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年前,父亲在郊区选了块荒地盖房。四周光秃秃的,只有风卷着尘土打旋。他亲手画了图纸,从打地基到砌砖墙,日日盯着工人忙活,直到屋顶最后一片瓦铺好,才松了口气。落成那天,他特意去苗圃挑了两棵树,一左一右栽在门口——东边是株半人高的迎客松,枝叶舒展得像只张开的手,仿佛早就在等谁来;西边配了棵桂花树,细枝上刚冒几片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
那时父亲总说,树要慢慢养。迎客松得养出苍劲的骨相,桂花树得等它枝繁叶茂,“急不得”。天刚蒙蒙亮,他就提着那只掉了漆的铁皮水壶出门,壶沿的锈迹蹭在手心,倒也踏实。给迎客松浇水时,指尖偶尔碰一碰松针上滚圆的露水,凉丝丝的;蹲在桂花树下,就一片一片数新抽的嫩芽,像在数着日子慢慢长。
日子确实就这么慢慢长着。先是周边空地上冒出几处地基,钢筋水泥在晨露里闪着冷光,没过多久,一栋栋房子顺着地基的轮廓立起来,红砖墙在日头下晒得发烫。清晨的鸟鸣渐渐混进了人声,张家大爷的咳嗽声、李家婶子隔着院墙的招呼声,风里多了些烟火气。傍晚的炊烟更热闹,东家的、西家的,从矮烟囱里钻出来,在屋顶上缠成一团,慢悠悠地往云里飘。
院里的迎客松沉得住气,枝桠一年比一年舒展。春末抽新枝时,老枝新叶叠在一起,松针密得能藏住几只麻雀,偶尔有翅尖扫过,便簌簌落下几片碎影。桂花树也蹿得快,去年还只到窗台,今年已悄悄越过屋檐,春末抽新叶时,满枝都是嫩得发亮的绿,像谁把翡翠敲碎了撒在枝桠上。
谁也没留意那粒种子是何时来的。许是春风从远处捎来的,裹在一片花瓣里;又或是哪只鸟雀路过时遗落的,沾着点别处的泥土。它就这么悄悄落在迎客松的根下,藏在松针铺就的软毯里。等父亲某天清晨扫院子,拨开厚厚的松针,那里已冒出一星点绿——细瘦的茎秆支棱着,顶着两瓣圆滚滚的新叶,叶尖沾着松针的潮气,正怯生生地往光亮里钻。像是这慢悠悠的时光里,突然闯进来的小惊喜,带着点莽撞,又藏着点小心翼翼的雀跃。
妈妈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两瓣圆叶,叶面上的绒毛蹭得指腹发痒。她抬头看天,云正飘过迎客松的梢头,风里裹着桂花树新叶的清味。
“既然来了,那便是缘分。”妈妈转头对父亲笑,眼角的细纹盛着晨光,声音松快得像被风拂过的柳叶,“留下吧,给这院子添个新念想。”
说着便去杂物间翻出小铁铲,蹲在迎客松下的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用铲尖一点点拨开松针软毯,露出底下湿润的黑土,又在幼苗周围留出半圈空地,像是给它圈了个小小的家。拎来半桶井水,桶沿凝着水珠,她斜着桶身,让水流顺着铲尖慢慢渗进土里,连松针的清香也跟着往下钻。
水珠刚没入土表,那细瘦的茎秆就轻轻颤了颤,两瓣圆叶像被逗笑的孩子晃了晃,再看时,竟悄悄把腰杆挺得更直,叶尖朝着太阳的方向,透着股认了这缘分的乖巧。
日子一天天挪着步子走,那抹嫩芽也跟着使劲儿长。起初只是茎秆悄悄蹿高,圆叶慢慢舒展,边缘冒出细碎的锯齿。没过多久,顶端鼓出个米粒大的花苞,裹得紧紧的,像藏了个小秘密。
再后来,锯齿叶愈发浓密,层层叠叠铺展开,叶背泛着细白的绒毛,风一吹就轻轻晃。花苞渐渐饱满,透出点粉白的底色,终于在某个清晨挣开了口——原来是株玫瑰。半开的花瓣卷着边,像小姑娘害羞时抿起的唇,露着内里浅黄的蕊,连周遭的松针都染上点甜香。
如今它早不是当初怯生生的模样,枝桠往迎客松的根边斜斜伸着,叶片绿得发亮,偶尔冒出的新苞坠在枝头,惹得路过的麻雀总停在松枝上瞅两眼。父亲浇水时会多往它根边匀些,母亲晒被子路过,也爱伸手拨弄两下叶片,眼里的笑意比春日的阳光还暖。
父亲曾在一旁看着,手里的扫帚不知何时停了。他瞅着那株幼苗被松针半掩,叶片上挂着母亲浇的水珠,在日头下亮闪闪的,忽然转身往工具房走。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半截竹片,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插在幼苗旁边,用土压实了根脚。
“别让鸡啄了去。”他闷声说,竹片在风里轻轻晃,倒像是给这新住客立了个小小的界碑。母亲笑着拍了拍他后背的灰,两人并肩站了会儿,松针在脚边簌簌落,远处邻居家的孩子追着皮球跑过,笑声撞在院墙上弹回来,混着风里的潮气,把这院子的日子衬得愈发绵软。
后来啊,那株玫瑰在迎客松的庇护下铆足了劲长。松针年复一年落下,在根部积成厚厚的软毯,成了它最妥帖的温床;松根往深处扎时,顺带引来的潮气悄无声息润着它的根须。连穿堂风都被松树挡去大半,只留些筛过松针的、带着松脂香的风,轻轻拂过它的枝桠。
