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洞一带将石头饼叫圪镧(音译),是一种采用石烹技术制成的面饼。每逢七月十五,十字路口,或者小巷巷口,那些满头银发的阿姨们便会用塑料袋装上几袋,坐上平板车,带着一些自家种的菜蔬一起叫卖。我微微减速,离个六七米,便有阿姨吆喝“闺女,刚搭好的圪镧,买回去献爷爷”爷爷在我们这里是神明祖先的意思,土话音类似“压”,但a的音要稍微长一点。
记忆中,我是不爱吃这种饼的。丑陋——土质的圪镧坑坑洼洼,类似于月球表面的形态,火候掌握不好容易黑一块黄一块,像门外头那斑点状的流浪狗的毛。寡淡——小时候也只有两种口味可选。椒盐或者甜的,尽管有口味可选,但你依然得说服自己咬下去的是一种硬点的面饼,不是土饼。但那时候又何必委曲自己呢?奢侈一点有旺旺雪饼,朴素一点大可捏碎方便面,再撒上麻辣鲜香的调味包。那能磕掉牙的饼,它只配在土地爷的香案上,放到除夕。
但制作时却是顶好玩的事情,因为这种饼还真是在石头上给烹制出来的,石头要选涧河河滩上的的小圆卵石,这件事通常便是孩子们的事,一群人提着编制篮,一个下午,便能摸出足够的石子。等到了家,姥姥便从中筛出品相较好的,清洗玩热水煮过,便摆在院中晒几天太阳。
和面是用鸡蛋和水,一大家子六户人,姥姥总要和足够的面,我们从面上掐出小块在一旁捏面人。三姨总会凶一脸,但姥姥会出言喝止。老人家跟锅碗瓢盆打了一辈子招呼,这些事也不愿借手旁人。姨姨们也只能做一些擀面的活儿,姥姥已经熟练的控制好火候,将石头铺到鏊子上。
能够想起来的场景也只有这些,因为小孩子是远庖厨的。等玩回来,便有做好的石头饼可吃,加糖的称为“甜饽饽”,面饼薄者称圪镧,稍厚者称饽饽。老人家手酸的狠,但依然麻利的装好塑料袋,分给她的子女,并顺便撵人。我妈提着塑料袋,我尾随其后,麻溜地回了赵城。
和姥姥家的习俗不一样,爷爷家信仰天主教,因此我家的圪镧待遇也只是在储物箱之中,谁爱吃捻上一口,但我家人都很健忘久而久之,在过年打扫时,便能从储物箱中原封不动的收拾出一袋。如此便收拾了几年,终于有一年,我家再收拾不出来圪镧,那一年,姥姥过世了。
我妈对于烹制饼类一向属于间歇性激情爱好者,以至于家中的电饼铛、鏊子、薄饼机一段时间充斥于厨房,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些制饼机便全部落了尘灰,我爸便装了塑料袋,收拾到储物间。每每过年打扫,我在相同的位置为他们换上塑料袋,不由得想起那些被处理的圪镧。不知珍贵的年岁中,它是地上草,是炉边灰,平凡的让你有足够理由漠视。可当你成年后,郑重其事的打算好好品尝其中滋味,它却只能属于回忆。
我再一次端端正正的注视圪镧,它已经换了个名字,明明白白的写在我各类工作文案上。工作需要,我要细致了解、妥善思虑,为圪镧——那中元节祭祖大典上的主角撰写画外解说。这一次,它被世俗人尊称为石头饼,是中元节纪念祖先的地方特色供品,需要在本地手艺最为精湛的老子号专门订购,尺寸到不大不小,有薄有厚,顶端的几个绘彩,甚至订购的数量都富含寓意说法。这一切的流程,我要牢记于心,并要写出精湛深情的文字,展现这巴掌薄饼凝聚的特色文化。
你看人生这“来年让你高攀不起”的戏码,当年对它弃若敝屣,如今它倒摇身一变成为大爷,我便只能演起了这奴仆的戏码,苦笑着盘算这番孽缘,心中问候并查起了它的祖宗十八代。
这查起来便明白,大爷还真是大爷。至少人家属于存世活化石,见证了并贴心陪伴人类从猿人到现代人的艰难历史。资料显示,大爷诞生于人类开始使用火之后,人类乍一步入熟食时代,大爷便从石烹中产生。据说发明者还是尧帝。
