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760年的一个春天,杜甫静坐在成都浣花溪的草堂里,惬意地等着妻子在纸上画棋局,耳边响起幼子敲针做钓钩的叮咚声,眼前有燕子自在来去,水潭中伫立的鸥鸟嬉戏作伴。
这位已历经无数坎坷崎岖的诗人顿觉眼前的一切馨恬静美,他提起笔写下了这首《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那一年他已过47岁,尽管后面是已走过的不堪回首的艰辛,前方还铺陈着许多未知的苦难。但此刻,仅仅此刻,能手握幸福的他对命运已经再无奢求。
毕竟,他能追赶的时光,已经不多了。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那样的时刻,希望某段时光永远延续下去,有那个人的陪伴,再远的路也是近的,再长的夜也是短的。只要这样,这样便好,别无他求。
怏怏大唐,有过太多灿如夏花的繁盛岁月,也有过无数惊涛骇浪的残破时刻,但像而今这样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的平淡相守却是少有。
杜甫,记录那个时代的风霜,也记下过他半生漂泊里的一季花开。
18年前,30岁的杜甫在首阳山下陆浑山庄迎娶了20岁的妻子弘农县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杨氏,司农少卿相当于主管农业和财政的副部长。跟古代大多数平凡的女子一样,杨氏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但她和古代大多数平凡的女子又不一样,因为年轻时的杜甫虽然也曾家境优渥,但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位妻子,没有妾侍。
元稹在妻子韦丛死后写下千古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感动无数世人,却偏偏感动不了自己,这边妻子抔土未干,那边就和薛涛你侬我侬。苏轼在妻子王弗过世十年后,写下最美的悼亡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可是难忘归难忘,转身依旧忙不迭地娶妻纳妾。
人总有深情时,可是这样的情深究竟能延续多久呢?在我看来,这些夹杂着煽情和臆断的自饮自唱,都比不上杜甫的这首淡美无华的《江村》。
写《江村》时,他们携手17载,杨氏不过37岁,也算不得老。但一声略显粗简的“老妻”,就意味着杜甫许她一世执手不改、白首偕老。
爱到深处永不言爱,情到深处永不言情。
杨氏不像李白的第四位夫人宗氏,留下过“千金买壁”的风流佳话;也不像李商隐的夫人马氏才艺出众,靠丈夫一首首缠绵悱恻的诗歌,立起了遗世芳华的形象,她的历史形象很模糊、很单调、很简略,但自从遇见杜甫之后,就注定要与诗人共担苦难,一同经历大唐的暴风骤雨。
二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著名的叛乱,杜甫的人生本不该有如此多的磨难。
安史之乱前夕,他刚得到一个小官职,看守兵甲器械,管理门禁钥匙。尽管俸禄不高,但也不至于活得落魄。然而,兵器对付不了动乱,长安城门禁阻挡不了叛军。安史之乱颠覆了这个王朝的荣光,唐玄宗携贵妃仓皇逃往成都,鼎盛转眼成云烟。
安史之乱后,李亨在灵武即位,唐玄宗时代一夜之间就变成唐肃宗时代。杜甫历经千难万险,终于赶赴凤翔行在,被授为左拾遗的官职。三个月后,他因上疏援救房琯而触怒唐肃宗,先是被贬,后来又弃官远走,从此永远离开朝廷,开始了他人生中最颠沛流离的岁月。
他那篇著名的《羌村三首》就是在被放还鄜州羌村探家时所作。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傍晚,柴门上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夕阳西沉的路上,迎来了诗人九死一生的千里归行。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妻子以为他早已丧身于外,见到他活着回来喜极而泣。在风雨如晦的乱世,不死就该偷笑了。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邻居们见诗人归家,站满墙头探看他们一家团聚的情境。夜色之中,诗人与妻子秉烛相对,在烛光中相互辨认,以爱为最后依归。
尼采说过: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正是因为仕途坎坷难顺,他才有机会走向底层,窥探民间的疾苦。生命给了他无数张面孔,他最终选择用疼痛的一张去触摸。