不过半年,它就蹿高了近半尺。茎秆早不是当初的细瘦模样,泛着健康的青绿色,还悄悄冒出几根尖细的小刺,藏在叶片底下,带着点不容侵犯的倔强。叶片长得茂密,一层叠着一层舒展,边缘的锯齿愈发清晰,像小姑娘裙摆上精致的花边。阳光透过松针缝隙漏下来,在叶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一吹就晃悠悠地跳,像撒了把会动的金粉。
最让人盼的是花苞。入夏时,顶端先鼓起几个米粒大的绿疙瘩,裹得紧紧的;没过多久泛出粉,浅粉、嫩粉,像小姑娘偷偷抹了胭脂的脸蛋。迎客松的老枝在它头顶弯着腰,像位沉默的长辈,替它挡着过烈的日头,看着它把花苞越鼓越满,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一整个夏天的甜香都吐出来。
再后来,院子里的玫瑰开得正盛时,屋里传来婴儿清亮的啼哭。是个女娃娃,眉眼像极了母亲,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哭的时候中气十足,小嗓子亮得能把窗台上的吊兰都震得晃两晃。
父亲抱着襁褓里的小家伙,粗粝的手都在抖,指腹轻轻碰了碰她软乎乎的脸颊,那点温热顺着指尖往心里钻。他忽然转身往院子里跑,母亲在屋里听见脚步声,凑到窗边一看——他正蹲在玫瑰丛前,对着怀里的娃娃轻声说:“你看,它跟你一样,都是咱家等来的缘分。”
玫瑰像是听懂了,那天恰好新开了一朵。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被迎客松的影子轻轻罩着,风一吹,花瓣就往婴儿房的方向摇了摇,像在点头应和。往后的日子,父亲总爱抱着女娃娃在花跟前站一会儿,看她伸出小胖手去够花瓣,松针偶尔落在他们肩头,像撒了把细碎的阳光,把两人的影子都染得暖融融的。
女娃娃一天天长大,会扶着墙根挪步时,最爱在院子里打转。迎客松底下的玫瑰丛早成了她的小天地,枝桠上的刺被父亲细心剪过,她便敢伸手摸那些半开的花苞,指尖沾着淡淡的香。
廊下还栽着株罗汉松,枝桠修得齐整,像道绿色的屏风。女娃娃玩累了,就往松荫里钻,小身子靠在树干上,捡些掉落的松果当宝贝。母亲常坐在松树下择菜,看她把松果一个个码在石阶上,嘴里咿咿呀呀地念叨,罗汉松的叶片在她头顶轻轻晃,漏下的光斑落在她发顶,像缀了串碎银。
桂花是藏在季节里的惊喜。入秋时,它像攒足了劲儿,一夜之间把花苞挂满枝头。起初是星星点点的黄,藏在叶底不显眼,等女娃娃晨起推开院门,忽而就被香得打个激灵——满院都是甜丝丝的气,浓得化不开。她踮着脚够桂花,母亲便搬来小板凳,让她坐在上面摘,桂花簌簌落在她衣襟上,连笑声都沾着蜜。父亲会折两枝插在堂屋的玻璃瓶里,于是屋里的空气也跟着香起来,和着罗汉松的清冽、迎客松的醇厚,缠成一团,成了这院子独有的味道。
有回女娃娃学走路摔了跤,趴在桂花树下哭,泪珠刚滚到腮边,就被一片飘落的桂花粘住。她愣了愣,伸手去捏那点黄,哭声竟停了。母亲远远看着,只见她把桂花往嘴里送,被罗汉松荫下的父亲笑着拦住:“这是闻香的,不是吃的哟。”说着从罗汉松上摘下片嫩叶逗她,她咯咯笑起来,笑声撞在桂花枝上,震得更多细碎的金黄落下来,铺了她一衣襟。
时间像檐角滴落的水,一滴滴坠进日子里,那个小小的女娃便在这水声里抽条长个儿。胎发渐渐浓密,从最初贴在头皮的黄毛,慢慢能扎成两根细细的麻花辫,跑起来时在身后晃呀晃,像两只停不住的小蝴蝶。
她不再满足于在院子里打转,常搬个小板凳坐在罗汉松下,看父亲给迎客松修剪枝桠。罗汉松的叶片四季常青,像被蜡浸过似的油亮,她总爱摘下几片攒在手心,学着父亲的样子往玫瑰丛里探,假装给花儿“理头发”。被玫瑰刺轻轻扎了手也不哭,只把指尖凑到鼻尖闻闻,奶声奶气地说:“有松针的香味呢。”夏日午后最是惬意,阳光被罗汉松的枝叶筛成碎金,落在她趴在树根上的作业本上,钢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松针偶尔落地的轻响,竟比树上的蝉鸣还要让人安心。
桂花树更是她打小的老伙计。春末抽新叶时,她总踮着脚数枝头的嫩芽,数着数着就忘了数到几,指尖划过嫩叶时,那层细密的绒毛蹭得手心发痒,她便咯咯笑着缩手,仿佛被叶子挠了痒。入秋更是盼得紧,桂花还没开呢,她就天天往树下跑,鼻尖凑得离花苞极近,深吸一口气,小脸蛋憋得通红:“快了快了,香得要冒泡泡了!”等真到了盛开时,她早搬来竹匾铺在树下,等风过时接住簌簌落下的金黄碎影,攒够了一小捧就颠颠地跑向厨房,踮着脚把桂花递到母亲手里:“做桂花糕吧,要放多多的糖!”
