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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住着一个神一样的人,她无所不能,又无所不知。虽然已经躺在了地下,但覆盖她的那片土壤依然带着她的生命继续给我力量和希望。
一
奶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从我记事起她的脚就一直缠着裹脚布,所以她的脚长只有正常人的一半,走路也不太稳当。她还穿那种老式的斜到肋下扣扣子的对襟大袿,每次都扣得整整齐齐。奶奶也不认识字,但她说的话和预言的事情从未错过,这让我觉得她一定是有仙神附体,所以我最相信她也最依赖她。
那年春天,我记得家门前苦楝树上细碎的紫色小花开得正盛,像是满天的星斗一样,在太阳下闪着淡紫色的光。奶奶说夏天会很热,结果还没有入夏就开始热了起来。奶奶说的热就是从那茂密的紫色小花开始的,好像刚刚脱下冬装就不得不穿上夏装短袖短裤,于是下河洗澡游泳成了我们那一群小伙伴每天最欢乐的事情。
每次下河洗澡必然经过村委会刚刚建好的一排平房,靠近路边的拱形的门头上悬着三个金灿灿的大字“敬老院”,但我从未见有老人在里面住过,只见过有人在里面晒粮食。一人多高的院墙围着神秘的院子,院墙的阻挡更加增强了我们的好奇心,所以每次路过都要站在大门口往里看。铁栅栏一样的两扇大门一直都关着,透过大门就能把院子内的情形尽收眼底。那个时节院子里种着一小片差不多一人高的植物,叶子宽大,杆子粗壮,不像是树苗,也不像玉米,最为奇特的是顶头还有大小不一的圆盘。
村里的小伙伴们都和我一样没有见过这种植物,直到那些圆盘一样的东西结出瓜子分到我们手里的时候,才有人说那是向日葵,还说它的圆盘会迎着太阳转,每天早上朝东方,到了下午又会朝西方。我还好奇地问晚上没有太阳了怎么办,结果没有人能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就连有仙神附体的奶奶也不知道,但奶奶说来年就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奶奶一定有办法。
过完年,父亲告诉我又要换地方上学了,因为我们村的小学人少老师也越来越少,实在没有办下去的必要,不得不合并到邻村的小学去。父亲还开玩笑一样地说我才上二年级就换了两个学校了,这是要有大出息了。奶奶说人挪活树挪死,多动动地方说不定就好了。我也听不懂他们说的啥是大出息,啥是挪活挪死的,应该是觉得换个学校更好吧。学校好坏对我并没有什么用,就这几个村子的人,到哪儿上仍然都是我们这几个在一个班。对于我来说唯一不方便的是距离远了,每天上学放学要多走不少路,但有同村的小伙伴一起吵吵闹闹倒也不至于累。
小孩子本就忘性大,再加上每天这样跑来跑去上学,一路上都是新鲜事,就好像真的特别忙碌一样,我就把向日葵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在苦楝花又一次开满枝头的时候,也再一次如奶奶预言的那样,气温提前入了夏,感觉比去年还要热。奶奶不知道从哪里拿回来三颗瓜子,捧在手心里喊我。
“小远,快来,这是别人给我的向日葵种子,怎么看着和你去货郎担子那里买的葵花子一样啊?”
