儿,主要是衣服。巴特尔也在收拾行李,不过是个小得多的箱子。而且她很快又注意到,爸爸妈妈今天穿的,也是和自己一样的蒙古袍。

带着一些尚是幼儿的女孩少有的疑惑和焦虑,其其格想起了半月前一天,妈妈晚上哄自己睡了便匆匆出了屋。那天她有点失眠,依稀听到了爸妈一番谈话:

“我想其其格应该去草原生活,那里是牧民的家。”

“你疯了?你觉得她能过那种苦日子?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这也是我爸的意思……”

那晚之后的第二天,乌兰就对她说要带她搬家,去另一个地方生活,为此还许诺给她买那个漂亮的儿童口琴。那是其其格期盼已久的礼物,父母本来是要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的。于是她没想太多便答应了,其时她对“蒙古”“呼伦贝尔”还没有任何概念。当她欢喜的摆弄那支口琴时,还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座城市,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乌兰和巴特尔都不是干事拖沓的人,早上九点,一家人收拾好了行李,终于迈出了这间住了几年的房子。

“出门啊木木。哪玩去啦又!”

胡同西口第一户的鹿伯看见了其其格一家。这个七十六岁的老头儿往往是早晨聊天的老人里最晚回家的,今天也不例外。其其格很是喜欢这个老人。他因为没有孙辈,对胡同里其他的小孩子很是亲切。往常其其格见到他,总是会跑着过去,扑在老人怀里。而老人则会从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或几块硬糖。那是他为全胡同的小孩子准备的。

然而今天其其格听到老人的呼唤,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过去。她莫名的有些惆怅。尽管还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其其格已经预感到自己可能不会再回北京了。她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更多的和这些北京的老人相处,没有好好看看北京的春夏秋冬,没有多在这个生活了六年的城市里留下些自己的足迹。老城里最朴素,也是最美的东西,她还没有看到。

其其格终于只是挥了挥手。母亲乌兰告诉鹿伯他们要出远门,一家人就匆匆离开了。在北京西火车站,其其格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火车。她觉得这列车就像一条巨大的怪蛇,每个车门都是蛇的大嘴。车门关闭时,就像大蛇合上了无齿的巨口,咬断了她与这座老城最后的纽带。

列车在轰鸣声中停在了海拉尔火车站。下了火车,一家人又转乘汽车,前往草原深处。在车上,其其格睡着了。当她被犬吠声惊醒时,已经到达了爷爷巴图的营地。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山坡上缓缓移动的羊群,还有不远处那座白色的毡包,其其格知道,她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并且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向那座孤零零的毡包走去。

(二)营地

回到草原以前,其其格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个爷爷。这会儿她看着眼前这叫巴图的老人,觉得他粗看和父亲一点儿也不像。巴图比巴特尔黑一些,也瘦一些。他的头发和胡子全白了,剃得很短,像一根根钢针扎在脸上。脑门儿上顶着三道长皱纹儿,不用抬眼就很是明显。高高突起的颧骨上留着一些伤疤,大概是冬天放羊时冻伤留下的。倒奶茶的时候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上青筋凸起。其其格不由得想如果这双糙手握着自己的手,会是怎么一种感觉。

要说巴图与巴特尔唯一相像的地方,大概就是像鹞鹰一样的眼睛,有一股子韧劲。只是巴图眼里要更多一份宁静——他毕竟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了。

毡包里布置的稍显简陋,靠里一张床,中间有个火炉正烧着干牛粪。其其格一家正坐在毡包一侧的木桌前,另一侧就是一些简单的炊具和水池。比较醒目的只有墙上挂着的一把半自动步枪和一张弓。

奶茶咸乎乎的,和其其格在北京喝过的全然不同。这使她感到有些不适。实际上她的不适也不仅因为嘴里的味道。

从早上起床开始,其其格已经察觉了今日与往日的不同。当她牵着母亲的手走进火车车厢时,已经隐约感到自己将长久地离开出生地。而现在看到母亲一点点把行李箱里她的各种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大大方方的摆在毡包里,其其格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如果只是暂住,那母亲大概不会把那么多小东西摆出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只野鹿,闯入一片迷津。在短暂的迷失后找到出口重见光明,然而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那这里和迷津有什么区别?大概也只是她能看到眼前的路吧。可那头顶的蓝天,脚下的土地和青草,呼吸的每一口空气,等等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这让她感到心慌。才离开北京几个小时,其其格已经开始怀念自己的家,怀念周围的老人、小孩,甚至怀念那些在父母的带领下游览过然而她本来并未放在心上的北京的一些旅游地。

所有陌生的东西都让其其格感到不适。

喝完奶茶,巴图领着三个人出了毡包。下车时其其格还迷糊着便被领进了毡包,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这座营地。毡包在整个营盘偏北的方位,一个相对低洼的谷地里,东、西边不远分别是羊圈和牛圈。这会儿牛大多趴在圈里嚼着胃里反刍上来的青草,而羊群还散布在山坡上找草吃,像是一盘白棋子撒在地上。两个牲畜圈中间大概在毡包正南方向上有个水槽,用来饮牛羊。巴图营地里牛和羊都不算很多,他的马群更是常年在草原上游荡。拴在营地里的只有两匹马,一红一青。红马一看就是很标准的蒙古马,身材偏矮但匀称结实,走动时后臀和肩部显出肌肉的线条,马鬃长缀至肩。即使不大懂马的乌兰也能看出这是一匹良驹。而那匹青马则要平凡的多。尽管足足比红马高了一头,但又太瘦,两肋的骨头都支棱着。毛色也不光亮,像蒙了一层灰。整个显出一种病恹恹的姿态。乌兰不知道巴图为什么要把这样一匹马养在营地里,但巴特尔不敢轻视这青马。他知道自己父亲有异于常人的眼光。小的时候,他曾亲眼见过父亲将一匹其貌不扬的黑野马吊训三个月后,骑着它拿下了那达慕大会长距离赛马的冠军。这绝不仅仅因为巴图驯马技艺精湛,那黑马本身也是不可多得的良驹,只是一身才能隐在平凡的外表下罢了。

