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在ICU见到Z先生的时候，他周身都插满了管子，维持着他生命的是各种各样的现代医疗器械。
心率-91，SpO2-100，血压-118／80。
生命体征平稳。
我一直在猜测他迟迟没有醒来的原因，是镇静药物的影响，还是内心的抗拒。
值班护士每两个小时为他翻一次身，防止血流不畅而造成的压疮。有专人清洗仪器，有专人擦洗身体，有专人换洗床单被褥。
甚至，有专人为他吸痰。
生命走到这里，已经不能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来形容了。他是靠机器存活的Z先生，除了让自己心跳跳动，他不再需要花费一点力气活着。
我是在ICU才真正明白了“生不如死”的意义。
我不知道Z先生是为什么进的ICU。
我以为他一直昏睡着。
所以，当我看到他生气勃勃的眼神时，几乎是虎躯一震。在ICU，这种眼神及其罕见，这里面有希望、有期待，甚至，带着点小幸福。
我见过太多充满痛苦、恐惧和无助的眼神，所以我把Z先生定义为稀有动物，当然，不是大熊猫那种萌物，而是沙漠里忽然看到一匹马的那种惊喜。
（二）
Z先生的床旁站着一位娇小的姑娘，小巧玲珑的脸搭配凹凸有致的身材，纤瘦又不失风韵。
姑娘戴着隔离帽和口罩，穿着白色的隔离衣，她把口罩轻轻地拉下，和Z先生甜蜜的相拥，然后，接吻。
诶，等等，为什么在ICU这种生死边界点还能被喂狗粮？我不禁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啥都能被我碰上。
Z先生不能说长得对不起观众吧，实在只能算相貌平平，丢在人海里你不会多看一眼的那种。
我认真打量了一下这姑娘，眉毛根根分明，十分精致，眼妆也恰到好处，把眼睛衬得明亮有神。手上的皮肤也是极好，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实打实的美女一枚。
这样的姑娘，为什么会在ICU里和Z先生一起给我们发狗粮呢？
费解，费解。
（三）
作为医院里小喽啰一般的实习生，对于医患关系的脆弱讳莫如深，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恼了病人家属，然后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结束了我短暂的一生。
所以，我是不敢轻易去和家属打交道的，即使表面温柔如那个姑娘。
谁知道温柔的姑娘发起飙来是什么样子呢？
关于他们的故事，全部来源于天使一样善良，但八婆一样八卦的护士姐姐口中。
我们常说生离死别都是人生中最为苦痛的存在，可是在姑娘和Z先生的故事里，除了生离，就是死别。
Z先生是个军人，军队纪律森严，等级制度更是根深蒂固。他入伍很早，从最基本的小兵开始做起，现在已经是上校了，期间吃了多少苦，大概只有自己清楚。
卧床太久，他身上的肌肉几乎已被消耗殆尽，瘦骨嶙峋竟找不出几分多年风吹日晒磨练出来的军人风范。
Z先生和温柔的姑娘很早就认识了，他们是小学同学，小男生表达爱意的方式无外乎是用各种各样的小动作来引起小女生的注意。姑娘当年被弄哭了许多次，追着Z先生跑了几年的操场也没能报仇血恨。这一来二往，竟然让Z先生得手了。看来这种古老的撩妹方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有它的有效性的。
然后，就开始了漫长的离别。
姑娘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考上了最好的初中，又去了重点高中，高考发挥正常，如愿去了北京。能文能舞，还无所不能的擅长各种绘画和书法。说得直白点，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优秀，也异常的执着。从小到大，追她的人排起来可以绕操场一圈，可她就是认定了Z先生，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再说说Z先生吧，初中毕业就参军了，去了遥远的云南。
从此天各一方，相见时难别亦难。
部队里与世隔绝，所有新潮的沟通方式在这里都失去了它们的意义，所以他们又开启了老古董模式，用书信来传递相思，表达爱意。说的都是生活中的琐碎，承载的却是满满的关心和爱。
一周一封，十年如一日。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这一等就是许多年。
姑娘在北方的大雪里等来了Z先生的归来，等来了所有山盟海誓兑现的时刻。
山有木兮卿有意，昨夜星辰恰似你。
（四）
Z先生自负多年以来亏欠姑娘的太多，让她等尽了风霜雨雪，等尽了青春年华，所以这个铮铮铁汉决心柔情一把。
为了给姑娘一个终身难忘的求婚，他耗费了整整一个月去筹备。女孩的小心思他是懂的，嘴上说着一切从简，内心深处却是渴望的。
无关虚荣，只是为了证明那颗真心，证明那是爱情，不是虚无。
求婚地点在小学的操场，这是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他联系了所有能够见证他们相爱的人，包车费包住宿包餐饮，只为这一段路不留下一个空白。
与其说这是一场求婚，不如说这是一部回忆录，用所有的熟悉来描摹他们共同走过的时光。
姑娘不喜欢玫瑰，她喜欢清新淡雅的茉莉。她总说玫瑰太艳，让人觉得不真实不可靠，茉莉最美，小巧精致，清清淡淡的，可它的香气却能在不知不觉中将人包绕，令人着迷却不沉醉。
岁月太长，需得历久弥新才好。
所以，Z先生的求婚现场是一盆一盆的茉莉，而不是铺天盖地的玫瑰。他相信，他和姑娘的爱情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是可以白头偕老的。
求婚的那天，是他们在一起十五周年的纪念日。周六。
姑娘睡眼惺忪间被闺蜜的夺命连环call叫醒，说要带她找回忆。姑娘起床气颇大，骂了一句“神经病”就挂了电话继续睡了。这下闺蜜傻眼了，任务完不成就拿不了红包呀！赶紧追到了姑娘住处，驾轻就熟的开了门，连哄带骗地让姑娘换了衣服坐上了车。
求婚仪式上姑娘哭得一塌糊涂，说完“我愿意”之后就开始埋怨闺蜜没给她找身更好看的衣服。
Z先生只是望着她，眼里的温柔似乎可以触碰，轻轻说道：
“在我心里，你怎样都美。”
从天真无忧无虑，到万物尽收眼底，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唯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