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干净洁白的房间内,洛栩悠悠然睁开了眼。
窗外月朗星稀,正是中秋刚过。
夜已深了,大部分人都陷入沉沉的睡梦中,走廊上静悄悄的,偶尔一两声小护士们的低声交谈,便显得格外得响。
也可能是只有他觉得响。
虽说人之将死应是反应迟缓、感官迟钝,但洛栩觉得自己这几天却是越发的五感灵敏了。
空气中飘浮着的消毒水的味道久久不散,口中还有几小时前喝的中药的苦涩,对面墙上的挂钟逐渐走向十一点。还有五个小时才到他再次入睡的时间。
隐约间,护士们的对话传入耳中: “说真的,我觉得他没希望了。”
“啊?不至于吧?郑老师不是说有机会的吗?”
“哎呀,说是这么说,要不家属会闹的。你没发现吗?他这几天都是昏睡状态,除了喝药的时候醒一会儿,那也是迷迷糊糊的。”
“说不定是因为无聊呢?他毕竟是个学生,贪睡点儿正常,而且也没别的事可干啊。”
“我们不也和他差不多大么,你看我贪睡嘛?你贪睡嘛?这不……”
“我贪睡啊,但我忙得没空睡啊。”
“……”
“对了,郑老师说每天夜里也要去看一眼的,你有去看过吗?万一他是夜里醒着呢?”
“没去过,谁会夜里醒着啊?白天昏睡夜里清醒那就是不正常!我看他虽然没救了,但还不至于那么不正常。而且我自己还要睡觉呢。”
“你看,你不也贪睡嘛……”
“你你你!!”
房间里,十分不正常的洛栩双手枕在脑后,以一种看上去很惬意的姿势呆望着天花板,听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
除了生物钟错乱这件离奇的事有点烦,其实住院的日子也不错,他心想。
对于他的病症,虽然诊断书上写的是治疗手段暂无,但也并非真的完全没有办法。
早在当初确诊时,他的主治医生郑嵩华——也就是护士们口中的郑老师告诉他,有一个手术或许可以治疗他的病症,但此时技术尚不成熟,成功率只有20%~30%。
听到最后一句,他刚刚得到些许慰藉的心又悬了起来。他问他,什么算是成功,不成功又会怎么样。
郑嵩华犹豫片刻,说,当时来看,治愈是不可能的,能够延长寿命便算成功了,不成功便是死,所以说难听点,只要能熬得过手术不死的,就能说成功了。
一颗心重新坠入了谷底。
只听郑嵩华又说:“所以这个手术70%~80%的概率是要死的,风险太大,我就不写在诊断书上了,免得徒生事端。你还很年轻,一定要想好了再做决定。”
- - -
那夜,他走出宿舍后并没有立刻离开学校回家,而是独自来到生态园中的一个小土坡上,坐了很久。
太纠结了。
这种手术,拖延的时间越长,成功的概率越小。如果要做,最好等过了中秋就去。做?那这几天可能就是他最后的日子。不做?那就真的只能活三个月了。
毫无余地。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绝处逢生,真的会有这种好事降临到他的头上吗?不信,可是必须得信。
洛栩抬起头,望着树枝间的那轮明月。此刻,妈妈一定在门边等他回家吧。可他还不太想回去。
倒不是怕她知道自己得了胃癌这个事,而是怕她伤心难过,那样他会更痛苦。不过最主要的,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个高风险手术,一来怕她也开始纠结,二来万一真的做了还失败了……徒生事端。
忽然地,他就明白了郑嵩华不将手术写在诊断书上的用意。不得不说,还挺感谢他的,帮大家都省了些麻烦。
一阵凉风吹过,夹杂着秋日草木独有的异香。
他想起,以往有心事时,便总喜欢到这个小土坡来坐坐。生态园本就人迹罕至,这里更是没人经过。他就坐在这里,看看天空,看看风景,渐渐的,心便静了下来。
然而,这次的情绪却是久久不能平息。
月亮仍然挂在高高的树梢上,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暗暗自嘲:现在应该来点酒吧?还记得第一次喝酒,是高一那个暑假。和几个朋友一起出去玩,吃完饭突然意识到宁景承不在场,就莫名的很惆怅,于是喝得大醉,彻底断片,只记得醒来后被同学打趣“酒品不咋地”,全然忘记了醉后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那也是他目前为止唯一一次喝酒。
想来,他的所说所做,或许都跟宁景承有关吧。
- - -
洛栩将视线从天花板上收回来,投向窗外,脸上的浅笑渐渐消失。过了几秒,他又无声地笑了,诡异的笑。
呵,宁景承……宁景承。
宁、景、承。
这个倔强又执着的人啊,一个他洛栩苦苦努力了十年无果却和他妹妹郎情妾意你来我往的人。
就像一场俗套的喜剧,而他是那个小丑,那个注定不可能的第三者。
可是为什么呢。凭什么?凭什么小丑不是他妹妹蒋歆乐?凭什么宁景承就是喜欢蒋歆乐?凭什么?!是他洛栩哪里不如蒋歆乐吗?