世界顶级繁华走向衰落,必定要有一位顶级诗人为这段历史留下见证。而历史赐予杜甫的使命便是,受尽世间之痛,遍览凡间之苦,以自己的天赋诗才,记录下专属那个时代的风云沧桑。
那样的王朝犹如耸立如天的高楼,杜甫刚好经历了国家由盛转衰的过程。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安史之乱期间,他由洛阳回化州,就沿途所见所闻,写下传颂千载的“三吏三别”。以三个地名和三种状态,描摹出人民所蒙遭的苦难和牺牲。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天地无情,即便哭瞎双眼,也挡不住战争的残酷和人世的别离。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新婚不满一日,新妇就要亲自送丈夫奔赴生死莫测的战场。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
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战事纷乱,寒烟微凉。老无所依,白发送黑发,凄凉到盖棺。
不为权贵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他对苍生大地投注了极大的同情和关爱,那些荒凉的村落、贫寒的人家,他站在远方入情地看着,眼神犹如雨天般辽远而悲伤。他无钱无力,为了妻儿温饱屈辱奔波,很难给予世人具体的帮忙,能给的只有簌簌滚烫的泪水和接连不断的笔墨。
他要用自己的体温捂热这个冰冷的世界,而在他的身后,幸而还有杨氏,用自己的温暖呵护着他。
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
鹿门携不遂,雁足系难期。
兵荒马乱四处漂泊的日子里,全凭杨氏维系着这个穷苦的家庭,她对孩子慈爱,如阳光温淡,沁入诗人的心里。
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纷纷。
野树歌还依,秋砧醒却闻。
杜甫和诗朋酒友在花园里饮酒,她在河下洗衣。那石砧上传来的捶洗声,每一下都牵动着他的神经。
战乱时他逃亡被擒,中秋之夜在长安的俘虏营里写了一首《月夜》。那是他第一次描绘妻子的美丽,虽着素衣棉麻,却有着出尘之姿。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那一刻,他化身为妻子,独立月夜下想念着远方的丈夫。“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因为在思念太长,她如云的发鬓被雾水浸湿,白玉般的玉臂变得冰寒。诗人只用短短的十个字,就将嗅觉、视觉、触觉全都调动了起来。
公元767年,杜甫寓居夔州。写下《谒真谛寺禅师》:
兰若山高处,烟霞嶂几重。
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
问法看诗忘,观身向酒慵。
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
他也曾问法听经,也想过皈依证道,然而终究割舍不了妻子。若爱是羁绊,她就是他在这尘世间的,画地为牢。
原来真正相爱的人,会把生活中的平淡变成习惯,变成刻在骨子里的不离不弃。
三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杜甫所有诗歌中,我最爱的一首。
第一次细读这首诗,是在一个初冬的晌午,我窝在图书馆的某个角落。柔和的阳光从静雅的落地玻璃穿斜进来,无数细密的埃尘在橘色的光亮下辗转腾挪,像是一颗颗微妙的精灵,在严寒中绽放着隐谧的温暖。然而这一切温暖,终于在他的诗句中被一点点的击破。
而今的成都杜甫草堂已然翻新整齐,最初建成时不知该有多简陋,那年被秋风所破的茅屋,正是这座位于浣花溪旁的草堂。中原动乱时,他们流寓到了成都,在朋友的接济下盖好了草堂,这才有了安身之所。然而八月的一场秋风呼号而过,他的家一夜难得安宁。
被人欺凌,只得暗自叹息。风过雨打,家里处处浸湿。被衾稀疏薄透,孩子在睡梦里蹬裂。他自己则雨脚如麻,彻夜难过。可即便生活已经艰辛至此,他仍对所有被寒风摧折的人们许下最深刻的同情——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读到这一句,我的眼眶顿时红了。等看到编者的评价:“古代文人讲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是杜甫却做到了无论穷达皆兼济天下。”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自己过得好,希望别人也过得好,甚至自己过得不好,也希望别人过得好,这样怀抱佛心的诗人,不禁让我惊叹真善美的极限。他用煌煌之笔将苦化作善,将善变成了美。生命在这样的救赎下,以伟大的姿态延伸。冰凉之后,心底终于有泛起了温暖的感觉。