“奶奶,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儿了。这就是葵花子,可以吃的,和向日葵那个盘上长出来的是一样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种得出来。”我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当知识告诉奶奶,心里有些得意。
“哦哦,她们说种到地里就能发芽,先种下再说吧,看看到底能长出个什么东西来。”奶奶点点头,像被老师教育的学生。
“肯定长出瓜子啊,就和去年村头那敬老院里的向日葵一样,比你们大人还高呢。不过那花盘里的瓜子一点儿也不香,一股子青气,还特别粘牙。”我期待的并不是向日葵长出什么东西,而是它会不会转头。
“管它好吃不好吃的,先种下,你不是要看看那大花盘能不能转起来吗?等它长出来就算行了,我也要看看它在晚上会不会跟着月亮转。”奶奶说的话把我逗乐了。
“奶奶,它不是跟着月亮转,它是跟着太阳转的,就是因为不知道晚上它会不会转才种它的呀,你都忘了吗?”我觉得奶奶也不是万事通了,她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
“好好好,跟着太阳转,它想咋转就咋转,等它长出来就知道了,但是你可得勤快点儿料理它!”奶奶每次在菜地种菜时都会提醒我勤快点儿,可每次我都没有她勤快。这话看着是对我说的,但实际是对她自己说的。
我答应着就和奶奶一起把三颗种子埋在了院子的小菜园有角落里,就像在我心里埋下了一个绚烂的希望种子。我每天盼望着它发芽出苗,期待着它一定要像去年敬老院里那些向日葵一样长得高大粗壮,到时候我也可以拿着那个大圆盘给别人分瓜子了,我却忘了为什么种下它了。
二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熬到了放学,把刚刚上课的书和作业本草草收拾了一下装入书包,就如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教室。平时一起在路上玩的伙伴在后面喊我,让我陪着他们一起去抓青蛙,我冲他们挥挥手,没有停留,快步往家赶去。因为奶奶早上说向日葵可能今天就要破土冒头了,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也只看到隆起的土,并没有看到向日葵的小苗。我认定它们会在下午放学后冒出来,因为奶奶说它们今天会出苗就肯定会出苗,我相信奶奶。
学校离家两三里路,要穿过一大片田地,拐来拐去的泥巴路让两三里路变得像两三公里一样耗费时间。刚刚过了端午节,天气变得越来越热,一点儿也不像是春末夏初的天气,倒像是盛夏。庄稼地围着的泥巴路更像是蒸笼一样,不断蒸腾着丝丝热气往空气中钻。小麦已经干枯的叶子和秸秆被太阳晒得更加脆硬,任何一丝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人觉得它们会立即碎掉。
刚刚快步走了不到一里路我就已经满身是汗,书包贴在身上的部分衣服也都湿透了。我干脆把书包拎在手里,放慢脚步,躲着太阳走在树荫下才稍微好受一些。我特别希望从奶奶口中听到她说今年夏天凉快的话,但她说今年又是一个热天,还说可能比去年更热。我甚至觉得这天气是因为奶奶的预言而变热的,是上天为了应验奶奶的准确而故意降下这无边的热气。空气里都是小麦熟透的气味,我踮起脚尖四处张望,阳光下的麦田泛着有些刺眼的白光,没有一丝风,根根直立的麦芒像是扎在灵魂上的刺,越看越觉得不自在。
跨进家门,把书包往堂屋的桌子上一扔,我抓起桌上的大茶缸喝了一通,一边喝水一边擦汗。奶奶小步从灶屋走了出来,叮嘱慢点喝别噎着,说完顺手拿起桌上的蒲扇对着我扇风。我像是渴了很久的老黄牛,咕咚咕咚喝了一大茶缸的水,打了一个长长的嗝,一抹嘴转身就出了堂屋的门,走向院子西南侧的小菜园。
“慢一点儿!慢一点儿!别热坏了!那向日葵下午刚拱出土的,你着急个啥劲儿呀?都说了它肯定会长出来的,看把你急的样儿!”奶奶急忙拿着蒲扇跟了出来,因为小脚走路不得劲儿,好像在用脚后跟儿走路。
“还真长出来了,奶奶!”我惊奇地喊了起来。
“那可不,瓜子壳还在头上顶着呢。就是只发了一棵,另外两个瓜子没有发。”奶奶不顾自己脸上流下的汗,仍然挥动着蒲扇。