其其格对这两匹马倒是很有些兴趣。她曾经在动物园看过小矮马。那些粗粗圆圆的观赏性动物让她很喜欢。她不由得想去摸摸这两个大家伙,尽管她举起手也只能够到马肩。

当其其格拉着乌兰的手向两匹马的方向走去时,毡包后突然响起一阵狂吠,吓了除巴图之外的三个人一跳。乌兰很快把女儿护在身后,巴特尔也冲了过来。突然发狂的是拴在毡包后的三只大狗,两黑一白,都是典型的蒙古牧羊犬。巴图慢慢走过来,只是轻喝一声,那三个家伙便噤了声。乌兰已经在安抚惊魂未定的女儿。

“三个蠢东西。”巴图小声咒骂着。

然而眼尖的巴特尔很快发现,毡包的阴影里还卧着另一头狗,此刻正盯着他们。最关键的是,这狗没拴链子!一家人重新警觉起来。

“它不咬。”巴图只淡淡说了一句。

这会儿,那只大狗也站了起来。一家人才发现它与三只蒙古狗的不同,身材异常高大,肩高几乎齐了其其格的肩膀。体格虽然纤细,但精短的黑色皮毛下肌肉纹路清晰的显现出来,显然又比灵缇一类的赛犬更加强悍。它脸上横亘着几道伤疤,使这面容更显得有些可怖。不过就如巴图所言,这巨犬没什么攻击性,只是站起来摇了摇尾巴示意,就继续卧下小憩了。

巴图跟三个人说,这狗叫巴努盖,是现在已经很少见的蒙古细犬。后面三个拴着的,分别叫老班,布图,白雪。

几个人没在营里待太久。巴特尔和乌兰舟车劳顿一上午,很快回毡包休息了,巴图依然在外面料理牲畜。其其格在车上睡足了,现在并不困。小姑娘就躺在母亲身旁。方才,天蓝地阔的草原多少让她放松了一些。现在回到这个并不大的毡包里,狭小的空间给她带来了压迫感。这在以前是不曾有的。

命运啊,你为什么要把一个来自城市的女孩子,信手扔到这样的地方!

其其格就在痛苦中度过了下午。晚上巴图杀了羊,算是给儿子一家人接风。晚饭后,乌兰把其其格拉出毡包。其其格心下有些奇怪,更有些不详的预感。乌兰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木木,爸爸妈妈单位有个跨国项目需要我们负责,可能要很久不在家。这段时间你就和爷爷住好不好?”

结果不出她所料,其其格开始大哭,甚至惊动了那四只大狗。乌兰只好安慰着女儿,又带她回了毡包。

可是这事儿没法就此作罢。公司领导头次跟两口子提出这个项目,两人已经反对过了。然而公司里现在人员紧,两人的能力又相当适合这个项目。总经理甚至已经放下身段恳求。生性淳朴的牧民出身的夫妇俩终于是答应了。至于其其格,只好托亲戚照顾一段时间了。乌兰虽然是个温柔女人,又很心疼女儿,然而她骨子里终究留着一丝牧民的韧性。既然已经来到了草原,她也希望女儿接受一些历练,能够体验自己曾经过过的生活。再加上现在她和丈夫已是非走不可,她不得不做出一个残酷的决定。

第二天早晨,其其格醒的比平时早,似乎是冥冥中有股力量拉扯着她早早醒来。打了一会儿迷糊眼,她很快发现,母亲不见了。

父亲也不见了。

来不及穿鞋,其其格光着脚就跑出了毡包。她多希望看到爸爸妈妈就在毡包外忙碌啊!也许是今天就准备带她回家!

然而并没有,她只看到巴图在把羊群往山坡上赶。巴特尔和乌兰已经在凌晨离开了营地。

现在其其格感觉,草原上的天不蓝了,地也不绿了,所有一切变成了灰色,并不断地向她压过来。她终于又哭了起来。

  (三)黑夜走向黎明

之后的几天,对其其格和巴图来说,都不好过。

猛然离开父母,对一个六岁的女孩来说,无异于酷刑。自从巴特尔和乌兰离开后,其其格每天闷闷不乐,不说话,不做任何事,就是坐在床上发呆。有时候或许是突然想妈妈了,便会落下些泪来。尽管她还是个漂亮的姑娘,但内心里散发出的一股凄凉感已渐渐为她蒙上了阴暗的色彩。巴图看到孙女这样,心里也多少不忍。但他也无能为力。这个强硬了一辈子,像戈壁上经风打了千年的古岩一样苍老而坚韧的老人,能一个人料理营地的牲口和生活,在旗里也德高望重。然而让他哄个孩子,尤其还是生在城市的孩子,这可真是强人所难啊!

巴图也算是尽了自己所能做的,他想法找出了乌兰给女儿带的玩具,也想着给她做些美食,都不顶用。他甚至想过让营地里的狗陪孩子玩,可那三只一岁多的小狗见着其其格就像见了狼,一顿乱吠——其其格对它们来说还是生人。至于巴努盖虽然表现的温和,但其其格看到它那张疤脸就害怕。于是这个主意不了了之了。

巴图最终决定让其其格自己适应。他相信这种煎熬的境况不会持续太久。而且他也确实对此束手无策了。

这一天比巴图想的来的要早。

那天中午,爷孙俩在毡包里吃午饭。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已来到了毡包外。片刻后,一个男孩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看着比其其格大两岁,和巴图一样黑,不过身材结实。看到其其格这孩子愣了下,就放下东西吃饭了。巴图一句话也不说。

巴图告诉其其格说:

“他叫阿尔斯楞,我前年从镇上带回来的孩子。八岁,比你大两岁吧。”

其实从阿尔斯楞一进了门,其其格就开始关注了他。她发觉这个男孩和她以前见过的很不一样。不知为什么他身上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的忧郁、成熟,还带着一种荒野的气息。他看来和巴图一样,都不大爱说话。尽管年纪还小,看着也像个真正的牧人。