院子里的玫瑰丛早已爬过了迎客松的半腰,开花时整面绿墙都缀着粉白的花,香气漫过院墙,引得路过的人总要驻足望两眼。她会摘下最饱满的一朵别在辫子上,跑过罗汉松时,松针总爱勾住她的发梢,像是舍不得她走;路过桂花树时,若正赶上母亲采花,金黄的碎影便落在她发间的玫瑰上,倒像是给花儿又添了层甜香。
那天傍晚,晚霞把天染成淡粉,母亲坐在桂花树下的竹椅上,怀里抱着刚洗完澡的她,小家伙头发上还沾着水汽,正揪着母亲衣襟上的盘扣玩得入神。夕阳透过罗汉松的枝叶,在母女俩身上描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后来,妈妈给她起了个小名。“要不…就叫一梦吧。”母亲低头亲了亲女儿软乎乎的额头,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玫瑰花瓣,“愿我的一梦,一生有梦,梦里啊,总要有糖。”
一梦似懂非懂,含着手指咯咯笑,口水蹭在母亲手腕上。不远处,迎客松的影子正慢慢拉长,玫瑰花瓣上的最后一点霞光渐渐褪了,只有桂花枝桠间,还藏着几粒待放的花苞,像攒了满树的星星,正等着在她甜甜的梦里,撒下满身的香。
一梦长大了,也学起父亲的样子侍弄花草。那天她端来一盆三角梅,脚步放得轻轻的,把花盆稳稳搁在罗汉松与玫瑰丛之间——像是给院子里住了多年的老伙计们,添了位怯生生的新邻居。
这三角梅刚来的时候实在算不上精神。枝桠细伶伶的,比姑娘腕上的银镯子粗不了多少,被风一吹就晃悠悠打颤;叶子皱巴巴地蜷着,像被揉过的纸,一点鲜活气也无;连那点花苞都缩成小小的红点点,藏在叶底,倒像是攒了满肚子不敢露面的委屈。
可一梦宝贝得紧。放学回来书包往廊下一甩,鞋都来不及换,先奔到花盆跟前,蹲在地上能瞅足半个钟头。喷水时捏着个小喷壶,雾似的细细洒,水珠落在皱叶上,像给它缀了层碎钻;施肥按日历掐着日子,舀一勺营养液要在指间颠两颠,多一点怕烧了根,少一点又怕亏了长势,那谨慎模样,倒像是在伺候什么稀世珍宝。她还爱对着那点胭脂色的花苞轻声念叨:“你瞧这红,多像人揣在怀里的心事啊?藏着藏着,总有忍不住要冒头的时候。”
头顶的罗汉松像是听入了神,枝叶在风里轻轻晃,漏下的光斑落在她发顶;玫瑰丛也凑趣,偶尔有片花瓣打着旋落下,正好飘在三角梅的盆沿,倒像是在替这新邻居应和似的。
谁也没料到,那不起眼的三角梅竟跟喝了仙汤似的,噌噌往高里蹿。不过三个月,枝桠就长得比一梦还高,粉紫的花苞缀满枝头,开起来像把炸开的小伞,浓艳得晃人眼。更叫人上心的是一梦待它的那份细致,跟对院子里三位老伙计大不一样——天刚热起来,就搬把竹伞给它挡正午的日头;夜里稍凉,又赶紧连盆端进屋里。那呵护的劲儿,像捧着心尖子,连凑过去喘气都轻手轻脚的。
这天午后,一梦坐在三角梅旁边的小马扎上,指尖轻轻碰了碰刚绽开的新花,眼里的软乎劲儿几乎要淌出来。三角梅离她胸口近,听得见那一声声心跳,一下一下,像专为它敲的鼓点。
一梦刚转身进屋,三角梅就挺直了腰杆。嫩蔓在风里得意地晃悠,声音甜得像刚化的蜜:“各位前辈,跟你们说个事儿——主人说了,打今儿起要把我挪去天台上呢。”
它故意侧过身,让晨露在新枝上滚出细碎的光,望着满枝沉甸甸的花苞,笑得狡黠:“到了天台,天上的太阳,得我先睁眼瞧;叶尖的露水,是专给我解渴的。就连夜里最甜的那口月露,我头天傍晚就跟月亮说好了,让它多留半分,不许旁的花草偷去。”
一旁的玫瑰花苞刚染了点绯红,听见这话,花瓣猛地绷紧了:“你说什么?”
三角梅瞥都没瞥它,叶片轻轻蹭着一梦方才坐过的地方,娇滴滴地往罗汉松方向晃了晃:“到时候啊,主人亲手匀的养分,得由我先挑最足实的。等我吸透了精魂,剩下些干巴巴的边角料,才轮得到你们来沾点腥气。”
桂花树簌簌落了片老叶,轻声劝:“都是一个院子里的,何必呢……”
“一家人?”三角梅尖声打断,笑得又甜又刁,“你们不过是主人看在她父亲面子上留着的老物件,我可是她贴心挑的新宠——能一样吗?”
它慢悠悠转头,目光扫过玫瑰和桂花,最后落在老松树上。迎客松的针叶在风里轻轻响,像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三角梅用叶尖轻轻碰了碰它粗糙的树皮,语调软得像晨雾里的露,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尖刺:“老东西,要不是看在主人份上,谁耐烦叫你‘迎客松’?别以为能往我身上蹭光,我可不是任人攀附的。”
三角梅这话,像根细针,悄没声地扎进老松心里,闷得发沉。
它还不肯罢休,声音压得低低的,像片被揉皱的花瓣:“上次你枝上招的小虫啃了我新叶,主人捧着我枝条细看时,指尖都在颤呢。”尾音拖得长长的,裹着刻意的娇嗔,“坏死了哟。”
玫瑰花终于按捺不住,带刺的枝条“噌”地弹起:“你太过分!迎客松前辈可是看着主人长大,比你早来十几年!”
“十几年又怎样?”三角梅嗤笑一声,粉紫花瓣在日头底下闪着刺目的光,“主人如今眼里只有我。她父亲留下的这些?不过是堆蒙尘的旧回忆罢了。”
桂花树猛地抖落一阵浓香,金灿灿的花苞在叶间轻轻颤,像是无声的抗议。老迎客松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粗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孩子,心太满了,花是会谢得快的。”
三角梅愣了愣,随即笑得更张扬,粉紫花瓣在风里抖出细碎的响:“谢了又怎样?主人自会给我寻更好的花盆,更肥的土。不像你们,枯了就枯了,谁会真心疼惜?”