或许是吧。毕竟他的家庭不如蒋歆乐完整,她蒋歆乐父母双全,而他只有妈妈了。
可没有爸爸又能怎样,没有爸爸也阻止不了什么。如果他们执着地对他如此排斥,那他偏偏要介入他们,让他们不得安宁……哪怕,付出一切代价。
谁都别想好过。
他猛地坐起来,恍然竟出了一身汗。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走到窗边,凝视了一会儿被氤氲笼罩的月亮,将紧闭的窗户打开一条缝。
一缕寒风钻入,侵占了房间内的各个角落,也吹散了洛栩身上的热量。
这个秋天寒冷异常,就连中秋之月也是清寒的。虽然现在才十月,但夜间的气温已经达到接近零度之低,或许过几个星期,就要飘雪了。
还记得上次十一月落雪,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大概……才上小学吧?那一天,好像是他第一次遇见宁景承……
“洛栩……”黑暗中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拉住了他即将陷入回忆的思绪。
洛栩陡然警觉。这个声音和之前在学校楼梯口听到的一模一样,绝不是错觉。他环顾四周,仍是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那个声音还在喊:“洛栩……洛栩……”
毛骨悚然。
他定了定神,紧紧盯住挂钟下面的角落。这一次,却不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一个比他略矮一点点的少年站在那里,看上去年纪和他一般大,很瘦,皮肤苍白,眉宇之气令他感到极为熟悉。
“洛栩!”他又喊了一声。
显然,这个人认识他,他也应该认识这个人——啊不,凭空出现在房间里,应该不是人。
他开始在脑中搜索着曾经见过的每一个人。如果此刻旁边有别人,一定会觉得洛栩惊为天人,半夜见鬼了还能这么冷静。不过,洛栩总觉得,面前不管是人是鬼,对他是没有敌意的。
忽然,脑中划过一个名字。
“许……昀?”
面前的少年欣喜地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什么,却突然看向了门。
把手转动的声音轻响,门开了。郑嵩华走进来,看见洛栩站在窗边吹凉风,直接愣在了原地。
洛栩也愣了:“郑医生?”
郑嵩华先缓过神来,笑了笑,道:“醒了?”
“嗯,醒了。”洛栩回到床边坐下,没有多说。郑嵩华放弃休息的时间大晚上跑到他这儿来,不会仅仅这是来看看他这么简单,应该还有别的目的。
“听护士说,你一直处于昏睡状态,看来是她工作不认真啊。”郑嵩华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捡了床头的一张椅子,坐下,看来短时间内不打算走了。
洛栩诧异,但仍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医生,您这是……?”
“就想和你聊聊天。”
和患者聊天?看来他倒也是个随性之人。
洛栩沉默,等着他先开口,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声音。只见郑嵩华看上去十分疲惫,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伸直了双腿,好像睡着了。
良久,郑嵩华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以前有个儿子,和你很像。这次看到你,又让我想起了他。”
洛栩微疑,什么叫以前有个儿子?但他未言,等着郑嵩华的下文。
“如果他能活到现在,也该与你一般大了……”
洛栩一怔。
郑嵩华继续道:“他刚拿到初中的录取通知书,就出了车祸,我没能救回来。其实,他原本也不是我的孩子,他是我姐的孩子。我姐和我姐夫走得早,我们父母又不在了,他们便把孩子过继给了我。”
他也不在意洛栩有没有听,说的很平静,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没结婚,自己没有孩子,便把他当亲生儿子养。这孩子挺聪明的,成绩也不错,可能是家庭原因吧,他比同龄人都要成熟,也不怎么能和同学玩到一起去。他二年级的时候说交了个新朋友,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么兴奋、愉快的表情。他那个朋友也姓洛,叫洛什么的不太记得了……”
洛栩静静听着,逐渐走了神。他想到了许昀,这医生口中的孩子倒是和他有几分相似。
许昀啊……刚才出现在房间里的那个人——不,鬼影,真的是他吗?还是,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忽然,角落里传出一声极细微的叹息。这声音很轻,却仿佛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有些颤抖。
洛栩一惊,看向角落,那里什么都没有出现。不过显然,那声叹息是许昀发出来的。 他叹气做什么?难道是与郑嵩华的儿子有了共鸣感?也不至于这么伤心啊……那又是为什么?
郑嵩华见洛栩现出迷茫之色,以为他是有些累了,便起身,将椅子放回原处,道:“累了吗?那我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吧。”
他转身要走,却又想起了什么,脚步顿住:“啊对了,后天就要手术了,明天我要出去办事,全天不在,所以有一些事宜要现在处理好……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