其其格着实是被他吸引住了,以至于这些天来从未随着泪水散去的悲伤,也短暂的忘却了。其实她毕竟是巴图的孙女,天性里也有草原人的洒脱,只不过生在城市里,且又一直被乌兰当作个淑女培养,自然无法显现。这个看上去有些野性的男孩子非但没有让其其格害怕,反到让她眼前一亮。

现在她的心理,受这个男孩的影响,开始要向牧人转变了。

几天来蒙在她内心的那层乌云,逐渐被捅开一丝裂缝。

巴图给阿尔斯楞盛了饭,这孩子就坐下一声不吭的吃起来。其其格留意阿尔斯楞吃饭出奇得快。似乎还没见他怎么动刀叉,盘里的食物已经不见了。阿尔斯楞吃完,起身就出了毡包,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见阿尔斯楞出了门,巴图才更详细地给其其格介绍了他的身世:

“大概前年吧,我去镇上买羊羔。中午在饭馆里吃饭的时候看见了他。他那会儿瘦得叫人心疼啊,满脸菜色,简直像难民窑里溜出来乞讨的。他当时大概确实想乞讨些施舍的吃食,结果被老板娘赶走了。之后他就立在门外,看里面顾客桌上的山珍海味,一会儿还看看我拴着的马——就是外头那红马。幸福与痛苦,竟然只有这一墙之隔!我可怜这孩子,就给他买了几个包子。后来他就跟我回来了。

“他来了也很少说话,不过我总觉得他是有些事想说而说不出。他帮着我干活,当然开始他不会什么,都是我教给他。有一天他问我能否借匹马,我答应了。结果他就消失了,一连几天。到我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他突然又回来了,连人带马毫发无损的。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骑着马离开营地,过几天才回来,所以你刚到时候没看见他。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不过没事就好。

“至于他父母,我问过他,他只摇头不吭声,大概都不在了。这孩子啊,唉……”

看来爷爷是很在乎阿尔斯楞,真不敢相信他这不爱说话的人能一次说这么多,其其格心想。

至此,这个营地里的人算是齐全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将会生活在一起。

那么阿尔斯楞究竟有什么来头呢?

我们须知这世界的复杂。天堂是欢歌与笑语的伊甸园,地狱是恶魔与厉鬼的温柔乡,然而人间确是两面的。一阴一阳,一善一恶,交织、冲撞、混合,投入社会的大缸里,就成了人。老板娘像撵老鼠一样把阿尔斯楞撵出门,巴图却把他带回自己家;其其格的童年无疑是幸福的,阿尔斯楞却已知曾流浪相当长的时间,而且似乎无父无母。唉,上天对欢笑与泪水的分配总是如此不公!

不过我们该信任上天对每个人还是公平饿。阿尔斯楞童年的悲惨,换来的是他一颗坚韧无比的心,和惊人的生存能力。这从他常常独自深入草原就能看出来。上天将他丢入苦海,却赐予了他水肺和脚蹼。

此外,他对马也有终与生俱来的亲切。巴图的漂亮红马,可以短暂地将饥饿的他的目光从食物上移走。而在巴图的营地里,他几乎可以驯服马群里所有的马——除了那匹瘦青马。在草原上,一个优秀的驯马师,可是很受人敬重的。

而且现在这个孩子的苦难也到头了,来到巴图家他再也不用愁吃穿,也不用再遭人冷眼。两年时间便胖了许多,当然现在还是精瘦结实的。尽管要干营地里的活,也都是他自己要求的,巴图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个苦役。而在心灵上,他感到一颗游离已久的心重又回到胸腔里,并温热而有力地跳动着。流浪带来的敏感、多疑,因巴图逐渐消散了,虽然巴图从未有过什么温柔的行为以表安慰。今天他又见到了其其格,小姑娘充满童真的眼睛更加温暖了他的心。就像其其格也被他属于荒野的气质吸引了一样。

关于他的父母,大概以后就会知道了。

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漂泊已久的人,一个离开家乡和父母的人,现在又组成了一个三口之家。希望他们以后不再孤独,不再漂泊,不再悲伤吧!

            (四)青格勒

当生活单调但又繁忙时,时间往往会加快脚步。不知不觉中,其其格在巴图的营地上已经住了半年。期间她渐渐适应了新生活。没天早上起来,像往常一样洗漱,只不过现在要靠自己。之后就出门帮爷爷干点活。她已经学会了骑马(尽管现在还爬不上马背),捡牛羊粪烧火,挤牛奶……最重要的放羊一般是巴图的轨迹,不过她也勉强使得。一天的事做完,一家人或早早睡了,或坐在一起聊几句闲天。其其格偶尔还想念爸爸妈妈,不过再不像初来时那样,整日闷闷不乐了。

巴图还是那样,话少,但温和。阿尔斯楞的话倒是多了。白天在一起时,他和其其格有时聊些小孩子的话题。似乎早已经像个大人的阿尔斯楞又开始捡回仅有过的一点童趣了。

总之,日子虽然平淡,但挺欢快。

这一天早上,东方刚浮起一抹鱼肚白,天顶上还是灰蒙蒙一片,巴图已经在煮茶。远方地平线上由风送来的一点儿信息,让营地里的狗狂吠起来,吵醒了两个孩子。巴图及时把四头狗都拴了起来。到两个孩子出门看时,远处已经能看到来者。有两骑,不紧不慢地往毡包方向走着。

他们终于来到了毡包前。这是一对壮健的中年夫妇,脸上浓浓一抹酡红,是草原上风沙抚摩的结果。两人下了马,巴图笑着迎了上去。

“青格勒,诺兰夫人!”

“巴图前辈,其赛拜努!”