“奶奶,那不叫瓜子,那叫向日葵种子,瓜子是吃的!”我又一次充当普及知识的老师,奶奶一边给我扇风一边点头应着。
我看着刚刚顶出土壤的向日葵小苗,两片柔嫩的芽瓣被黑色的壳紧紧扣着,边缘有些翻卷,一侧已经微微拱起,就想帮着芽瓣把壳弄掉,于是蹲下来用手轻轻扒拉了一下夹在小苗上的瓜子壳。
“这夹得还挺紧,弄不掉吗?”我问奶奶。
奶奶手里的蒲扇加大了上下幅度,“轻一点儿,别把这个独苗给扒断喽!等它慢慢长起来就会把壳顶掉了,不需要你管它。”
我第一次觉得这东西的神奇,出生还带着保护壳,这么大而且厚实的芽瓣顶着一个壳竟然能从土壤里钻出来,看来力气不小,至少比小麦苗的力气大。因为听了奶奶的警告,我不敢再乱动它,再加上天气确实太热了,看了一会儿就只能回屋了。奶奶提醒我一定要先把作业写完,别等父亲回来再因为作业的事情生气。我这才想起作业来。
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向日葵的事情,没有听清老师布置的作业就收拾完书包等放学了,这个时候根本不知道作业是什么,只能赶紧去找同村的小伙伴,先把作业抄回来再说。父亲一般只看我回家有没有在写作业,不太会管我写的是什么,再加上现在都在忙着为小麦收割作准备,他更没有心思去看我的作业,等晚上父亲回来,我只要装模作样地认真写字就行了。
三
农忙一开始,学校统一放假一周,老师说让大家帮家里抢收小麦,我觉得那都是老师的借口,是他们自己要忙活自家小麦收割,因为二年有的小学生实在也干不了什么农活。我就没有跟着父母在田地里劳作,我们村很多孩子都没有到麦田里去帮着收割,用父亲的话说是我有更重要的学习任务要完成,地里的辛苦活就免了。但劳累的活不做,一些帮忙的活总要做。奶奶因为裹脚不方便到处走动,就在家负责做饭烧水,我理所当然地承担起邮递员一样的任务,往地里送饭送水,有时候也送一些工具什么的。
农忙的抢收就像是在和变换无常的天气抢时间,每天从天刚蒙蒙亮到晚上天擦黑,地里一直不断人,路上走的人更是脚步生风,恨不得生一对翅膀赶上时间的脚步。直到天彻底黑下来,家家户亮起灯,都端起饭碗的时候才算忙完一天的活,三五一群聚在村里大大小小的路口,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天。我也听过他们聊的内容,大多都是小麦的收成如何,公粮要交多少,什么时候去粮站更快等等。
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要做。每天晚上天还没有黑的时候,村头的大喇叭会定时播放天气预报,提醒明天天气和近几天的雨势。大人们都在地里忙碌,于是记录天气情况成了父亲交给我的极重要任务,在准备吃饭的短暂时间里,我会把当天的天气预报内容一一说给父亲听。我认真地把父亲交待的事情做好,可能父亲确实太累,或者他对我的任务完成比较满意,农忙的这些天一直没有过问我学习上的事情。我每天得空照料着一天一个样的向日葵,就像从我心底培养出茁壮长起的小树苗,我幻想着它无限的成长空间,它也承载着我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期盼。
风调雨顺从来只是一种美好愿望,抢收季任何一丝的阴云都会像直接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影一样,致使整个村庄都压抑不堪。连续的晴好天气让紧张的抢收有了缓和的机会,但突然的一个阴天又会让大家迅速紧绷起来。成熟的小麦最怕雨水,一旦来不及收割,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在地里出芽发霉,那将是人们最大的痛苦。
那天一早起来就阴沉沉的,整个世界像被装进了一个高温的大澡堂里,潮湿闷热。家家户户像打了兴奋剂,天不亮就吆喝着开始抢收小麦,动作更快更紧张。形势所迫,我也不得不随着父母一起到田地干活。小孩子对从未做过的事情总会有一点点好奇,于我而言收割小麦也一样很新鲜。我看着镰刀在父亲手里像锋利的剃刀,每一次挥动都会带着一排小麦倒下来,一个转身地上就多了一摞麦杆。“呼啦——呲——”“呼啦——呲——”“呼啦——呲——”像是奏响在土地上的音乐,有节奏地响起。我甚至觉得抢收小麦好像也没有那么累,反而带着一点享受。
