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杯起箸，除夕将至。
儿时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几个月不见日头，天地灰暗，只有青松倔强地点缀着奄奄一息的生机。一天夜晚，家人围坐在火炉旁，热闹地讨论着年夜饭的菜式，屋外那枯井般死寂沉闷的天地与我无关，我满心满眼都是长辈们所说的佳肴，仿佛唾手可得。那一天，距离年三十还有七天。
就在那一天，爷爷又从市场上买回了一只鸡，这已经是他为准备过年买的第六只了。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它有神圣的用途。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于类似神圣的行为越来越怀疑，也越发敷衍，但毕竟是家里辈分和年纪最小的，而且奶奶又把“举头三尺有神明”常常挂嘴边，我不敢乱说，更不敢乱来。于是那只鸡从被放进冰箱的那刻起，我就当起了它的守护人，每天三次地打开冰箱门看它是否还安好，生怕家人不小心弄错，把它做成美食下肚，那就罪孽深重了。
就这样，七天过后，它终于被毕恭毕敬地请出来，身体完整的奉上了祭坛，作为天地的贡品。
住在城市里的钢筋水泥房里，家里没有多余的空间做神龛，奶奶就在阳台上搭起临时祭台。说是祭台，其实不过是一张长方形小木桌，没有三牲五鼎，但却规规矩矩地摆放着为数不多的祭品。那只我守护的鸡被放在正中，头和胸之间插着一根筷子，这才能让它时刻保持昂首挺拔的身姿。就在它的正前方，刚燃点的竹香在香炉里升腾紫烟，阳台顿时去染成净。接下来，跪拜神灵的环节开始，年三十第一个严肃的时刻如期到来。从爷爷起，全家人按照辈分依次往下，机械般“跪、拜、起”，每拜一个，一旁的奶奶嘴里都念念有词，期待来年神灵能够满足她虔诚的祝祷。而每一次我都要等到最后才能“表演”，表里不一的“表演”。
这个简单奉供和上香的过程，要从中午一直延续到更岁交子。其间，奶奶会不时去“探望”，打理落在祭品上的灰尘。
南方人过年不吃水饺，年夜饭就是重中之重。平常不太能吃到的复杂菜肴，都会在这一天悉数登场，那般的琳琅满目，是大人们一展身手的机会，更是孩子们收获眼福和口福的盛会。
然而，就在所有菜都上桌之后，我们会开始当天的第二轮祭拜，这次的主角是曾祖父母。整张八仙桌只有主位前放了两张靠背椅，对应位置的桌上放着碗筷。通常这时候，家里就没有任何人再出声了，也没人随意走动，嘈杂的一切戛然凝固，只有爷爷腿脚不太利索的拿出珍藏的好酒，谨慎细致地倒入酒杯，又双手恭敬地放在主位碗筷的边上，然后喊一声：“两个老人，来和我们过年了。”每到这时候我就会因为害怕而悄悄躲进厨房，又好奇的用耳朵贴在门上听奶奶嘴里的祈福词。直到所有人都磕过头，我才会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完成和长辈们一样的动作。我仍然记得当时的心情，既轻松，又激动。
每年春节这样传统的祭祀活动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存在，我虽然表面恭顺，但心底还是反感的，常常暗自嘀咕：“这都有用还努力干嘛，天天躺着，到点起来拜拜不就完事了。”同时也在慢慢期待，随着自己的外出求学，这样的迷信会淡出生活，成为永远的儿时记忆，最后在我成熟时光的尘埃里，一点一点被遗忘掉。
也许神灵探知了我心底的不恭，毅然决然带走了我的亲人，让我今后的生活与这个祭礼变得密不可分。
那年我21岁，八仙桌前的靠背椅从两张变成了三张，倒酒的人不再是爷爷，祭拜时奶奶也不再念念有词，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沉默。
奶奶出生在地主家庭，家境殷实，身边配了丫鬟侍候，从小娇生惯养。而爷爷家则是贫农，凭借自己的勤奋和用心考到了师范学院。原本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就这么扶持厮守，相携到老。几十年下来，老头对老太太最大的宠爱就是为她亲手做好每一顿饭。
现在她最坚实的依靠就这么没了，最可口的饭菜也就凉透了。几十年的虔心祝祷，最后还是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神位，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那时候我才知道，曾祖父母生前过得十分清贫，爷爷还没有来得及敬孝就与他们天人永隔。后来爷爷在仕途上小有成就，却一直没有忘记父母的恩情，哪怕已经不在人世，也希望在重要的节日能与他们在同一张饭桌上共享天伦。所以每年的年饭前，这样的祭祀就被爷爷当作一个能够和父母“亲密接触”的机会，一个弥补的机会，一个敬孝的机会。
那一刻，我终于没有躲进厨房，红着眼睛，带着满心的敬意和悔恨，对着主位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心里呼喊着：爷爷，快来和我们团聚吧。
本以为自己虔心的改变会感动神灵，没想到它也许认为我还不够虔敬吧，又悄悄从我身边带走了爸爸，也让我尝到了这人间至苦——子欲养而亲不待。
自那以后，无论我在哪儿，只要是年三十，我都会提前在桌上放上两个空碗、两双筷子、两只酒杯，磕完头后坐在两张空椅子的旁边，嘴里小声说着：爷爷、老爹，来和我吃顿年饭吧。
每每这时候我的心好像被无数个问题狠狠撞击。他们会来吗？他们会原谅那个曾经心口不一的小孩吗？在西南环山的小城里，有个扎着小辫的姑娘不是也期许着和家人长长久久吗？她不是也会跪在祭台前，看着远处的青山，祈求家人平安顺遂吗？为什么她完完全全改变了还是不能心随人愿呢？
如今离家已经太远，除了横无际涯的思念之外，能感受到他们气息的时刻，也就是坐在他们“身边”，大家一起吃顿年饭了。这是情感的皈依，也是血脉的传承。
停杯落箸，除夕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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