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
今儿这故事,要从民国十九年那个胡同口,垃圾堆说起。故事开始前,请允许我先直呼我的恩人为小豆子,没错,就是后来名震京城的旦角儿程蝶衣。
一 拾婴
小豆子随关师傅和戏班子众人,受邀来到倪老公府上为他过寿,大红灯笼把大宅院照的辉煌耀目,这是小豆子第一次来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
走进院子,迎面便是清幽秀丽的池馆水廊,还有那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特别是那饶着围墙屋脊建造的雕龙,鳞爪张舞,双须飞动,好像要腾空而去似的。众人惊讶于院中布置,仿佛进了戏文中说的蓬莱仙地一般。
关师傅不敢大声责骂他们,生怕冲撞了倪老公,低声催促让他们快些准备晚上的戏剧。
第二日清晨,小豆子和小石头,关师傅众人从倪老公的府邸出来。路上行人稀少,茶馆、饭铺还未开门,小食摊子还没有支起。走到胡同口,小豆子发现垃圾堆里有一个布包。
关师傅上前一看,包裹里是个全身血红,头发还是湿的女婴儿。
“哦,是野孩子,还是个女娃,别管闲事了。”说完他把布包放回原地。
小豆子看到女婴,忍不住心头一热泪花乱转,他想她的娘怎么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心疼?小豆子想起了他的娘,想起了娘在大冬天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他暖脚,脑海里一幕幕全是娘的影子。
“师傅,收留她吧。”小豆子满脸泪花的看着师傅。小石头知道小豆子肯定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也央求着师傅。
“去你娘的,要个女的做啥?”关师傅气的火冒三丈,右手高高挥起,正欲打向小豆子,这时小石头突然冲上来一把抱住小豆子,只听“啊”的一声,这一巴掌重重砸在小石头后背上,力道可想而知。
这时小豆子仍止不住的抽搐着,呜咽的关师傅也于心不忍了。关师父顿了顿说道:“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咱戏班子就你俩有出息,将来可是要唱戏成角儿的,可别为这闲事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师傅你就收留他吧,今天不管你怎么打我,我都要带她回去。”
关师傅这时候也犯难了,现在戏班子就他二人长出息,如果他二人不好好唱戏,那以后戏班子还靠什么挣钱。
见师傅没反应,小石头一机灵,上前说道:“师傅咱四合院里还住着两户人家,卖茶的寡母李婶儿和给人补袄补袜底儿的王婶儿,咱戏班子虽不收女娃,但可以把这女娃娃寄养在她们那里啊,再说,平时咱们戏班子也没少给她们帮忙跑腿儿,这点事王婶儿李婶儿不会不帮吧。”
关师傅心头一亮,小石头说的不无道理,女娃的生活来源戏班子可以提供,不过让女娃住在戏园子着实有些为难。
“说的轻巧,你以为养娃儿这么容易?不然你们的父母怎么会把你们送我这里?”说完关师傅双手抱胸看着二人。
小石头这时候抱住师傅的一只胳膊,“那不是跟着师傅学梨园,挣个出身,挣个前程嘛。”
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关师傅,被小石头这么一说逗笑了,“就你小子精的跟猴似的,猴戏没白学。不过,你们想收留女娃也可以,以后你们也甭从我这领包银买盆儿糕、艾窝窝、糖葫芦了。这些钱当女娃娃的生活费了。”
小石头一听,心里那个痛啊。不过看到小豆子那泪花花的模样,他心里一横。“好,师傅,你说怎样就怎样。”
“谢谢师傅,谢谢师哥。”这时小豆子听了这话,破涕为笑,紧紧的把女娃抱在怀里,生怕给她冻坏了。
当他们走远后,这时在胡同口一个僻静的角落,一名女子突然抱住一棵树哭出声来,撕裂人心的声音打破了黎明的宁静。
二 “收徒”
重来我亦为行人,长望曾经过此门。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空捻花枝空倚门,空着眉间淡淡痕。那年春,记得奴家字阿莼。
“师傅,我们叫她阿莼吧?”