站在比我矮不了多少的小麦旁边,我也像父亲那样拿起镰刀对着一拢小麦割了下去。但我明显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小麦杆像皮筋一样有了弹性,随着镰刀一起弯折,并没有被齐刷刷割断,有些更是带起了根须和泥土,弄了我一脚的土。麦穗上的芒刺也扎上我的胳膊和脖子,弄得浑身刺挠不已。我扔下镰刀,生气地踢着地上根根直立的麦茬。热气瞬间卷了上来,我感觉口鼻吸入的都是小麦秸秆抖落的灰尘,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热浪。刚刚在父亲身上感受到的好感转瞬即逝,一切都是错觉,那浸入每个毛孔的热才是真实的,挥之不去。
干不成主力,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开始一捆一捆地抱起收割好的小麦杆往车上装。但这看似更简单的活却藏着更大的杀伤力,几个来回以后,我感觉满脸都在刺痒,浑身上下像是钻进了什么虫子一样在到处撕咬,吐出的口水都带着黑灰色的尘土。内心一旦抵触一件事情动作上就会越来越慢。我几乎是带着眼泪在地里挪动,被父亲连催带骂几次后,我更加觉得闷热的天气难以忍受了。如果不是母亲发现不对劲把我提前赶回家,我可能真就已经热晕在地里了。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被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顿,那顿饭也没有怎么吃,相对于闷热的天气我更加惧怕父亲阴沉不定的脸色和他厚实沉重的巴掌。当时如果不是奶奶阻拦,我也肯定父亲的巴掌一定会落在我的屁股上,因为父亲在教训我这件事上一直都是雷厉风行说到做到的,绝不拖泥带水。好在那天并没有下雨,老天似乎开了个玩笑,阴沉一下脸就又放晴了。就像父亲那早上还紧绷吓人的脸,当天晚上伴着圆月的升起又笑成了一朵花。
四
收割完小麦以后很快就到了学校的期末考试,考完试等了几天再回学校拿到成绩单和暑假作业本,暑假才算正式开始。天虽然已经热了起来,但频繁的雨水似乎不想给气温上升太多的机会,又好像老天把小麦抢收阶段的雨水攒在了一起,就为了给暑假一个清凉的开始。
那天我刚刚从学校把成绩单和暑假作业本拿回来,天就变了。黑灰色的云很快从东南方向的天边漫延上来,风还没有来,云只在天上翻滚,地上的一切都在静静地等待。虽然没有太阳,却更加闷热了,我的每个毛孔都开到最大,仍然得不到一丝凉气。我知道大暴雨要来了,以往这样的天气都会下很大的暴雨。我急匆匆地往家跑,想赶在雨滴落下来前跨进家门。路过院墙外的柴草垛时,我看到有很多蜻蜓在绕着柴草垛转圈,很低很慢,似乎触手可及,但当我走近时却一个也够不到。从院子门房的檐下飞出两只燕子,如箭一般射向东边的田地,只剩下两只还留着黄黄嘴巴的幼鸟在叫个不停。
正当我不断跳跃伸手要抓蜻蜓的时候,风从村东头的田地里裹挟着大片的尘土,顺着通到门前的主干道卷了上来。我感觉那风头像是有一个莽撞的人在驾驶一般,横冲直撞,不顾一切,毁灭一切,包裹一切。村道两旁的树像被扯着头发拉起来一般,伸长了树干随风倾斜,有些脆弱一些的树枝被风扯断飞出去很远,跌跌撞撞,翻滚着在满是尘土的泥巴路上疾驰。
就在我一愣神的工夫,那些蜻蜓已经全部躲藏了起来,好像没有出现过一样。我紧赶几步进了家门,院子里还有向日葵,我担心那刚刚长到一米来高的茎杆会经不起这癫狂的大风。在看到向日葵的时候,我才知道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奶奶已经提前用一根手臂粗细的树干把它固定在土地上,如果不是人为有意破坏,基本上不会出问题。再加上向日葵种在院墙边,受整个院子的保护,很难有大风能吹到那里,而且这次大风也只是从门前的路上呼啸而过,并没有对院内的植物造成什么影响。
亲眼看到向日葵没有被风吹倒后,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站在院内的小菜园前看着向日葵笑了。奶奶从东偏房里走出来,先是看了看阴沉的天,然后正好看到了我在对着小菜园傻笑。
奶奶问,“你这孩子是咋的了?被黑风把魂抽走了不成?”