风忽然停了。玫瑰花气鼓鼓别过脸对着墙根,花瓣绷得像块拉紧的绸布;桂花把花苞收得更拢,连香气都淡了几分;迎客松望着院门口,那里传来一梦哼着歌的声音,脚步正轻快地往这边来。
三角梅瞬间换了副柔软模样,嫩蔓轻轻晃着,粉紫花瓣微微垂着,像个撒娇的孩子等着被人疼惜。它心里清楚,只要主人的指尖还常落在它花瓣上,只要那温软的心跳还贴着它的花盆,这家里就没有谁比它金贵。
至于那些藏着旧时光的草木?不过是它风光时,偶尔抬眼能瞥见的模糊影子罢了。
很快…三角梅被一梦小心地搬上了天台。从前在院子里与老伙计们挤惯了,如今独占这方天地,倒显出几分空旷来。只有隔壁邻家的老树伸着枝桠,偶尔投下几片晃动的荫凉,替它挡去些许日头的灼烤。它晃了晃缀满粉紫花朵的枝桠,叶片在风里簌簌作响,像是在得意地哼气:“总算不用跟那群碍眼的老家伙挤着了,这才叫舒坦。”
没了院子里老树枝桠的遮挡,日头直直地泼下来,把天台晒得发烫。三角梅却像喝足了琼浆,浑身的细胞都在使劲儿。细枝在阳光下绷得笔直,像被拉长的银线,梢头新抽的嫩芽泛着透亮的红,每片叶尖都朝着太阳的方向翘,仿佛在贪婪地吞咽光与热。叶片变得油亮厚实,绿得发沉,像是浸过蜡,叶面上的绒毛被晒得服服帖帖,水珠落上去都站不住脚,顺着叶脉骨碌碌滚到花盆沿,溅起细小的泥星。
最疯的是花苞。先前还藏在叶底怯生生的,如今密密麻麻挤满了枝头,从青嫩的小疙瘩到半开的粉紫铃铛,再到完全舒展的大朵重瓣,一层叠着一层,像把被阳光点燃的火焰,在风里噼啪作响。根须也没闲着,在花盆里盘成密匝匝的网,沿着盆壁使劲往外探,盆底的透水孔都被顶开了细缝,偶尔有白嫩的须尖钻出来,在风里轻轻晃,像是在打探更广阔的天地。
连花瓣都透着股使劲儿的劲儿。正午的阳光最烈时,它偏要把花瓣张得最开,粉紫的颜色在强光下浓得发艳,像谁把胭脂膏子泼在了枝桠上,连落在花瓣上的光斑都被染成淡淡的紫,晃得人眼花。它得意地晃了晃满身的花,心里认定这才是花该有的活法——无遮无挡,把根扎进最暖的土里,把花绽在最烈的日头下,连风拂过花瓣的声音,都比在院子里时畅快三分。
傍晚的风卷着白日残留的余温,渐渐褪成清润的凉。三角梅把枝桠往墙头上又探了探,嫩蔓勾着墙缝里的老砖,叶片在风里轻轻打着旋,目光直勾勾地坠向院外的巷弄。
几个背着书包的孩童正从巷口跑过,帆布书包拍打着后背,发出扑扑的轻响。领头的男孩举着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糖渣粘在嘴角,被风一吹,引得身后的女孩追着笑,笑声脆生生的,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麻雀。三角梅看得入神,连枝头最饱满的那朵花也忘了舒展,粉紫的花瓣微微抿着,像在悄悄憋着笑意。
巷尾的烟囱里,炊烟正一缕缕往外钻。先是细瘦的青灰色,缠着砖缝打了个转,而后渐渐粗起来,在渐暗的天色里舒展开腰肢,又被风轻轻推搡着,和别家的烟缠成一团,慢悠悠地往云层里钻。风里忽然漫开些暖香——是隔壁李家炒辣子的呛味混着张家蒸馒头的麦香,还有斜对门飘来的排骨炖藕的醇厚,丝丝缕缕绕在三角梅的枝叶间。
它忽然想起从前在院子里的日子。那时傍晚的风里,总缠着桂花树若有若无的甜,混着迎客松的松脂气,还有母亲炒菜时,从厨房窗缝里溜出来的酱油香。三角梅的花瓣被晚风拂得轻轻颤,叶尖沾着的最后一点夕阳的暖,竟慢慢凉了下去。
晚风穿过天台的栏杆,带着点夕阳晒暖的砖土气,溜到三角梅跟前时,已浸了些清润的凉。它把枝桠往斑驳的墙头上搭得更稳些,粉紫花瓣被风掀得轻轻抖,却没挪开视线——西天的晚霞正一点点沉,金红的光淌过远处的屋顶,给晾在绳上的衣裳镀了层暖边;墙下的巷弄里,几个背着书包的孩童还在追跑,帆布书包拍着后背,发出扑扑的响,领头的男孩举着根冰棍,糖水滴在手腕上,引得身后的伙伴笑骂着去拽他的衣角。
不知怎的,三角梅的枝桠忽然轻轻晃了晃,有细碎的调子从叶缝里钻出来。那旋律软乎乎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跑调,正是一梦蹲在花盆前给它喷水时,总在嘴边哼的那支。它把蔓条往墙缝里又嵌了嵌,像人靠着老墙歇脚似的,最顶上那朵刚绽开的花微微仰着,花瓣卷成个浅浅的弧度,倒像是谁把笑意噙在嘴角,悄悄扬着,连叶尖沾着的最后一点霞光,都透着几分雀跃的暖。
晚风在枝桠间缠了会儿,三角梅忽然收住晃悠的蔓条,像是被什么轻轻敲了敲花芯。它望着西天那片烧得正酣的晚霞,粉紫花瓣微微张合,竟有字句顺着风溜了出来:“夕照红于烧,晴空碧胜蓝。”
声音不高,混着墙下孩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倒像片被风掀起的花瓣,轻飘飘落在渐浓的暮色里。它自己似也愣了愣,枝桠顿了半秒,又顺着那调子轻轻晃——可不是么,此刻天边的落日比灶膛里最旺的火苗还要灼人,褪尽了热气的天空,倒比浸过井水的蓝宝石还要透亮,连风里都淌着几分诗里的艳。
墙下恰好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听见这细碎的声响,猛地拽住同伴的胳膊:“你听!墙头的花在说话呢!”三角梅的花瓣轻轻颤了颤,把那句诗又在心里默了默,叶尖沾着的最后一点霞光,像是被这念诵烘得更暖了些。