严肃的腔调中,故事是这样讲述的。相传在一年新麦丰收,大雨使得粮仓坍塌,麦粒被压成饼状。雨后初晴,人们舍不得将压碎的麦饼扔掉,便把这些粉麦铺于石板上晒,却闻到了奇异的香味。于是尧帝便教人们用石盘、石棒将黍麦打碎,以燔黍之法烙制面饼。流传至今,晋南一代便常在麦收之后烤制石头饼。
考证缘由自然能为历史插上想象的翅膀,但把所有功绩归功于尧帝也不是历史学应有的视角和思维。可以推测在黄河流域这片土地上,曾经有那么一群先民,在荒野和莽原弥漫的黑暗年代,最先撕裂出一线智慧和生机。他们在烈日炎炎的酷暑之中,反复向自然求证这香气的来源,从追寻到懵懂再到灵感迸发,一种食物诞生了。它为部落所热爱,所痴迷,人们带着它从石洞走进了草屋,再走进千家万户。在汉武帝横舟河汾之时,尝到了它朴实的滋味,被列为供品,在唐代,人们给它一个文雅的名族石鏊馍,流传至明,至清,它依然是乡人口中磨牙的零食,远行的干粮,去过战火纷飞的前线,支援过人民子弟兵,到了今天它被现代人排挤在生活之外,但在祖先案前,它还是后人的告慰,是丰收,是丰庆,是团圆,也是赤子的思慕。
工作原因,我时常去想供品的意义。一张小小的供桌,林林总总地摆满的东西。今人如此,古人亦如此。如果说最先开始祭祀的那一批人,是在用最为珍视的物品,换取对于死亡、对于未知、对于生活环境中的风火雷电存在莫大的恐惧的撒赖和贿赂,向祖先或者神明,讨要飞沙走石中的一丝安澜。那么再之后呢?当人们开始对生老病死无动于衷,了然了自然和神明客观可欺,无需事神致福的观念之中,馨香陈俎,意义何在?
转眼快到中元节,我蜷缩在我妈后脚跟抱怨工作的繁琐。我妈哦的一声,从我的抱怨中刨出了快到中元节这个话头。她开始兴致勃勃,设想着自己去做一次圪镧。我条件反射式挤兑,“你们三姊妹,除了我大姨有能做成,你和我三姨估计都不行,小时候没被生活锤炼过。您还是买些凑活一下就算了吧。”
“那可不行,我这回要做好送你舅舅家,中元节时,让他们献上一点,让你姥姥给检验一下。”我顺口便怼回去“您当这是汇报工作,还检验,以前也没见你多勤劳。”我妈顺头给予我一记白眼,“这不是给你打样吗?省的你以后什么都不知道。”
玩笑归玩笑,但听语气是下了决心的,我也没有再说什么。与我妈一样,在千万中国人们的心中,如果还存在对生命的慎重、对天地的感谢、对逝去的留恋,便一定要会慎重的对待那一桌香烟缭绕的桌案。暑热天气适宜瓜果,饭菜筹备要挑拣故人所爱,心里默祷了千万句思念的话语,最后一柱清香,愿思和想均到彼岸。
那么端坐神位的人呢?是慈爱庄严的样子吗?透过香烟和雾缭,可吃到了降暑的瓜果,看到了儿孙们的近颜,是否知道了家中不错,那谁病过一场,但恢复的还行。这做圪镧手艺是否得您真传,是否接受到了思念和诉说?
于是,在时光流逝中在千千万万中国人划定了年岁的关口,阖家人跪拜在家中那一方小小的神案上,摇曳的烛火照亮了旧年经营生活的成绩单,便如幼年时拿回家的考卷一样。此一刻,顶梁柱亦是垂髫小儿,忐忑地等待着祖先的审视和检查,询问一年的功课。这样的场景时刻,如果在浩如烟海的人类文明历史中搜索,结果一定是卷帙浩繁,如果有兴趣再一一对比,它会出现在每一代人,每一个年岁,每一个祭祀的节日。
所以,这圪斓便是答卷。它在岁月的烹炼中失去了弹性和柔软,将润白的品性打磨出坑坑洼洼,但也就凑凑活活走过了人生的大半段路,面饼硬韧如铁,也就能抵御际遇的厮磨。滋味吗?如今手艺人已经往里头加各种馅料,有红糖,还有花生,倒比以前的滋味要好吃很多。
年岁渐增,渐渐便咀嚼出一些陈规的滋味,眼下再筹备中元节,文案中的圪斓便也深沉了许多。那些源自于人类本能意识中的敬和爱,或者粗鄙直接的撒赖念想,都伴着时间的行进与栖止颠簸沉浮,而时间也终于不再抽象,隐隐透露出期许和希望,便如一晃经年,这圪斓的些微油香。