我转身跑向奶奶,声音随着脚步声充满了整个院子,“奶奶,还得是你想得周到,要不是你非要绑个棍子,我的向日葵就被风吹倒了。”
奶奶说,“当初也不知道是谁不让我绑,还说会把向日葵绑坏了,我种了一辈子的菜了,还不知道咋伺候它了?”
黑风在门前土路上留下一片狼藉,树叶树枝散落得到处都是,还有盖在柴草垛上的雨布,被风扯成一片一片的贴在地上。翻腾的尘土还在空气里飘荡,旋转的树叶沿着院墙根铺成了一条深浅不一的绿色线。我和奶奶站在门房屋檐下,我往东看,满心期望雨水快点落下,大风快点过去。奶奶往西看,心心念念那股黑风的去向。大风带起的尘土让人口鼻之间都是呛人的土腥味。
门房屋檐下的燕窝上站着两只燕子,一动不动,像是在看门前的祖孙两人,又像是在看向远方,又或者是被刚才那股黑风吓着了,正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平息自己慌乱的心。我突然发现土墙上趴了一只棕黄色的蜻蜓,三步并作两步靠近,伸手就要抓它,可只抓了个空,蜻蜓又趴在了更高的墙头上面,我即便跳起来也够不到了。
奶奶说,“它们是吓破了胆了吧,你看看刚才那风,一定是有什么精怪在里面,平时叫得最凶的狗都不叫了。”
田远仔细听了听,确实如奶奶所说,村里的狗都不叫了,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等待黑风过后的大雨到来。
雨来了,带着浓厚的泥土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像千万支细密的利箭从灰色的天空直直地扎向大地,豆大的雨滴砸得地面先是尘土飞扬,然后是破碎的雨水四处飞溅,如珠帘一般的雨水紧逼着屋檐向黑风消失的方向压了过去。
奶奶一把将我拉回到门房屋檐下,正好站在那两只小燕子的正下方。仰头能够看到两只燕子都缩进了窝里,只露出两个尖尖的嘴架在窝沿上。雨水瞬间就打湿了我的裤脚和鞋面,不得已我又往门房内退了一小步,耳朵里传来两只燕子的叽喳声,好像在嘲笑我胆小。
奶奶拉了拉我,“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凶的风了,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还有……”
突然伴随着一道刺眼的亮光,“咔嚓”一声响起一个炸雷,我吓得直接抱住了奶奶,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还有打了这么响的雷。真是作了孽了,就说不让他们杀那棵藏着精怪的树,非要杀掉,那树是能动得了的吗?这回有人要遭报应了。”
我听不懂奶奶说的话,她应该也不是对我说的。看着明晃晃的闪电在村头落下,紧跟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传来。就像是一面巨大的鼓把整个村庄蒙在里面使劲儿敲,我浑身都被震得有些发抖。奶奶用她几乎干枯的手扳过我的头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拂过我的脑袋,然后手停在我的颈背部缓慢拍打着。
“摸摸毛,吓不着。拍拍背,魂归位。”
奶奶的话声音不大,却随着手上规律地拍打一字一句落在了我的心上,把我那慌乱不安的心慢慢按了回去,脑袋里凶恶的魔鬼形象也消失不见。我不再害怕,奶奶的身体就像是一座能量澎湃的大山在向我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安全感,更让我那悬着的心和惊慌的魂都安定了下来,我享受着奶奶带给我的安稳。
电闪雷鸣之后雨越下越大,只一会儿的工夫,门口泥巴路上的沟沟坎坎就积满了水,然后小股聚成大股,大股再聚成更大股,流向旁边的河沟里。浑浊的泥水把水面上密集的绿色浮萍冲开一道道裂口,泥水像一条灰白的泥鳅钻入水底,然后晕开。水面上的颗颗浮萍被雨滴打得蹦蹦跳跳,一团团地抱在一起,终于给水面让出了一块块的空间。