日子照旧往前挪,像檐角滴落的水珠,不急不忙地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圈圈浅痕。三角梅仍占着天台上最敞亮的地儿,一梦每日放学都要提着水壶上去站半晌,指尖拂过它粉紫花瓣时,眼里的软乎劲儿总让它忍不住把枝桠挺得更直——那份藏不住的高傲,依旧像正午的日头,明晃晃地悬在枝头。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它嘴上的尖刺悄悄钝了些。风把桂花的甜香送上天台时,不再嗤笑“腻得发慌”,反倒会让花瓣微微张着,任那香气在叶间多缠会儿;听见迎客松在院里被麻雀踩得枝桠响,也难得闭了嘴,不再念叨“老东西经不起折腾”。有回夜雨来得急,它瞅见风把玫瑰的枝条吹得撞在院墙上,竟悄悄把探出墙头的蔓条往那边送了送,像要替那细弱的枝桠挡点风雨,尽管第二天太阳一出,它又扬起花瓣,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心里的别扭还没全消,却已在不经意间,把那些藏着暖意的举动,悄悄融进了日子里。
后半夜的风突然发了疯,卷着豆大的雨点往墙上砸,噼啪声响得像谁在院里摔碎了一地瓷碗。街上偶有晚归的人,被风推得东倒西歪,伞骨在狂风里拧成了麻花,影子在路灯下晃得像片随时会被撕碎的纸。
三角梅把枝桠往墙缝里嵌得更紧,粉紫花瓣被雨打得簌簌抖,却仍支棱着脑袋往下瞅。院角的玫瑰早没了平日里的娇俏,细弱的枝条被风扯得几乎贴地,根根刺都绷得笔直,死死攥着迎客松的老枝,像个落水人抓着浮木,绿叶片片翻卷,露出苍白的背。几步外的桂花树还算稳当,粗些的枝干贴着墙根,风来的时候便顺着势晃几晃,叶片互相碰撞,倒像在低声安慰。
“喂!”三角梅的声音被风雨撕得七零八落,却裹着股不肯软的硬气,“老东西,撑得住吗?”它瞥了眼迎客松被玫瑰拽得微微弯曲的枝桠,花瓣在雨里颤了颤,又补了句,“本公主可不想……少个拌嘴的。”
迎客松没作声,只把枝桠往玫瑰那边又送了送,老皮上的雨珠滚下来,倒像谁悄悄松了口气。
暴风雨闹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才渐渐歇了气。东方的云层被太阳撕开道口子,金红的光像融化的蜜糖,一点点淌过湿漉漉的屋顶,给满世界镀上一层新生的暖。
街道上却一片狼藉。断枝败叶堆在路牙边,被雨水泡得发胀;谁家的花盆翻倒在墙角,黑土混着烂叶淤成滩泥,裸露出的根须在晨光里打着卷,像在无声地喘着气。人们裹着外套探出头,深吸一口带着泥土腥气的清新空气,很快便拿起扫帚铁锹,弯腰清扫着满地狼藉,铁锹碰撞地面的叮当声,倒成了雨后清晨最实在的调子。
天台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梦裹着件明显大了几号的雨衣,下摆拖在地上沾了不少泥。她迈着小碎步挪到三角梅跟前,看见那些被狂风扯断的枝桠歪在一旁,粉紫花瓣落得满地都是,眼圈倏地红了。小手轻轻抚过断口处渗出的黏汁,指尖都在发颤,而后从口袋里摸出小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残枝,剪一下便对着断口吹口气,像是在给它吹疼。
地上积着被冲散的泥土,她蹲下来,用小铲子一点点往花盆里拢,拢满一捧就轻轻按在裸露的根须上,掌心贴着湿土压了又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受惊的根须哄得安稳些。三角梅垂着没断的枝桠,看着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贴在脸上,忽然觉得昨夜被风雨抽打的疼,好像都被这双小手揉得淡了。
一阵风卷着晨露漫过来,三角梅的枝条轻轻晃了晃,末梢扫过一梦的脸颊。像谁用软绒布擦去她额角的汗,带着点叶片的微凉,又藏着丝说不出的软。
它望着女孩专注的侧脸,睫毛上还沾着点水汽,小铲子在手里握得紧紧的,正把最后一捧土摁回花盆。枝桠又往前探了探,仿佛想替她拨开贴在嘴角的碎发,花瓣轻轻颤着,有极轻的声音混在风里:“要是……你能听懂我们说话就好了。”
这话像片被雨打湿的花瓣,落在一梦耳边时早已淡得没了形。她只觉得风里的凉意很舒服,抬头冲三角梅笑了笑,指尖又轻轻碰了碰它的花瓣:“很快就好啦,等把你养壮实了,又能开好多好多花啦。”
三角梅的花瓣猛地一颤,枝桠悄悄收了收,像怕碰碎了什么似的。晨光从云层里全钻了出来,金亮亮地泼在花瓣上,粉紫的颜色被照得透亮,倒像是把那句没说出口的话——那句藏在叶片褶皱里的“谢谢你”,悄悄裹进了风里,随着女孩起身时扬起的衣角,轻轻落在了天台的晨光里。
日子一天天淌过,像院角那口老井里的水,静悄悄地漫过石栏,洇湿了青砖缝里的青苔。一梦的身影总在院里院外转,像只停不下来的小陀螺。放学铃刚落,书包带还没来得及拽稳,她已噔噔噔冲上天台,给三角梅新抽的枝桠喷水时,指尖会绕着刚冒头的嫩芽轻轻数圈,数到第三圈便抿着嘴笑,仿佛在跟嫩芽说悄悄话;转身下楼时,见桂花树下积了层枯叶,便拿小扫帚扫到根须边,用脚尖轻轻碾两下,轻声说“这样能当肥料,秋天好开花”;撞见玫瑰抽出的新枝缠上了迎客松,又找来根软绳细细帮它们固定,绳结打得松松的,嘴里念叨着“你们要好好做朋友呀,别打架”。