巴图先与那妇人握了握手,又和青格勒拥抱之后,便将两人请进毡包。阿尔斯楞和其其格也进了屋。

青格勒已经迫不及待地喝上了刚煮好的奶茶,而诺兰显然是个极热情的女子,正与巴图攀谈着。见孩子们进来,笑呵呵打了个招呼。她大概已经认识阿尔斯楞,于是看着其其格问巴图:

“她是你孩子?”

“我孙女。”

“今年多大了?”

“六岁吧。”

“哦!多水灵的姑娘啊!你喜欢什么零食吗?阿姨这儿有水果糖。”这后半句是给其其格说的,同时她掏出一堆红的绿的硬糖来。

其其格对陌生人的赠礼仍有些犹豫,不过在巴图的眼神鼓励下,她还是接过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

诺兰又给了阿尔斯楞一把糖。这时青格勒饮毕了茶,同巴图说笑着出了毡包,留下诺兰和两个孩子。

巴图杀了营地里最大的一头公羊。

午饭吃得十分和谐。青格勒和巴图是老朋友了,知他不喜杯中之物,就只和自己夫人对斟。谈话间,其其格听出青格勒是内蒙古林业局的什么人。至于他们谈论的关于濒危的野生黄羊的问题,她就听不懂了。

饭后,几个大人谈起往事,阿尔斯楞趁人不注意拉着其其格溜出毡包,掏出诺兰送的糖来,有点神秘兮兮地对其其格说:

“你看这些糖。”

“嗯?”

“红的是草莓味的,绿的是苹果味的,黄的好像叫什么柠檬味。红的绿的很甜,黄的有点酸,不过我都喜欢。你喜欢哪个?”

见阿尔斯楞以为自己没吃过这糖,一本正经地在讲解,其其格不禁有些好笑。这东西她哪会没吃过!不过她没有打断。她很愿意和阿尔斯楞说话。

“我喜欢黄的。”

“那我把黄的都给你!”两个孩子都笑了。

“哈!我看你们在干什么?”这时青格勒也出来了。

“我给妹妹分糖呢。”阿尔斯楞昂起头,带着点神气的颜色说。

啊,妹妹,哥哥……其其格竟感到有些恍惚的欢快。

阿尔斯楞说完就溜回了毡包。青格勒在其其格身旁坐下——就坐在草地上。

“丫头,你多大来着?”

“六岁。”

“啊,六岁!你爸爸呢?”

“爸爸妈妈出国工作,不能带我,就让我来爷爷家了。”

“哦。那你想爸爸吗。”

“想。但是我也喜欢这儿。我想爸爸妈妈回来后,来这里和我一起住。”

“啊,这样吗……”青格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那可得好好劝劝你爷爷了。”

“为什么?”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爸爸啊,差不多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是个强人啊,可惜大概生错了地方。十七岁说不想一辈子待在草原上,要进城闯荡,偷偷把跟你爷爷十年的老马卖了挣路费!你爷爷的马和狗对他来说就像家人一样,可想而知他多生气。现在你爸算是事业有成,可是二十年了,爷俩还僵着呢。丫头,回头好好哄哄爷爷。父子俩这么闹算怎么个事呢!唉。”

青格勒最后叹了口气,拍了拍其其格的肩膀也回屋了。

啊,没想到爸爸和爷爷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小姑娘心想。她现在有些难过。巴特尔在她心里一直是个高大的父亲形象,而现在她也越发喜欢巴图了。两人的矛盾很让她困扰。

青格勒叔叔说得对,应该劝劝爷爷。

青格勒夫妇今日只是来看望巴图,下午就走了。巴图一家的晚饭还是中午的羊肉。那大羊着实是肥硕,给青格勒包了一大包后剩的仍然够一顿晚饭。

饭后,其其格趁阿尔斯楞去门外乘凉,谨慎地和巴图提起了自己父亲。

“啊,你爸爸吗……”

巴图显得有些为难。尽管巴特尔几年内大概也回不来,两个人竟像他明天就要回国一样考虑起这件事。巴图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像在回忆一些往事,或在做某种决定。末了终于只是一句:

“再说吧!”

            (五)家人

说来有些奇怪,想巴图这样一个看上去不算好相处的人。竟有不少像青格勒这样的朋友。又因他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所有有时人们会来营地看望他。而一旦来了客,就须得好生招待。这让他本就单薄的羊群更单薄了。不过巴图有些后知后觉。给青格勒宰羊时他才发觉,自己的羊圈显得空荡荡的,不到百头羊稀稀拉拉的卧着。原来自己的“家产”就剩这么一点儿了。

是该到镇上买些羊了,巴图思量着。

第二天一大早,巴图嘱咐其其格看家,就带上阿尔斯楞往镇上去买羊。两人骑着马,走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才赶到了镇上。他们打算先约下个专替人拉牲畜的司机——买下的羊当然不能抱在马上回营地。结果两人费了好半天劲,才找到一个胖司机。巴图纳闷他干的也不是什么暴利营生,是怎么吃的这样脑满肠肥的。那家伙听巴图说明了大致方向和距离,懒洋洋地说了句:

“一千块一趟。”

巴图皱了皱眉,“便宜点儿,七百。”

“不行,就这个价。不愿意你就去找别人。反正这一片儿就我一个司机。”胖子一脸得意地说。大概他是有什么不见光的能耐,把附近的同行全赶走了。

巴图也明白过了他大概再难找下家了,只得应承下来。双方约定了时间,便暂时分开。

巴图带着阿尔斯楞来到一家名叫“大羊馆”的小饭店,准备在这儿吃饭。顺便一提,这正是当初巴图遇见阿尔斯楞的那个饭馆。只不过现在改了名,又换了老板,两人便都没记起来。点了两屉布里亚特包子和一大碗羊汤,两人挑了个位置坐下休息。

尽管在呼市靠北的地方,这个镇上还是有不少汉人。因此这饭馆里也就少不了中原人民吃饭时谈天说地、道古论今的声音。近来镇上似乎发生了不少新鲜事,让这些酒足饭饱的人聊得热火朝天。阿尔斯楞起初只觉得他们吵闹,然而有件事说着说着,便突然引动了他一些思绪。于是他侧耳细听那一桌:

“诶,你知道吗,街西头住的那个赌鬼,就是叫什么塔拉的,上周死了!”