我正看得入神,父亲提着黑色的粪桶就奔向院墙外的大粪池,打了满满一桶粪水倒向靠近屋檐下的小池子里,几个来回后,满满的即将溢出粪水的大粪池水位就下降了一些。
奶奶说,“好了好了,不用再舀了,这是过场雨,下不了多久,你看那东南天都亮了,云都被风吹西北天里去了。”
父亲把水桶放回院子里,也站在门房看着外面。我抬头从东南天角一直看到西北天边,确实如奶奶所说,那灰黑的云像奔腾翻滚的野驴一样咆哮着跑远了。雨停了,天再次亮了起来,风吹过来凉凉的。我跑回屋里脱掉布鞋,赤脚走上了泥巴路。我特别喜欢这种踩起来滑滑的糯糯的感觉,有时候还能从脚趾头缝里往外喷射泥浆,如果力道控制得当,还能从脚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大雨过后,整个世界像被重洗刷了一遍,清新干净,连空气都透着丝丝甜味。在泥巴路上玩够了,我看着被风吹开浮萍后露出的大片清澈的水面,很想下水玩。但还没有学会游泳的我不得不按下这个念头。村里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基本上都会游泳了,还有更厉害的能在村头的大河里游个来回,而我连最基本的狗刨都不会。
村子靠着一条大河,学会游泳也不应该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但父亲却管着不让我单独去河边更不允许我下河游泳,说什么小孩子下河太危险,说什么淹死的都是会凫水的。但村里那么多小孩子都在河里学会了游泳,也没有出什么危险,我也不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奶奶也说不要学那没啥用的玩意,省得自己瞎跑去下水。我突然又觉得奶奶变得不好了,但我还有事要求着奶奶,还不能和她翻脸对着干。
五
有充足的雨水滋养,院子里的向日葵长得很快,拔高了不少,毛绒绒的茎杆看着就让人高兴。在最顶头的位置已经明显长出了花骨朵,应该就是以后会长成跟着太阳转的花盘了。但向日葵的美好却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好运,紧接着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之后,父亲拿着我的成绩单也给了我一顿更强的暴风骤雨。
我的学习成绩不算好,但也不差,一直是老师口中有潜力的学生,努力学一学就好一些,一放松就下降一些。这两年父亲顶多就是训斥我几句,从未因为成绩而动怒打人。但这次期末考试的成绩却让父亲动了雷霆之怒,也让我记恨了很多年,害怕了很多年。
“跪下!”
我刚刚从外面赤脚带泥地回到院子里,父亲就堵着堂屋门冲我喊,语气中的愤怒显然已经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如果眼睛能喷火,我相信那一刻我已经灰飞烟灭了。我身体一颤直接跪在了泥地上,惊恐地看着父亲阴冷的脸,让我的灵魂冰冻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传来父亲的怒骂,随之而来的是如雨点般的巴掌打在后背和屁股上。
这个时候疼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我内心的恐惧迅速弥漫全身,切断了疼痛的神经传导,只木木地感觉到有一只大手压在我惊恐的灵魂上,即便我有孙悟空翻天的本事也只能任由拿捏。我没有哭,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般的教训让我一时不知道应该先哭还是先跑,或者狡辩一番,但父亲似乎并没有打算给我一丁点儿机会,直接打了下来。
奶奶听见动静后从外面小跑着进来,嘴里喊着骂着,依然未能阻挡父亲最后打下的几巴掌。
“小孩子能犯多大罪过?你这样打他,打坏了咋办啊?”奶奶抓着我的胳膊就往屋里拽,“起来!到屋里来,我看谁还敢打!”