不过半月,三角梅断过的枝桠处竟爆出好几丛新绿,像攒着劲儿要把失去的补回来。粉紫花瓣比从前攒得更密,风一吹,满枝的花影晃得像团流动的云,连叶尖都透着股鲜活的傲劲儿。玫瑰的细枝上缀了串饱满的花苞,青绿色的壳裹着点胭脂红,连刺尖都透着嫩红的软;迎客松被雨水洗过的针叶更显苍翠,枝桠间常落着几只麻雀,扑棱棱地啄食松果,把老松枝压得轻轻晃;桂花树的叶缝里也藏了惊喜,米粒大的花苞串在枝头,风过处,那股甜香比从前更清润,像掺了点露水的蜜。
它们挨在一处,望着西天的夕阳把一梦的影子拉得老长。看她蹲在花坛边,往土里撒着肥,指尖沾了些黑土也不在意,嘴里哼着那支三角梅听熟了的调子,尾音轻轻打着旋。三角梅忽然晃了晃枝桠,花瓣蹭到旁边探过来的桂花枝,叶间抖落的露水溅在桂花苞上,像谁忍不住笑出的泪。那点藏在花瓣里的笑意,混着风里漫过来的甜香,在渐渐沉下来的暮色里,轻轻漫开了。
某天午后,日头正暖,院里的花都浸在懒洋洋的光里,连风都带着点倦意,吹得叶尖打盹似的晃。隔壁窗棂忽然飘出新闻播报的声音,男主播的语调裹着几分凝重,像块冷石投进平静的院角:“近期多地出现新型植物病菌,感染植株及农作物将在一周内枯萎死亡……相关药物已进入紧急研发阶段……”
风刚好在这时打了个旋,把那声音送得更远些。三角梅正晒着太阳,花瓣忽然僵了僵,新抽的嫩枝不由自主往墙缝里缩了缩,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蛰了一下。院角的玫瑰也停了晃,缠在迎客松上的枝条绷得紧了些,连刺都竖得笔直,仿佛怕那病菌顺着风丝飘过来。
迎客松的针叶轻轻抖了抖,老枝桠往玫瑰那边靠了靠,粗糙的树皮蹭过细弱的藤蔓,倒像在说“别怕”。桂花树的叶缝里,刚鼓起来的花苞也顿了顿,原本漫溢的甜香仿佛被掐断了似的,淡得只剩一缕若有若无的气。它们都没说话,只望着隔壁紧闭的窗,听着新闻里不断重复的“病菌”“死亡”,空气里那点暖融融的光,忽然就添了层说不清的凉。
天台门“吱呀”开了,一梦背着书包走进来,辫梢还沾着点放学路上的风,脸上带着未散的雀跃。可当她拿起水壶时,隔壁的新闻刚好又重播了一遍,她倒水的手顿了顿,水壶沿的水滴在花盆里,溅起的泥点落在手背上,她却像没察觉,只望着三角梅的花瓣,方才还亮闪闪的眼神,慢慢沉了下去,像被云遮了的月亮。
一梦没再说话,只是给三角梅浇水时,壶嘴压得更低了些,水流细细的,像怕冲疼了新抽的嫩芽。她蹲在花盆边,手指轻轻拂过叶片背面,那里还沾着今早的露水,凉丝丝的,沾在指腹上,像块化不开的冰。
“你们要好好的呀。”她忽然低声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落下来时带着点发颤的尾音。
三角梅的花瓣颤了颤,想往她手边靠一靠,却又猛地顿住——万一自己身上真藏着那看不见的东西呢?风从院外溜进来,带着街面的尘土味,吹得玫瑰的花苞轻轻晃,迎客松的针叶互相碰着,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倒像是谁在叹气。
一梦又去给玫瑰松了松土,把软绳再松了松,绳结打得像朵小小的花,她说:“你们要多晒晒太阳,太阳是最好的药呢。”她摸了摸迎客松粗糙的树皮,指尖划过那些深浅的纹路,像在跟老朋友拉钩保证。
那天傍晚,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哼歌,只是把院里的落叶扫得更干净,连桂花树下嵌在砖缝里的小石子都捡了出来,指尖被磨得发红也不在意。夕阳落下去的时候,她站在天台门口望了望满院的花草,轻轻说了句“明天见”,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才转身下楼,背影被暮色拉得长长的,带着点没说出口的牵挂,拖在青砖地上,像一道浅淡的痕。
三角梅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忽然觉得夜风里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不是病菌的影子,是女孩藏在心底的那点盼。那盼头轻轻的,却带着股韧劲,像颗刚埋下的种子,正趁着夜色,悄悄往土里扎。
直到第七天清晨,风里忽然渗进点异样的腥气,像搁久了的菜叶闷出的腐味,顺着窗缝往院里钻。
先是街角那排老槐树遭了殃,叶子一夜之间卷成焦褐色,边缘蜷得像被火燎过的纸,到了中午,便有枯枝噼啪往下掉,砸在积着露水的路面上,碎成几片干渣;菜市场门口堆着的白菜更惨,菜心竟发黑发烂,烂汁顺着菜叶缝往下淌,摊主蹲在地上直叹气,手里的秤杆垂着,晃得像根没了魂的细枝;连院外那丛野菊,昨天还开得金灿灿的,此刻花瓣已蔫成灰黄色,软塌塌贴在茎秆上,活像团被揉皱的旧布。
消息很快顺着风溜进院来——那病菌跟着迁徙的候鸟落了脚,正顺着风丝、顺着流浪猫踩过的草叶、顺着运菜车轮胎沾的泥,在城市里无声蔓延。
三角梅趴在天台边缘,枝蔓搭在冰凉的栏杆上,粉紫花瓣被风掀得轻轻颤。楼下院子里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老松树的针叶卷了边,褐色的斑点像谁随手撒了把枯尘,几只青虫正趴在枝桠间啃得欢,啃出的碎屑簌簌往下掉;桂花树的叶子黄了大半,蔫哒哒地垂着,连飘落的碎瓣都带着股病恹恹的涩味;玫瑰更不必说,原本挺括的花苞烂了尖,褐黑色的霉斑顺着花瓣缝往外渗,带刺的枝条软塌塌贴在地上,哪还有半分往日的娇俏。