“啊!怎么死了?”

“据说他前些日子学了点手段,跑到赌场里出老千,被人家老板发现了,给砍了手。后来又让债主逼债,卧轨了。”

“噫,听着就惨!不过这家伙也是活该啊。听说他沾上赌之后,扔了老婆孩子。结果老婆没几年就病死了,孩子至今下落不明。”

“可不是嘛,就这种人渣,我看还是早死的好……”

不知为什么,阿尔斯楞听着这些话,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脸上显出些狰狞的神色,甚至身体也几乎颤抖起来。巴图见他不对劲,皱眉问:

“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阿尔斯楞在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还是有些不自然。巴图仍不放心,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但他坚称自己没事,巴图也只好作罢。

吃完午饭,两人按时到牲畜市场准备买羊,胖司机却迟了半个多小时。巴图点了一百来头羊,付钱装车后,便和司机分头往营地方向去。

归路上两人驱马慢跑了起来。巴图算计着时间,开卡车的司机要先绕一段公路再进草地,自己应该能赶在他之前回到营地,接下那一车羊。

那么当上面这些事发生时,其其格在干什么呢?

在干活,在放羊。

早上被告知要一个人守家时,其其格并不大愿意。毕竟她现在还不到七岁,突然要独自在家待上大半天,总会有些孤单,甚至恐惧。这种恐惧并没有来由,也不知如何缓解,似乎是由孤独所引发来的。不过在草原上生活的半年,已经逐渐让她从心性上产生一些蜕变。因此她竟没有哭闹,只是不大情愿的应承了。

上午很清闲,其其格只捡了捡干牛粪,又喂了狗。吃了些昨晚的剩饭后,她就出门去放羊了。

羊是牧民最重要的财富,有了羊就有了一切。因此放羊也是一天中的头等大事。何况巴图的羊圈已经这么寒碜,须得精心照料才行。巴图早上走之前,特意嘱咐她要放羊,并且带上巴努盖。

其其格赶着羊群,朝远处的草坡上走去。长相可怖的巴努盖紧随其后。

其实蒙古细犬当初大概是为作视猎犬和护卫犬培养的,而于牧羊并不在行。不过巴努盖倒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它像那些真正的牧羊犬一样,小跑着在羊群周围环绕。发现有离群的羊,便用一种半推半撞似的动作把它赶回去。同时动作也不太激烈,免得惊了其他的羊。由于巴努盖的认真负责,其其格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一大群羊赶到了那处草坡上。

羊群在草地上散开吃草时,其其格便躺到在温热的草地上,头枕着手,放自己的思绪在天地间翱翔。

啊,身下是映影成绿的草,头顶是蓝格莹莹的天!天上青云飘,草上伊人笑。在小孩子眼里,天顶上的云永远是最富奇幻色彩的。它可以是甜腻腻的棉花糖,可以是绵羊白绒绒的毛,可以是小鹿、骏马、猕猴……对其其格来说,它有时也像爸爸妈妈的脸。尽管白云从不会拼出一个清晰的人脸轮廓,但她就是会在看到某片云时,感觉那似乎是爸爸,或是妈妈,正站在云顶上望她呢。

此刻,又是这头顶的白云,引动了她暂已埋藏在心底的忧伤。爸爸妈妈现在在干什么呢?他们到了哪里,又会何时回来呢?在她心里,那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和草原一样,有蓝莹莹的天,白亮亮的云,绿油油的草。爸爸妈妈回来后,会像以前一样抱着她,给她讲在另一个国度的各种奇人异事……

带着淡淡的思念,其其格进入了梦乡。在梦里,爸爸妈妈回到了她身边。三个人坐在草地上,看夕阳西下,巴图和阿尔斯楞正赶着羊群向他们走来……

有的时候,人生无圆满这个道理就体现在梦里。美梦往往就在要达到最幸福的那个节点时突然中断,让许多在现实世界中精神空虚的倒霉蛋跳脚骂娘。这次其其格不仅没能获得完成梦里的团圆,还发生意外了。

一切源于两只赤狐。这种瘦小的犬科动物虽然没有灰狼那样强的领地意识,然而两只公狐碰面也非打一架不可。今天两只公狐就是在巴图的羊群附近碰了面,并且打了起来。狐狸平时行动谨慎,一咬在一起却开始大声嘶叫,且竟扭打着朝着羊群滚过来。这一着确实吓坏了羊,于是它们狂奔起来,像大坝开了闸,洪水翻滚着白浪倾泻下来。羊蹄声使大地也几乎颤栗起来。它们直奔其其格的方向而去。

当其其格被羊蹄声惊醒时,领头羊已经冲到了距她不到五米处,并在她尚未站起时将她撞倒。接着一头巨大的公羊像坦克一样冲过来,蹄子重重的地踏在她左腿上。一瞬间她的腿像是插入一块烧红的铁钎。大概腿骨已经断了。其其格发出了一声惨叫。

接下来三头羊幸运地跳过了其其格,然而一头稍小的母羊紧跟着回来了,蹄子正向着她胸口踏去。其其格已经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转机往往就发生在生死之间,幸好巴图让其其格带上了巴努盖。它在最后关头终于赶到了,斜刺里冲进羊群,撞开身前的几头羊,接着一跃而起叼住那母羊的后颈,一扭脖颈将其甩飞了出去。母羊的颈椎“卡嚓”一声折断,还没落到地上已经没了命。巴努盖就守在其其格身前。羊群不敢撞上这头恐怖的狗,于是到它身前便自动分流,又在其其格身后合拢。

其其格终于幸免于难了。

很快一群羊全跑过了其其格,并径直向山坡下跑去。而那两只惹祸的赤狐呢?早已被羊群吓得跑没了影。

现在空旷的山坡上只剩下其其格和巴努盖了。其其格躺在草地上,脸色苍白,额头上浮满冷汗,左腿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弯曲着,伤口处还流出些血来。她痛苦地呻吟着叫巴努盖的名字。尽管她也不知道巴努盖能做什么,但现在她只有它可以依靠。

巴努盖现在却有些迷茫。它在其其格周围跑来跑去,轻声呜咽着。然后直觉告诉它应该把其其格带回营地去。于是它试了几个不同的位置,最后轻轻叼着其其格肩膀处的袍子,试着把她往营地方向拖。然而在拖动中大概伤腿又碰到了地上的石头,其其格又感到左腿一阵剧烈的疼痛。这次她直接痛晕了过去。

……

“她醒了!她醒了!”