我这才从刚才的惊恐里反应过来,整个后背已经火辣辣疼成一片,我只感觉到灼热,像那天收割小麦时炽热的太阳晒透了的身体,灵魂快要出窍。听到奶奶的话,我突然灵魂归位,眼泪这才一下子涌了出来,但我仍然跪在那里没有动,奶奶拉了一下没有拉动。
“我看他敢动!天天好吃好喝地享受着,学习还搞不好,你不挨打还有理了?!”父亲的话就像是不容反驳的命令,将我死死地摁在那里。
“我就说前两天老师怎么提醒我关注一下你的学习了,原来退步这么厉害了!这段时间忙着抢收抢种,你倒是得了以了,活你干不好,学习也弄不好,要你干啥用?你说要你有啥用?”
我最近确实心不在学习上,光想着照顾向日葵了。在这次暴风雨之前,我按照奶奶的提醒专门给向日葵进行了加固,土是重新松过之后又拍实了的,我还在奶奶插的棍子旁边又加了两根棍子,就是怕万一风太大把向日葵吹倒断掉。每天早晚浇水,又添加了一些粪肥,向日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长高长粗,绿色的叶片像抹了油一样厚实。我看着向日葵就像是看到了即将呈现的美丽梦想,连梦里都是对着太阳笑的金黄色花盘。
小孩子本就精力难以集中,因为向日葵占去了大部分的心思,让我本就不好的学习成绩更是雪上加霜。课堂上被罚站的次数多了起来,这也直接导致了期末考试成绩惨不忍睹。就在我想着向日葵的时候,父亲的数落也提到了向日葵。
“成天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咋能有心思学习?那向日葵是从哪儿弄的?庄稼都顾不过来了,你倒有心思顾上它了?本末倒置!今天就把它铲掉,不要逼着让我动手。”
看我并不说话,父亲接着说,“如果你确实学不好,我也认了,但你能学好,给了你足够的时间了,你拿回来这样的成绩?你对得起谁?”
我麻木的脑袋已经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了,是不是我当初应该考个全班倒数第一,这样怎么样都会有进步了。而且看来向日葵的结局已经注定好不了,我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没有办法考虑如何留住向日葵。后背像火烤一般,又传来断续的刺痛。奶奶掀开我的衣服,碰到的地方更像在拿着烧红的铁丝滚过,热胀着疼。
“你先别动,我去拿毛巾蘸上凉水给你溻一溻,这要肿起来了,这当爹的咋下手这么重,唉!”
等奶奶拿着毛巾从水井里提上冰凉的水的时候,父亲已经出门走了。我慢慢站起来,活动一下已经麻木的膝关节,却又一次带动衣服摩擦到了红肿的后背。我只能挺着胸腹,尽量让后背往前像弓一样弯,然后才缓慢地挪动着双腿,以活动跪得有些僵硬的双腿。奶奶看我的样子极不自在,就让我趴到屋里的床上,光着后背开始冷敷。
火辣辣热胀着疼的后背一遇到毛巾上冰凉的水,就像是在太阳底下晒透了的人喝上冰镇的汽水,浑身上下从内到外透着清凉舒爽。后背上的每个肿胀的毛孔都开始收缩关闭,血液回流,我似乎能感觉到隆起的皮肤归位的过程。很快我就在奶奶不断念叨的声音中睡着了。
六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奶奶急乎乎地拉着我去看向日葵。向日葵在我捆绑的位置齐刷刷地断掉了,落在地上带着几片叶子还未长成形的小花盘已经蔫了。茎杆上断掉的位置紧缩在一起,干巴巴的,像是对着我做着奇怪表情的小丑,又像是不甘于被塑造的生命倔强地挺立着。
我问,“奶奶,我都已经把它捆紧了,它咋还断了呢?”
奶奶说,“老天爷啊,这咋能捆这么死呢?它就算是一棵树也受不了这种捆法儿,更别说它这么嫩的杆儿了。”
我说,“你捆都没事,咋我就不能捆了?是不是我爸弄断的?”