“啧啧,”三角梅晃了晃缀满花苞的枝桠,声音里裹着藏不住的尖刻,尾音却悄悄发虚,“前天还耷拉着脸教训我呢,现在倒好,自身难保了。”它特意把粉紫的花瓣挺得更展,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像在故意炫耀,“你看你们这副蔫样,哪还配待在主人院里?怕是过不了几天,就得被连根拔了扔出去,当垃圾扫进沟里。”
嘴上的刺扎得又狠又密,根须却在土里悄悄发紧——它盯着玫瑰烂尖的花苞,看着桂花蜷边的叶子,心里那点担忧像潮水里的石子,被浪头拍得忽隐忽现,盼着这病气赶紧过去,盼着它们明天就能缓过来。
这时天台门“吱呀”开了,一梦的脸色比窗纸还白。她手里攥着张宣传单,上面印着病菌的预防办法,字缝里还沾着点湿痕,指尖却在发抖,捏得纸角都皱了。“不会的……”她蹲在三角梅跟前,手指抚过叶片,摸到那层薄薄的灰,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花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把你搬到屋里去,好不好?搬到没有风的地方……”
三角梅想晃一晃枝桠,想告诉她别慌,可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连花瓣都抬不起。它望着女孩通红的眼睛,望着那泪珠在睫毛上晃了晃,“啪”地落在自己的叶尖,忽然觉得那点藏在心底的傲气,在这看不见的病菌面前,竟脆得像片经了霜的枯叶,轻轻一碰就碎了。
往后的几天,一梦像被上了发条的钟,天不亮就往院里跑。宣传单上列的杀菌药被她买了个遍,兑在喷壶里时,手抖得厉害,药粉差点撒在地上。她对着玫瑰烂尖的花苞细细喷,对着桂花树蜷边的叶子密密洒,连迎客松针缝里积的灰都要冲得干干净净,可那些褐黑色的霉斑像生了根的藤,反倒一天比一天密,爬得一天比一天疯。
后来她急得没了章法,不知从哪翻出瓶兽用抗生素,玻璃小瓶的标签磨得只剩个模糊的边。她把药粉往水里倒,手抖得让药水晃出不少在石阶上,洇出片深褐色的痕。“试试总比不试好……”她咬着唇往玫瑰枝上喷,药雾落在刺尖,连手背都沾了不少,却浑然不觉,眼里只盯着那些蔓延的霉斑。
可所有药都像石沉大海。玫瑰的枝条彻底软了,花苞烂成一滩褐色的泥,连刺都失了力气;桂花树掉叶掉得厉害,枝桠间渐渐露出光秃秃的空隙,风过处再没了往日的叶响;迎客松最粗的那根枝桠也开始发黑,几只麻雀停在上面啄了两下,便嫌弃地扑棱棱飞走,连停留都不肯多留。
三角梅趴在天台栏杆上,看得心头发紧。它早没了前些天的尖酸,粉紫花瓣蔫蔫地垂着,枝桠不由自主往楼下探。看见一梦蹲在玫瑰旁边,用手指一点点抠掉那些霉斑,指甲缝里都沾了褐色的渣,最后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风吹得发抖的幼芽,它忽然觉得叶尖发疼——比上次被暴风雨打断枝桠时,还要疼得厉害些。
风过处,楼下再没了桂花的甜香,只剩片死气沉沉的蔫。三角梅望着那几根渐渐枯黑的枝桠,忽然很想再说句“老东西撑住”,可话到嘴边,却被喉头的涩意堵了回去,连花瓣都跟着发颤。
当天晚上,夜风带着点凉意缠上天台时,三角梅忽然觉出不对劲。
先是最外层的花瓣发了蔫,粉紫的颜色像被水洗褪了似的,透着股灰败的白。它想把花瓣挺得再展些,却发现枝桠重得像灌了铅,连叶尖都往下耷拉,打不起半分精神。没过多久,叶背悄悄爬上来几点褐斑,像谁用墨笔轻轻点了几下,顺着叶脉慢慢晕开,那速度快得让人发慌,转眼就爬满了半片叶子。
它慌了神,想喊楼下的老伙计们,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点声。根须在土里乱抓,却只摸到一片冰凉——那病菌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来,正顺着根茎往上爬,所过之处,连泥土都透着股死气,硬邦邦的没了活气。
风从栏杆缝里钻进来,吹得它残存的花瓣簌簌抖。它望着楼下黑漆漆的院子,玫瑰和桂花的影子缩在墙角,连轮廓都模糊了,忽然想起暴风雨夜里,自己冲迎客松喊的那句“本公主可不想少个拌嘴的”。原来离别来得这样快,快得像指间漏的沙,连句像样的道别都来不及说。
后半夜,一梦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天台门被轻轻推开条缝。借着月光,她看见三角梅的花瓣落了一地,粉紫的碎瓣混着露水,叶背上的褐斑在暗处泛着冷光。女孩的呼吸猛地顿住,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指尖刚碰到花瓣,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随即蹲下来,把落了一地的碎瓣一片一片捡起来,拢在掌心里,眼泪“啪嗒”砸在花瓣上,混着露水,湿了一大片。
三角梅想抬抬枝桠,替她擦去眼泪,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连最嫩的芽尖都动不了。它望着女孩通红的眼睛,望着泪珠在睫毛上晃了晃,又砸在自己的叶尖,忽然觉得那点傲气早就碎成了渣,只剩下满心的慌——它怕自己也像楼下的玫瑰那样,烂成一滩泥,更怕明天太阳升起时,再也看不见这个蹲在它跟前,为它掉眼泪的小姑娘。