“你还好吗?”

紧接着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其其格睁开眼,看到的不是蓝天白云,而是白的耀眼的天花板。紧接着她微微抬起头,看到自己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左腿打了厚厚的石膏并正被吊着。她还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巴图一脸关切,阿尔斯楞的眼睛还有些发红。

“你怎么样了?腿还疼不疼?”阿尔斯楞有些激动,抓着其其格的手问。

这一刻,其其格感到一股暖流融进自己心里,把她内心最后一点阴云,“哗”地一下冲散了。半年来,她尽管适应了这个营地上的生活,然而阿尔斯楞对她,一直是个好玩伴,而巴图,也只是个可敬的老人。现在,她竟感到阿尔斯楞像是一个哥哥,或者更亲密的什么人,而巴图也真的是自己爷爷了。

“我没事,腿不疼了?”她几乎是含着幸福的泪水撒了这个谎。

巴图把带来的羊汤喂其其格喝下,又嘱咐了许多事。直到医生进来说病人需要休息,两人才离开。

其其格躺在床上,尽管腿还疼着,心情却一片大好。她的眼前又浮现起一幅梦一般的画面。只不过这次不是在草原,而是在海上。巴图,阿尔斯楞和她驾着一艘小船,朝着夕阳驶去。她要驶向爸爸妈妈所在的地方,尽管不知道方位,但她愿意在落日的余晖里,一直驶下去,直到时间尽头。

生活的沧海轻舟啊,它将要昂帆驶向未来,终点是永远。

半年之后,其其格腿伤痊愈。她出院回到巴图的营地上,这个家庭带着新生的爱,重新团聚了。

关于那天意外之后的事,大抵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在巴图了解了情况后,把死掉的母羊整只奖给了巴努盖,足足让它吃了一周的。尽管对牧民来说,牧羊犬咬羊是大忌。

                (六)母亲

冬去春来,花落花开,一转眼四年时光已逝。

这四年生活幸福而平淡,因此没什么可记述的。只是阿尔斯楞的父母仍然是个谜。

其其格现在十一岁,已经由一个女孩长成了少女,并且拥有了一个年轻姑娘所有的美。她长高了不少,身材依然纤瘦,但比以前结实了不少。尽管被太阳晒得略黑了些,却更给人一种健康感。几乎所有见过她的巴图的朋友,都曾赞叹过她的漂亮。

阿尔斯楞已经十三岁了。他的身高已齐了巴图的眉毛,并且长得精壮。他现在很能干,放羊的任务已经是他和巴图轮流做。他还是会每过一段时间便独自出走,不过时间在缩短,现在一般只有一天了。

阿尔斯楞和其其格的关系,现在有着一种微妙的亲近。两人似乎算是兄妹,但又更近一层。除过营地的生活外,他们还有不少自己的小秘密。例如什么时候又有了糖果,两个人就各自交换喜欢的口味——阿尔斯楞终于从那些花花绿绿的糖里选出了自己喜欢的一种。又或者有时阿尔斯楞外出回来,会打回意志喊她,或几只鼠兔,他们就趁巴图不在把这些野味烤熟了吃。这往往让两人兴奋异常。

后来有一件事,让两人的关系又发生了些改变。

那天上午,天气很晴,头顶上只有零星几点泡沫似的云,给蓝天加上些素淡的点缀。其其格正给一只母羊挤奶。阿尔斯楞昨天又出门了。这次他一回来,就急不可耐地来找其其格,满脸兴奋地说:

“跟我去看黄羊吧!那边有一大群。“

“黄羊?黄色的绵羊吗?“其其格有点儿不明白,她其实到现在也不清楚什么是黄羊。

“不是啊。就那种黄色的羚羊,很瘦,公的还长角。跑起来像闪电一样,比马还快好多。“

哦,其其格有了些印象。一年前一天傍晚,她曾经看到一只毛色发黄,长得有些像鹿的小动物穿过草场。在夕阳下那动物匆匆从其其格视野中经过,在她脑海里留下一个闪着金光的影像。那大概就是黄羊了。

“好啊,快走吧。“其其格欣然答应了。她对那只给她留下惊鸿一瞥的小兽很感兴趣。

于是两人给巴图打了个招呼,就朝着营地北边走去。那地方不太远,两人就没骑马。

大概走出两里地,两人爬上一个小山坡,底下是很大一片谷地。那里的牧草长得很高,风一吹,整个地面就像活过来了一样,轻轻摇摆。

现在山谷里正聚着一大群黄羊在吃草。

阿尔斯楞和其其格就在坡顶上找了个位置,肩并肩席地而坐,望着下面的黄羊群出神。

其其格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黄羊。这确实是一种极漂亮的动物,身体纤瘦灵巧,脖颈颀长,公羊小巧的脑袋上还顶着一对后弯的角。它们的被毛是一种并不明亮的黄褐色,和秋草一样的颜色,让人看了觉得很舒服。几百只黄羊散在山谷里安静地吃草。其其格还注意到,有许多母羊带着小羊。母亲不时蹭蹭自己的孩子,极尽爱抚。

然而这和美的景象下,又不知埋藏着多少悲痛!有些人类拥有了某些方面能对抗大自然的力量,便开始人自己的贪婪作祟。出于不同原因的直接的捕杀,以及栖息地的破坏,已经让黄羊的生存受到了巨大的威胁。以至如今在草原上看到这样几百只大群的黄羊,竟可称是奇迹了。