“你捡的娃,你说什么便是。”
阿莼,阿莼,阿莼。戏班子众师哥师弟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喊着阿莼。小豆子看着大家,心里乐开了花,想想自己刚来那会没少受欺负,还好全杖着大师兄护他周全。阿莼就不一样了,以后这么多师哥宠她疼她,幸福死了。
对阿莼的安排很顺利,李婶王婶虽然生活拮据,但平时没少受关师傅照顾,不然凭两个女人,又如何在这胡同,在这四合院不受欺负呢。再说,白天她们可以照常去做生意,晚上回来把女娃接回来照顾,抚养费也不用她们出,最后二位婶婶很乐意帮关师傅这忙。
四年后,阿莼四岁,关师傅便让她开科学戏,工武行。小小年纪就受此折磨,确实惹人同情,李婶王婶劝关师傅,孩子还小吃不了这罪受不来这苦,也不管用。旧时的戏班子,坚信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只要家里还有一粒米,哪家的父母也不会轻易让自家的孩子去学戏,戏子下九流的身份固然是个原因,但下九流的范围可大了去了,所谓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五剃头,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若是这么算起来,戏子在下九流里还算得上是贵族呢,后面的行当也有得是人干,在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们眼里不见得就有多么丢人,所以下九流的身份只不过是原因之一,但绝不是主要的。
之所以没有人愿意轻易把孩子送进戏班子,主要的原因就是戏班子的训练太狠、太累。
每天四更刚过便要起床,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就开始练功夫,关师傅对阿莼进行幼功训练,从拿顶、下腰、跑圆场开始,直到跟斗、把子、出手、跷功,每项功课都以加量、加强度的方式反复苦练,不允许有任何懈怠,甚至还经常用打骂、体罚等粗暴方式监督练功。
这样的戏子在那个年代并不少,但女流之辈还从未听说。关师傅之所以让阿莼先从武行入手,主要因素有两点,一是打下做工基础,不论以后演那个行当,没有武行底子都是不行的;二是防止倒仓后嗓子恢复不过来,还可以继续演武戏,省得丢了饭碗。
到了10岁,阿莼开始学习整出的戏了,她先学会了《铁弓缘·开茶馆》一折,以后又陆续学了《杨排风》、《梁红玉》等武旦、刀马旦戏。这个时期,武旦并不多,甚至一个戏班子所有的武旦戏都是由一个人来演,累且不说,在戏班子也没什么地位,说白了就是跑龙套的。
三 出科成名
转眼十年过去,小石头小豆子都已出科,一曲《霸王别姬》,让他们成了京城响当当的名角儿,世人见了二人,哪一个不上前恭敬的叫一声“程老板,段老板”。
程老板是小豆子,程蝶衣。段老板自然就是小石头,段小楼。
是晚戏院里,京剧开始了,蝶衣小楼众人先后粉墨登场,唱念做打样样精通,台下叫好连连。
“师傅,师哥,我想给阿莼也起个名字。”
“看来你心中早已有数,叫什么名字。”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我便唤她艳荷如何?”
“嗯,好名字,好名字。虽然我不懂什么意思,但听着感觉很好听的样子。”
蝶衣回头白了一眼小楼,“师哥莫拿师弟说笑。”随即俯身,双手抚摸着阿莼的脸,好漂亮的一副脸蛋。“阿莼,以后你就叫程艳荷了。”
阿莼,打小跟着蝶衣,自然不敢忤逆蝶衣,更何况这名字她又十分喜欢。“好的,小豆子师哥。”
“嗯?”蝶衣假装一副生气得样子瞪了瞪阿莼。
“知道了,蝶衣师哥。”说着阿莼双手抱住蝶衣的手,嬉皮笑脸的左右摇晃着说道,“蝶衣师哥还是叫我阿莼吧,在外人面前再唤我艳荷可好?”
“依你便是。”蝶衣宠溺的看着阿莼。
四 思凡
一日清晨,天已透亮,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蝶衣唤阿莼一同来到陶然亭下的一片芦苇塘,还别说,周围丘陵四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打小师傅就带他们师兄弟来这里练声喊嗓。
蝶衣看着阿莼,心想自己亦师亦长般的照顾她,一晃就是十四载了。娘并没有如期来接他,阿莼的父母至今没有下落。
“阿莼,你跟着我和师傅学习多久了。”
“回蝶衣师哥的话,阿莼四岁开科学戏,如今差不多十年有余。”
“恩,不错。你是咱戏班子年龄最小便学习梨园的,你的表现师傅和众师兄都看在眼里,定不能辜负我们对你的厚望。”
“对了,我偷偷教你的《思凡》练习的怎么样了,有没有偷懒?”
“蝶衣师哥,那阿莼就给你唱上一唱。”刚刚还嬉笑着的阿莼,突然变得一脸严肃起来。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们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哎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就死在阎王殿前,
由他把那碾来舂,
锯来解,把磨来挨,
放在油锅里去炸。
……
我本是女娇娥,
又不是男儿身,
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缀?