那晚,他受着苦,陪同一起煎熬的,自然还有杨氏。后来有诗友跟我说,那晚杨氏听着丈夫的吟叹,应是满心满眼的骄傲,任风雨凄厉,她的心坚定不移。
我料他说的不错,因为草堂初建时,鄙陋不已,杜甫哀叹:“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 简简单单的一个“同”字,就写出了这对夫妻的同甘共苦、志同道合。
杨氏一共生养了八个孩子,幼子生下来不久,由于饥饿而夭折了。杜甫刚踏进家门,就听到了她呼天抢地的哭声:“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诗里只有心伤和自责,却没有来自她的怨怼。
一生和丈夫在流亡中备受煎熬的杨氏,当然也有过欢愉的日子。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杜甫在四川梓洲听闻唐军收复了洛阳,接着又收复了河北,漂泊无定的一家人盼望早日回到洛阳故土,几乎高兴得疯狂。“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这一生,她与他同喜同悲,他的生命因为她的陪伴,变得不那么悲凉。
公元770年冬天,寒风刺骨,在由湖南潭州去往岳阳的一条小船上,杜甫病入膏肓,他还想再给妻子写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抬不起手臂了。
最终,全家在江边一个叫小四村的地方靠岸,杜甫的生命也在这里停了岸。
细想起来,人世对杜甫真是极其残酷冰冷。科举时遇上奸相李林甫,为了向唐玄宗证明天下人才都已经被朝廷搜罗殆尽,搞了历史上唯一一届零录取的科考,他很不幸地“被落榜”,断送了前程;草堂茅屋为秋风所破,南村群童欺他老无力,他无可奈何又无力抵抗。这样的无奈至死不绝。可即便如此,他的生命从来没有过“怨恨”,他把伤害轻轻推开,只牢牢记住了生命中那些美好的瞬间。世界以痛吻他,他却回报以歌。
四
杜甫曾写过两句绝望的诗“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他不长的一生苦苦地自歌自吟,他和李白不同,李白少年成名,虽然仕途不得意,但唐玄宗为他降辇步迎、亲手调羹,终究是风光过。而杜甫始终寂寂无闻,生前少有读者。
第一个关注杜甫的诗人是元稹。他只是不经意间翻读杜诗,却惊讶地发现,杜甫遗留下的1450多首诗串联起了一个时代的完整记录。这些记录里,有王朝盛兴、乱世动荡;有时代不公、百姓疾苦;有胜利后的狂喜,也有认真后的痛苦;有夫妻间的深情,也有老友重逢的感动。无事不可言,无事不可入。一篇篇跌宕开去,千汇万状、地负海涵、博大宏远、真气淋漓。
元稹饱怀感动地为他撰写了墓志铭《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第一个对杜甫及其现实主义作品给予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评价。文章还交代,杨氏49岁而终。从卒年推断,应该是杜甫病故后她将丈夫的灵柩置厝在岳州,然后带着儿女们回到洛阳偃师陆浑山庄,不久便去世了。杨氏逝去40余年后,夫妻终于合葬于故土。
等到中国兴起读杜诗的风潮,已经是杜甫去世半个世纪之后。韩愈写“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时距他离世过去了96年。然而,之后的一千多年里,中国诗坛上的杰出诗人,唐代的元稹、刘禹锡、韩愈、李商隐,宋代的王安石、苏轼、陆游、辛弃疾,金代的元好问,明代的陈子龙,清代的钱谦益,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受他影响的。所以莫砺锋曾将杜甫比如浩荡大江上的一座水闸,上游所有的水汇聚到他那里,下游所有的水来自他那里。
等到杜甫被尊为“诗圣”,已经是明朝的事了。但无论如何,中国历史总算给了他一个公正的评价。“诗圣”之名,实至名归。
曾有人问我,李白和杜甫,更喜欢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杜甫。李白的诗能轻易地读出潇洒豁达,但杜甫的诗如果不对当时的历史有所涉猎是读不懂的。李白如天,以大鹏之志唱响生命的轻盈;杜甫如地,以仁者的情怀歌咏世间的沉重。我还是更偏爱这份沉重和责任。
想想我们真是幸运,因为在我们的国度曾出现过杜甫这样一位稀世伟大的诗人,而杜甫也算幸运,因为在无数黑暗的夜里,有杨氏做他破晓的光。他参透民间的苦难,她安抚过他殷红的伤痕。他用脉搏激荡芸芸众生,她用生命温暖他的苍凉。
而唯一遗憾的是,他们的故事,残存的只有一个梗概,更多的细节,已经消散在了时光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