其其格倒没有想到这些,但阿尔斯楞想到了。因此他既欣赏着这些动物的美丽,同时也感到惋惜。

两人一言不发,看了很长时间。

后来是其其格先发现那只白色的黄羊的。因为这山谷很大,较远处两人很难看清,因此一开始并没有留意。大概这只白羊先是在很远的地方,后来慢慢踱到其其格视野之内。又因为毛色显眼,所以很容易地被她看到了

“你看那只白的!好漂亮啊。“其其格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某一处兴奋地说。

“天呐,我从来没见过白色的黄羊。“

白黄羊的毛色,是一种相当纯净的白色,像藏民的哈达一样,在一丛丛黄褐色中闪闪发亮。想象力丰富的人见了,或许会以为那是那位神明的坐骑,或者干脆就是天使下凡,来给人世降福音了。

那也是只带着幼崽的母羊。两人起初还一脸兴奋地赞美着母羊的美丽。当看到它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自己的孩子时,阿尔斯楞却突然不说话了。

“嗯?你怎么了?“其其格有些奇怪。

阿尔斯楞没有回答。他又重新坐下来,双手抱着膝,两眼遥望着远方。他好像让自己的目光越过了地平线,越过了时间,注视着遥远的过去。其其格也坐了下来。尽管阿尔斯楞面无表情,但她看出他的心在流泪。

足足沉默了十分钟,阿尔斯楞终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开口:

“它让我想起我妈妈了,因为我小时候她也总是穿一身白衣。

“我小时候我们家的营地离小镇不远,所以一家人也经常到镇上。从记事起,我爸就经常夜不归宿,一个月才回家一两次。几乎每次回来身上都一股恶心的酒味儿,不是砸东西,就是打我妈、骂我妈。每当这时候我就害怕啊,就哭。然后他就连我一起骂。闹腾半天他就骂骂咧咧地又走了。我妈经常流着泪跟我说:‘以后不要像你爸爸这样啊,妈妈不容易……’

“所以我从小就等于没有爸爸,我妈没有兄弟姐妹,姥姥姥爷在我出生之前就不在了,她只能一个人带我。我们家很穷,记得她那时候每天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而且为了我又当爹又当妈,累的一身病。有时候半夜还能听见她‘哎呦哎呦’地呻吟。

“但是就算这样,她还是很坚强。平常在我面前都是一副笑脸,告诉我长大了要干什么,要去哪些地方。这种时候,她从来不提我爸。现在想想,真是心酸啊。

“后来我知道我爸是因为赌博才不回家。你别看这镇子是个小地方,赌场这东西,是个人扎堆的地方就能开起来。我开始还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后来长大一些,了解了以后,我就恨他啊,我和我妈过成这样,全是他害的!

“四岁那年冬天,我得了咽炎。那天半夜我开始发烧,我妈很害怕,但是一点也不慌张。她半夜骑着马送我去医院。北风吹的厉害,她把我抱在自己那件白袍里面,自己扛着大风。到了医院,医生说要住院,可是家里钱不够。她就到处去借,最后总算是让我住了这个院。

“因为那天晚上着了凉,再加上我生病期间没黑没白的照看,我还没痊愈她自己也病倒了。后来我出院了,她却没能再出来。

“妈妈走了以后,我被送到当地的孤儿院。住了不到一年,我爸突然找上门来,第一次给我买了个玩具车做礼物,说要把我带走。院长大概觉得亲爹不至于害了自己的孩子,就让我们走了。可笑我居然也以为他终于回心转意了。

“出了福利院他把我带到一个小巷子里,那儿有个黑脸男人正等着。我看着他从那人手里接过一大沓钱,点了数,然后就把我留在那,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那个男人开始拉着我走,我不愿意,他就打了我一巴掌。我哭,他又威胁我,说再哭就把我扔下水道里淹死。我不哭了,他拉着我走上街。

“在街上我越走越害怕。他的手像钢筋一样,攥得我手腕疼。周围的人一脸漠然的从我们身边走过,我那会儿看什么人都像是要打我或骂我。我决定逃跑了,在一个人多的地方,我用最大的力气咬了他的手,然后挣脱了就开始跑。他在我身后骂着追,不过很快就被人群挡住了。我东钻西钻,估摸着离他足够远了才停下来。这回我脱险了,但是真的没人管我了。

“没办法,我就开始流浪、乞讨。可能那时候我看起来比较可怜,很多人愿意施舍,我居然真靠乞讨又活了一年。大概六岁的时候,我在一个饭馆里乞讨被赶出去了。当时你爷爷刚好在那吃饭,他给我买了吃的。不是别的人施舍的吃剩的残羹冷炙,是刚做出来的还热乎的包子!我当时觉得那是我从小到大吃过的最好的东西。

“后来爷爷就把我带到这儿一起生活。虽然他不大说话,但在他这我觉得温暖,觉得有人关心我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但是每次想起我妈妈,那种痛苦就在我心里激荡。我真恨我自己,妈妈走的时候我还太小,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能记住,也不知道她的坟墓在哪里!所以每到这时候,我就一个人骑着马进入草原,就为了重新找回关于我妈的记忆。哪怕不能记起她的脸,能回忆跟她相依为命的日子也好……“

一滴泪落在地上。这个像巴图一样坚韧的男孩,鼓起勇气重温生命里的苦难,终于流下了泪。

其其格早已听红了眼睛,她没想到身世成谜的阿尔斯楞,竟然有这样的经历!与他相比,自己只是父母不在身边罢了,这又算什么呢?