见人家夫妻们洒乐,
一对对着锦穿罗。
不由人心热如火,
……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唱罢,阿莼转身看向蝶衣。
“阿莼,切记不可被师傅知晓我偷偷教你思凡和霸王别姬。你一个武旦唱花旦戏,被师傅知道了,我们可都是要挨板子的。”
“阿莼会谨记于心的,蝶衣师哥。”阿莼双手紧握,暗暗的笑道,“这一天总算来了。”
五 讨债
是晚的压轴大戏是霸王别姬,门上的大水牌上大大的写着他们二人的名字:段小楼,程蝶衣。
蝶衣给阿莼上好妆,给霸王作最后的勾画,在蝶衣的安排下,蝶衣假借身体不适,让阿莼顺利上台唱虞姬。但这可把小楼急坏了,他知道蝶衣在为阿莼谋名声,想让她成角儿,可阿莼打小学的武旦,又如何唱的了花旦戏呢。蝶衣伸手遮住欲说还休的师哥的嘴巴,示意他放心。
和着京剧的配乐,虞姬和霸王先后粉墨出场。此时厢坐上坐着的正是这里的常客袁四爷。这时袁四爷看着登场的虞姬,一眼便认出不是蝶衣,不过他没有说什么,他倒要看看这虞姬唱的哪出。
只见台上虞姬道,“待妾身曼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说罢斗篷已脱,一身鱼鳞甲,边唱边舞动双剑。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只听虞姬那腔音忽高忽低,时断时续,时而像撕丝裂锦,时而又像藕断丝连,时而像高山流水,时而又像春雨潇潇,唱腔凄美幽怨,委婉动听,扣人心弦。
大伙看得如痴如醉。
袁四爷以扇敲击,配合板子。
“唔,这小娘不错,你去问问班主……‘’没等袁四爷话说完,只见虞姬手中的剑早已飞速脱手,直刺袁四爷,正中胸口,袁四爷当场毙命。等众人缓过来,阿莼早已从幕后的后门逃之夭夭消失无踪。
案件发生在租借区的戏院,几个巡捕没多久便过来查案,经过调查,虞姬非蝶衣所扮。戏班子众人被带走接受审问。一周后,凶手阿莼仍未被抓到,巡捕假借“袁四爷负了阿莼,阿莼动了杀念”的理由向上级搪塞过去。戏班子众人最后被无罪释放,在他们走出巡捕房时,巡捕头子走了过来。
“程老板,咱可说好了。”
蝶衣点头表示应允,和众人离开。原来巡捕头子是蝶衣的戏迷,他向蝶衣提出,以后看戏,一切开销全免的条件换戏班子所有人的毫发未损,顺利出去。
几年后的一天,蝶衣收到一封信。他拿着信找到院门口的写字先生,得知来信者,程艳荷。
六 春玉
四更天,八大胡同的名妓春玉姑娘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找上门来。袁四爷躲着不敢出来相认,也没有收留母女二人。
春玉这才意识到,袁四爷这是摆明了在玩弄她,那又如何呢?婊子活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一个堂子里的女人,又哪里配得上爱情呢!她竟然天真的信了他的胡话。
堂子里带娃有多苦她是知道的,想当初这里的头彩艳红,生了个男孩,孩子父亲不知道是谁。白天艳红把孩子托付给陈妈,当然费用从银票里扣,而她接客的赏钱又都得给陈妈,否则卷铺盖滚蛋。这样一个月下来,也挣不了几个字儿。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娃,有时出去干些杂活补贴家用,趴在药铺里搓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想到这里,春玉心灰意冷,但她知道孩子是无辜的,从袁四爷的府邸回来,走到胡同口,正巧远处来了一行人,仔细一看,正是关师傅的戏班子。春玉心里有了打算,把怀里的孩子用布料包裹实了,放在胡同口的垃圾堆旁便匆匆找一处角落躲起来,还好最后他们带走了孩子,担心戏班子不收女娃的心落了下来。
那天上午,有人从陶然亭下的芦苇湖经过,发现了一具女尸,经陈妈辨认,是堂子里的头彩春玉。
七 身世
戏班子拉胡琴的丁二叔,晚上总喜欢喝点小酒去八大胡同溜达。而且每次都只点翠兰,一来二去,丁二叔和翠兰也算是老相识了。平时丁二叔总会买些胭脂点心给翠兰送去,一天戏班子有夜演,他脱不开身,迫不得已让阿莼代他把东西给翠兰捎去。那晚阿莼来到八大胡同,当她正要向眼前的陈妈询问翠兰姑娘在哪个房间时,哪得知陈妈见到她,竟然吓了一哆嗦,面色苍白,嘴里还喊了一声春玉。当时阿莼也没多想,就走了。后来觉得蹊跷便又寻了回去,方知道她长相酷似十五年前这里的头彩春玉,十五年前,春玉怀了当时的梨园霸王袁四爷的孩子,袁四爷不认,春玉心灰意冷,最后把孩子扔在了门口的垃圾堆,随后溺死在陶然亭下的芦苇湖里。
八 一代大师
20世纪40年代,随着坤角的兴起,一批女武旦也随之崛起,她们的走红与时代进步、女性逐渐融入社会有关,她们的表演又恰好与当代审美要求相吻合。当时有一位最为出色的女武旦,她唱做俱佳,以气托声,以声送字,以字达情,以情化腔,唱腔感人,其独特的程派风格,给人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她的名字叫—程艳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