奶奶愣了一下,说,“不是不是,他才没那个闲心管呢,昨天晚上你睡着了,刮了一阵大风你都不知道,天太黑,我也没有注意。断都断了,明年再种吧,这时节再种也赶不上趟儿了。”
我说不清是应该可惜还是应该愤怒,无奈地伸手准备把剩下的一截向日葵茎杆拔掉,既然已经断掉,就彻底让它消失吧。但是奶奶阻止了我,奶奶说再等几天看,万一它再从旁边生出新的枝丫就好了。奶奶顺着向日葵断掉的事情开始向我讲解如何捆绑固定植物,她还特意把菜园里茄子、番茄的秧苗扒开让我看。那些有茎杆的都被奶奶固定了,但都是松松垮垮地附在旁边,并不像我捆绑向日葵一样紧紧地系起来。而且奶奶还告诉我不要把土地压太结实,那一样不利于它们的生长。奶奶把那些平整坚实的土地重新松了一遍,又解开我捆绑的绳子和棍子,向日葵就剩下一根光杆立在那里,仅有的三片叶子也失去了光泽。
我相信奶奶,所以每天都蹲在向日葵的光杆前看一会儿,盼着它能够再长出新芽。但愿望总会在盼望里逐渐变空,向日葵孤独的茎在风吹日晒中老化变黑腐烂,最终不得不把它拔掉。我站在院子里哭得默不作声,眼泪像两条无声的溪水奔涌而下。奶奶手足无措,劝了一回又一回,可奶奶越劝我哭得越凶,后来索性放开嗓子大哭起来。奶奶拉我坐下,给我擦眼泪和鼻涕,继续劝,并保证帮我种上一棵大苹果树过来才终于让我止住了哭声。其实我知道她是随口一说,她不可能找到苹果树。
奶奶这一次的承诺没有能够兑现,不是因为找不到苹果树,而是因为她倒下了再没有起来。我那天从外面回来,就看到奶奶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嘴有些歪。从大人们忧愁的脸上我看到了痛苦纠结,又从他们聊天里我知道了奶奶再不可能站起来了。
奶奶就这么静静地躺了四天,不吃不喝,我每天都感觉她的生命在流逝,就像当初我看那截断掉的向日葵茎杆一样。后来奶奶脸上的肉没了,只剩下高高的颧骨,支撑着松垮的皮肤,手和胳膊像被抽走了生气,枯黄的皮肤包着突起的骨头,我不敢触摸她,我怕她像向日葵一样断掉。
第五天早上,奶奶突然醒了过来,喝了小半碗粥,眼睛里也有了光。一大家子人都围在床边,我以为奶奶又好了起来,凑到她旁边看着她。姑姑问她还想吃啥,奶奶使了半天劲用手指向放在床边的两个苹果。姑姑拿起一个苹果放到她手里,奶奶拿着苹果缓慢转头看了一圈,最后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手里托起苹果向我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就没了声音。姑姑问她是不是要把苹果给我,奶奶微微动了动脑袋,应该是同意了。姑姑就从她手里接过苹果递给我,让我拿着。我拿着苹果看着奶奶的眼睛,那双深陷的眼睛里亮了一下,然后迅速暗淡了下来。
周围响起一片哭声,越来越大,每个人都忙碌起来。只有我还在拿着苹果站在床边,看着奶奶好像再一次睡过去的脸。我突然觉得奶奶干瘦的手指特别像那个断掉的向日葵的杆,一样是外皮皱缩到了一起,一样是发黑失去了生命的气息,一样是曾经饱满如润了油脂一样光滑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枯黄枝干。
我浑身又热了起来,犹如掉进一个巨大的火坑,先是后背,再是前胸,然后是整个内脏沸腾了一般,一团火堵在心口。我特别想像当初父亲打我的时候她拉我那样大哭一场,但我哭不出来。我站在奶奶床前出了一身透汗,眼泪以另外一种形式离开了身体,但是已经没有人再挥起那把蒲扇给我送来凉风了。
当跪在奶奶的坟前的时候,纸钱的燃烧烘烤着,我的脸随着火光闪耀被烤得有些发胀。一阵风吹过,脸上热胀感瞬间消失,好像奶奶当初蘸了凉水的毛巾轻拂过面庞,压住了热气,送来了清凉。面对着纸钱烧过留下的光秃秃的土地,我有种错觉,这是奶奶清理过的那片种过向日葵的土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