三角梅终究没扛过那个夜晚。天快亮时,最后一片粉紫花瓣落了下来,带着褐黑色的斑,轻轻飘在一梦拢花瓣的掌心里,像一声没说出口的叹息。枝桠彻底枯了,弯成个疲惫的弧度,连扎根的土都透着股死气。
清晨的光终于撕开黑夜,金红的线漫过天台栏杆时,隔壁的新闻突然炸开响——主播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说针对病菌的特效药研发成功了,第一批药剂已经装车,正往各个城市送。
一梦就蹲在三角梅旁边,听见那声音时,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没抬头,垂着的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只有攥着花瓣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把那些碎瓣捏得更皱了。
阳光慢慢爬上来,落在她发顶,落在枯黑的枝桠上,落在那捧被泪水浸过的粉紫花瓣上。新闻里的欢呼声还在继续,可天台上静悄悄的,只有风溜过栏杆,卷起几片干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像谁在轻轻叹气。
一梦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木门在身后“吱呀”合上时,一只白蝴蝶忽然斜斜掠过墙头,轻轻停在三角梅光秃秃的枝桠上。翅膀扇了两下,翅尖沾着的晨露抖落下来,砸在枯黑的枝干上,像是在辨认这熟悉的纹路,又像在做一场仓促的告别,转瞬便振翅飞进了远处的晨光里。
夜里,墨汁似的浓黑把院子裹得密不透风。一梦背着打药机,手推车上除草剂纸箱的边角都泛了白,轮子碾过青石板,“咕噜咕噜”的闷响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
拧开除草剂瓶盖时,指节绷得泛青,透明药液翻涌着灌进打药机,白沫漫过桶沿,溅在鞋面灼出细小白斑。她像被抽走痛觉神经,眼神钉死在翻涌的泡沫里,掺水稀释时,手臂止不住发抖,塑料水管在掌心扭成挣扎的白蛇,溅起的药水在地上蚀出浅褐印子,辛辣气息顺着夜色爬满街巷。
“花儿死了,是非对错我已无心解释……” 沙哑的呢喃碎在风里,她按下开关,除草剂喷出的白雾裹着月光,冷得像撒了把碎冰碴。趁着整座城沉在梦里,她把喷头对准每缕残喘的绿:冬青叶上的夜露被药雾绞碎,墙缝草芽的嫩尖沾上毒液,连公园菟丝子仅存的半片绿叶,都逃不过这细密的 “网”。
走到枯黑槐树根旁,她忽然蹲下身,打药机喷头垂成无力的钟摆,药水一滴一滴滴在枯叶堆里。水滴砸落的瞬间,枯叶微微颤了颤,像在无声恸哭 —— 这是场只有泥土与枯叶知晓的葬礼,没有悼词,只有药水渗透腐叶的 “滋滋” 轻响,把往昔的鲜活,绞成齑粉。
菜市场烂白菜、墙根蔫死的野菊,都被她用同样的 “仪式” 扫过。夜色里,白雾化作无形哭腔,绕着她影子打转,路灯光晕被染得发涩,连风都在呜咽。
最后一箱除草剂见了底,打药机空桶砸在青石板上,“嗒” 地溅起微尘。她立在街口,天边鱼肚白刺破长夜,风卷着药味、腐酸味,混着远处新闻里 “特效药送达” 的欢呼 —— 抬手抹脸,掌心冰凉不知是夜露还是泪,瘦成枯叶片的背影,没入街角阴影,再寻不见。
三角梅在那个清晨彻底枯死后,一梦的脚步,便再没迈进过郊区那座老房子。
木门铜锁爬满青锈,门楣蛛网积了层灰,风穿空院时,卷着枯枝败叶的涩味,像谁在暗处低叹。天台花盆裂了道斜缝,三角梅枯硬枝桠维持着垂落的弧度,被雨泡得发黑、日晒得发脆,像截被岁月啃噬的骨头,孤零零戳在土里。
日子像檐角漏下的水,悄无声息打湿阶前青苔。秋来,街面落叶卷着风滚入院角,堆在玫瑰烂成泥的根须上;桂花树枝桠积了厚叶,踩上去簌簌响,甜香早散得干干净净;连墙缝钻的野草,都枯成浅褐,风一吹就断成几截,散在积灰的石阶。
直到第二年春夜,一场雨浇透老房,天台上那截三角梅枯枝,断口处竟爆出一星嫩绿 —— 像颗被春雨吻醒的芽,怯生生顶开焦黑树皮,在风里微颤,晃得人心尖发疼。
几乎同时,院门外传来 “咔哒” 轻响,锈锁转动带起涩涩的摩擦,木门 “吱呀” 推开,一梦攥着小陶盆立在门槛。盆底漏下的湿泥沾了半只鞋,鞋边还缠着路上的草屑,带着城郊泥土的潮气。
她望着天台方向,脚步顿了顿,快步上楼。楼梯积灰被踩出歪扭的痕迹,像行无声的诗。到天台门口,看见枯枝上的嫩绿,她没说话,默默蹲下,把三角梅旧盆搬到清水边,一点点冲洗经年积灰。水流过裂缝,洇出细碎水渍,像旧时光在无声流淌。
她细细洗净旧陶盆,指尖从新瓷盆里捻出几粒新种,轻轻埋进松松软土。当指腹裹上湿润泥土的刹那,镜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新种子静静伏在旧盆底,与残存的枯槁枝桠沉默对峙,又在陶土的肌理里悄悄相融。没有预想中破土而出的急切,只有她指缝间簌簌掉落的泥屑,和睫毛上凝着的、若有若无的颤动。而盆壁裂缝的深处,一点绿茸茸的苔痕正贴着陈旧的陶片慢慢铺开,像替去年凋零的三角梅,守着一段没说尽的旧时光。
风从栏杆外钻进来,撩起她额前碎发,新埋的种子在旧盆里,等着与时光和解,慢慢生长。而她站在那儿,没说一句话,却让所有遗憾与希望,都融进这无声的 “重启” 里,余味漫得比整个春天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