在一起生活五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阿尔斯楞露出柔弱的一面。生活的艰难,他挺过来了。但那些日子在他心里留下了伤疤,并且永远也不能褪去。她揽过阿尔斯楞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两人默默地流着泪。

这时候一种特殊的感觉在两个人心中产生了。对方不再是玩伴,不再是哥哥或妹妹,而是自己可以为了他而倾尽所有,同时在最难过时可以毫无保留的向他倾诉的那个人。尽管还不大懂成年人的恩恩爱爱,爱情的种子已经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想让它长成大树还需要漫长的过程,但这是一段姻缘的起点。

不知过了多久,红日已经挂在了山谷尽头。阿尔斯楞重新抬起头,看着下面的的黄羊群。孩子们有些已经睡了,妈妈则守在身边。在荒野之中,它们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过明天,一匹灰狼,或一个骑摩托的猎人,都能轻易地杀死它们。但在这时它们是幸福的,因为在漫漫长夜中,它们不孤独。

阿尔斯楞用蒙语轻轻唱起那首《梦中的额吉》:

漂浮的白云静静的伴着我

青青的草原默默拥抱我

悄悄的思念遥远的妈妈

是否听见孩儿声声呼唤

梦中的妈妈轻轻为我吟唱

睁开眼只剩下一个人孤单

圣洁的花露滴滴为你珍藏

奶茶的芬芳杯杯等你品尝

寂静的夜里在梦中将你望

你的怀抱依旧那么温暖

梦中的妈妈轻轻为我吟唱

睁开眼只剩下一个人孤单

请你告诉我

天堂的方向

插上翅膀

让我将你探望

梦中的妈妈轻轻为我吟唱

睁开眼只剩下一个人孤单

梦中的妈妈轻轻为我吟唱

睁开眼只剩下一个人孤单

只剩下一个人孤单

……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末了,阿尔斯楞说。

回到营地,巴图还在毡包门口等他们吃晚饭。

从那以后,阿尔斯楞再也没有骑马独自进入草原。

            (七)救援

小镇上的胖司机最近又有了新营生。

这人大名叫单辉达,青少年时早早辍了学,成为附近小有名气的混混。成年后因为没文化,又干不得体力活,只能终日游手好闲,靠些小偷小摸勉强养活自己。在而立之年好不容易考了驾驶证,成了一名拉牲畜的货车司机。这多少是份体面工作,他那时几乎要改过自新了。

然而后来这单胖子不知怎么和当地一个地下势力扯上了关系,刚刚冒出的一点清白立刻给染黑了。他仍然做司机,但是不再甘于和人竞争,而是赶走了附近所有干相同活计的司机,自己抬高价码,疯狂收力。同时背地里干些个贩卖人口、走私之类的黑活。因为做的谨慎而且频率低,一直没被警方查出。他就靠这些发了家。

有了钱之后单辉达没有娶妻,但是包了两个情人。这天他正在自己家里和姑娘调情,突然有个人敲响了门。

“谁他妈这么不识趣啊。”在这种时候被打扰,他不满地骂了一句,去开了门。

门外是个强悍的男人,浑身肌肉盘根错节。他的眼神让胖子心神一凛,感觉似乎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看一具自己刚刚亲手杀死的尸体。不过他好歹算个黑道上的人,没有被这气势吓倒。

“你就是单辉达?”男人的声音像野兽咆哮一样,低沉,嘶哑。

“啊,我是。你……您找我?”

“对。我叫陈德庸。”

陈德庸请进了门,却没坐,而是盯着沙发上那个姑娘,皱眉示意。

“你今天先走吧。”单辉达很知趣地赶走了自己的情人。

陈德庸这才坐下来。他显然不是爱磨叽的人开门见山地说:

“我听说你对这里很熟悉?“

“没……没……不敢说熟悉,就开过十来年货车。”单辉达在陈德庸面前说起话来都有些畏缩。

“我要进草原抓黄羊,需要一个向导。利润七三分,你干不干?”

单辉达有些犹豫,他不敢轻易相信这个陌生人,但黄羊带来的利润也确实让他心动。

“这……能不能让我考虑考虑。最近行情……”

“少他妈磨叽,我就要一句话,干不干。”

“这……行,这活我干!”

单辉达最终接下了这单生意。

金钱啊,永远有让贪婪者失去理智的魔力……

陈德庸没有久坐,交代了行程就离开了。第三天,两个人开着单辉达那辆拉牲畜的卡车,驶进草原。

这是一场淘金之旅。

……

巴图近来总有些焦虑。

前些日子青格勒又来了营地,告诉巴图他们最近发现了几起盗猎黄羊的案件,每一处都有十几具剥了皮的黄羊尸体,但一直没有抓到凶手。青格勒忧心忡忡地嘱咐巴图多留神些,之后就走了。

青格勒走后巴图就开始思考这些事。他年轻时也在林业局干过,还是青格勒的上级。现在虽然退休了,但他总想着草原的生态,这里的动物,植物,都那么美,绝不能容人肆意破坏!作为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但这次,他不想再无动于衷。

于是他把放羊的任务大多交给阿尔斯楞,每天花上数个小时,骑着自己那匹青马,在草原上游荡,寻找可能是盗猎分子的痕迹。很多次他发现了重型卡车的车辙,但每每追踪都无果,毕竟他也不能离开营地太远。

随着一次次失败,巴图也有些心灰意冷了。也许盗猎分子根本就不在这附近活动呢?

不过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那天上午,阿尔斯楞去镇上买给牲口吃的药,巴图留在家里放羊,便没有去找盗猎分子。中午他和其其格做好了饭,等阿尔斯楞回来。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两个人还没来得及纳闷儿阿尔斯楞为什么这么着急,他已经冲进毡包,脸上挂着汗,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西边,两公里左右,有盗猎分子!”

巴图听见那个词,蹭地站了起来,冲出毡包,跳上马。他甚至连鞍子也没备,就朝西边跑去。阿尔斯楞抄起一根布鲁也冲了出去,后面跟着其其格。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她还抱着巴图的枪。

三个人赶到的时候,单辉达和陈德庸已经快要完工了。这段时间他们每次进草地,都能收十几张到几十张黄羊皮。陈德庸一边猎黄羊,一边脱手羊皮,已经赚了不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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